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陷在訣咒的夢海中沈浮。
一切塵封在記憶裡的畫面如淈泥揚波般被喚起,他又看見了璃瑤。
初次見面時,在裡界邊緣救起他的璃瑤,靈動的雙眼滿是少女的嬌俏,「你不記得自己是誰?我是第二聖女・馥,夜族的璃瑤。」
決定收他為侍時,遞給他鑲嵌璃玉戒指,「以後你就是我的侍了。你總是這麼衝動,我就喚你慎思吧。」
與其他聖女一同創建藍帝羅學院和赫提奧時,她臉上驕傲的神情,「從此裡界就有獨立於王之主族的學校了,所有失去本族的孩子也有歸宿和出路。」
在他恢復記憶,想起自己的本名與種族時,璃瑤臉上的不可置信和後悔,「你不是祭奉種族。母族說得對,我不該收你為侍的。」
在他強烈拒絕被以本名稱呼時,她的嘆息,「但你本來就是衛司休爾啊。慎思只是我給你的名字。」
後來她的笑容消失了,眼淚越來越多,悼之禍後,宛若一夜之間抽乾了性格裡所有柔弱,變得堅定不移。
然而他還是陪伴她走遍裡界,撫祭濫災。對她來說,自己或許是一個錯誤,但璃瑤終究只有自己一個侍;不是祭奉種族的自己,也只有一名馥殿下。
首殿下殞落那晚,他徹夜陪在她身邊。璃瑤在聖殿內倚欄駐足,一牆之隔的窗後,是銀幕般的夜色,以及綿延不盡的夜淚花叢。
他早就明白,首殿下看似行事沈穩,實際上骨子裡反叛不羈;而璃瑤外表活潑,其實是最堅守既有條規的人。她深愛擁有的一切,並且抗拒改變。所以後來的夜族分裂,才讓她如此痛苦。
她將自己閉鎖在聖殿之中,履行二聖女的職責,將上任之後的諸事都記錄下來。這些祭奉種族的歷史成為了後來的古籍,部分被挪置至她心愛的藍帝羅。
沒有了夜族之後,她所愛的只剩下藍帝羅與赫提奧。或許璃瑤心裡真正愛的從來沒有自己。他早早的放棄了主控權,若是一廂情願,那麽他願賭服輸。他不是沒有想過遠走,想來璃瑤也不會留他,但是一旦將璃瑤從生命中剔除,他變得很輕很碎,只要輕輕一碰,就疼痛不已。
需要璃瑤的人很多,那麼他就當被璃瑤需要的那個人。只要自己還是慎思就好了,是她的侍,可以永遠留在她的身邊,一直到......她殞落的那一天為止。
只是他沒想到,噩夢來臨的那麼快。他再一次低估了母族在她心中的地位,月翼星炎之間的對壘讓璃瑤徹底心灰意冷。所謂的平靜不過是表象,她只是在等待將職責屢盡,而這段日子裡,他卻奔走於裡界扶持赫提奧和藍帝羅,對璃瑤的決心一無所知。
他被拒絕在聖殿之外,從落日迎來晨光,又見晚霞隱於月色。
璃瑤最終還是肯出來見他一面。昔日燦金的長髮褪色成無機質的灰白,純白鑲銀紋的祭服翩長委地,身形骨瘦嶙峋宛如要隨風而去。她站在聖殿的台階上,居高臨下的望著自己。
「你自由了,衛司休爾。」
這句話恍若一個判決,妄想將他們之間的關係斬斷。但他不要自由,也不想要這個名字。
「我是慎思。」他堅決地反抗,即使在她堅若磐石的決心前不堪一擊。
「你這是何必呢?」璃瑤嘆息。
他如困獸之鬥,仍不願放棄,「你說過,我是你的侍。即使你不要我,我也不會離開。」
璃瑤靜靜的望著他,水藍色的雙眸中滿是惆悵與溫柔。他仰頭與之對視,堅決不轉開視線,彷彿要將她的身影烙在心裡眼裡一輩子。
許久許久,他見到璃瑤笑了,少女時期的嬌俏靈動被消磨成如今的滄桑疲憊。在首殿下殞落之前,他就暗自祈禱璃瑤臉上永遠不要出現這樣的神情,心上疼痛到難以呼吸。聖女似乎都會露出這種神情之後選擇進入花叢沉眠,這讓他嫉妒起毋須遭遇這一切的三殿下和四殿下。
璃瑤伸手撫上他的臉龐,動作很輕很緩,手指撥開他額間的髮絲,輕撫過他毀容的右半臉。他渾身一震,卻捨不得避開她的手,將自己的軟肋坦然地顯露在她眼前。在璃瑤面前,他從來沒有防備,只有一顆赤裸裸的真心。如珍似寶的珍惜也好,漠然迴避的閃躲也好,這顆心都是她的。
玫瑰若是給了其他人,不過只是一朵普通的花。
他盯著璃瑤水藍色的眼眸,小巧的鼻樑,花瓣般柔嫩的唇,以及纖秀的下巴。良久,她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他。意識陷入黑暗之前,一個輕如蝶翼的吻,落在他滿佈傷疤的右眼上。
「好好活著,慎思。」
為著這最後一句叮嚀,他終生替裡界奔走,只是把心掏出來縫縫補補,終究是她走時被遺棄的模樣。他的一生似乎都在等待,待她音訊全無,用愛她的心轉去愛她所愛的世間萬物。
訣咒使慎思的意識在清醒與昏沈之中徘徊。短暫的清醒時,他