如果一個女嬰甫出世,即面臨該國的女性失去自由的日子,她一生將如何自處?
1979年3月8日為導演法拉娜茲.沙里菲( Farahnaz SHARIFI)的生日;這一天,伊朗女性正齊聚街頭抗議頭巾政策。
同一年,伊朗革命的政治與精神領袖何梅尼推翻了伊朗最後一位國王穆罕默德·李查·巴勒維(簡稱沙王),沙王以治療癌症為由,逃往美國接受政治庇護。
革命偃兵息鼓後,經過民選,何梅尼坐上一個專門為他量身打造的「國家最高領袖」位子,自此,伊朗男女失去了自由,男性不得穿短褲,女性必須披上頭巾,全身密不通風地罩起來。當何梅尼頒布著裝政策時,大批受過教育的伊朗女性湧上街頭抗議,最後功敗垂成。
何梅尼更雷厲風行祭出穆斯林律法,嚴禁所有的享樂—西方電影、酒精飲料、男女一池共游及日光浴、女性不得出入公開場合觀賞賽事等。而沙王於1963年宣佈落實的「白色革命」,包括:土地改革、森林國有化、國有企業收益轉歸私人所有、給予婦女選舉權、容許非穆斯林擔任官職、產業利潤分攤、國內學校開展掃盲運動等政策,均遭何梅尼逐一沒收。伊朗經濟迅速下滑,移民潮前仆後繼,估計至少有「二至四百萬企業家、專業人員、技術人員及熟練的工匠」揣著資本遷徙他國。
法拉娜茲等於一落地就過著兩種生活,在家是歡愉溫馨無所禁忌的自在,直到7歲入學前她被叮囑必須以帶著頭巾,保持肅穆的面貌過學校生活。她在各年齡階段拍了一張張戴頭巾證件照,因為沒有頭巾,女性不得邁出家門,說穿了就是沒有頭巾的女人根本不是人。要整天無法透氣地帶著頭巾,根本違反人性;因此,多數女性一回到家都立刻摘下頭巾。
本以為推翻豪奢誇富的2500年歷史的波斯王朝,伊朗人生活會更好,怎知換來無盡的長夜,女性的自由被狠狠剝奪。試圖拼起伊朗革命之前民眾生活樣貌的法拉娜茲,開始蒐羅別人的記憶,央人代為採買各種家庭影像,她發現其中所拍的不是慶生就是結婚典禮。ㄧ位已離開伊朗的女性知悉她的拍攝計劃,寫信給法拉娜茲,並寄了幾張自己的照片,從此法拉娜茲不停在每支影片裡試著搜索這位「既不在伊朗,也在伊朗」的筆友身影。
家庭影片的鏡頭裡不知名的伊朗女性個個嬌俏婀娜,舉手投足漾滿魅力,打扮摩登的她們開懷唱歌跳舞。「舊天地」的伊朗女性如此嫵媚多姿,就像我們在影片中看到一張1979年伊朗女性集合抗議頭套政策的黑白照片,那些輪廓深邃,各種髮型的烏黑秀髮如捲雲般湧動街頭,相較其後清一色頭套的單調黑暗,令人呼吸沉重起來;女性柔滑的雙肩、如鹿蹄般的小腿被長袍遮掩住,男人主政下的伊朗女性連牲口都不如。
何梅尼主政10年,1989年癌逝後,繼承者依然奉其律法主義為圭臬。逐漸地,女性抗議的聲浪愈發響亮起來。她們開始零星地脫掉頭套走上街頭,甚至公然聚集燒掉頭套,這些抗議的女性下場都十分慘烈,在手機普及時代,殉難的當下被拍攝傳出去,促使爭取自由的女性前仆後繼地施展不妥協的意志力。但對抗這套以頭巾桎梏女性的律法,常見女人為難女人;與國家機器合作舉發不戴頭巾的女性宛如正義魔人般,片中有一幕在公車上年輕女性厲聲斥責不戴頭巾的女性,顯然許多女性早已被制約,認為「不戴頭巾」代表道德淪喪。
已願己力,境外聲浪開始聲援伊朗女性,如國際足協抗議不該禁絕女性到場看球賽,2008年,於睽違29年後,女性終於被准許赴現場看球賽。沿途導演拍下車廂內閨密們歡欣鼓舞地精心打扮,說該先爭取拿掉頭巾還是其他權益?只見她們拋掉傳統黑頭巾,披上大紅大綠的頭巾,到了現場被圈在一特區裡,與男性觀眾遙遙隔絕。這些拍攝紀錄片或從事文化工作的進步女性逮著機會,高聲喊出爭取自由,解放頭巾的訴求。毫無意外地,這成了唯一一場有女性觀眾的球賽。
影片拍攝過程中,導演法拉娜茲準備過41歲生日,但新冠肺炎襲來,人們被禁絕聚會,她的朋友紛紛拍攝影片祝福她。我們看到一位朋友為她許願,希望她明年後年的生日可以公開在餐廳慶生,要喝什麼酒都有。在我們的世界裡哪來這些禁忌?別說在餐廳公開喝酒,就算喝到夜半三更,也不會遭到任何懲處;然而,對她們來說,竟是遙不可及的生日願望。
法拉娜茲應邀去柏林駐村一年從事藝術創作,臨行前,她拚命捕捉街頭景象,到處都聳立著男性為主的招牌,每張公告裡都有何梅尼照片俯瞰市容,縱使在他已辭世逾30年,依然陰魂不散如老大哥監視著他一手塑造的禁忌世界。打算一年後回來的法拉娜茲續租房約,以免返鄉後無處落腳。豈知這一去鄉關何處。她因為拍攝紀錄片遭革命衛隊闖入家中,帶走她的電腦、硬碟與所拍攝或收集的影片,她的許多拍紀錄片的閨密則紛紛被逮捕。她被列為黑名單,與親人乖隔兩地,連母親謝世都只能透過手機痛哭悼念。
伊朗人並非鐵板一塊,我們看到柏林街頭成千旅德伊朗人他們高舉2022年9月16日,因為戴頭巾,被暴力刑求致死的22歲的伊朗庫德族女子瑪莎·艾米尼照片。抗議要求國家民主化,撤除強制女性戴頭巾政策,還給民眾自由國度。法拉娜茲說在這她可以公開拍攝無懼於被報復或逮捕。不過,對於入境伊朗的外國人,該國海關官員仍會威嚇其不得支持伊朗人的抗議。
追求自由的呼吸,原是人的本性,片中看到許多女性當街被殺死,或是被處以酷刑,送到醫院已回天乏術。當她們走之後,家人親友以跳舞唱歌紀念她們,首首都詩意盎然,導演說無論歡喜或悲傷,唱歌跳舞在她們的文化裡都非常重要。片尾一個小女生揮著頭巾布,邊走邊大聲呼喊著要自由,當身影與聲音沒去時,觀者無不動容暗自垂淚。
映後分享時,導演說儘管看似無望,她仍抱持著希望,因為仍有那麼多年輕女性不畏強權繼續未竟的革命。
片名為《沒有她們的星球》,英文是“My Stolen Planet",直譯為「我被偷走的星球」,閃耀若星的女性被厚塵籠罩住,使整個伊朗如失去光彩的黯澹雄性國度,尤其在伊朗政府於今年4月13日宣布新一波代號為「光芒計劃」,目的用以打壓女性的自由與光彩,路上不時有麵包車,不僅加強取締不戴頭巾的女性,更可以憑恃自由心證,任意當街帶走反抗的無頭巾女性。如何鬆動加諸她們身上的枷鎖,是伊朗女性的漫長革命。
忙中偷閒,挑了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幾部紀錄片,無一不被震撼。《沒有她們的星球》不僅令現場觀眾匪夷所思,深被觸動,私心更期盼有機會公播,讓更多人理解一旦失去自由,必須花多少代價才能爭取回來。至於該國女性的際遇,都該給予人溺己溺的同理,若有管道或機會也該與予支持,相信這是普世價值,是人權問題,無分宗教種族。
※BBC報導伊朗革命前後的女性影像對比 https://www.bbc.com/zhongwen/trad/world-47198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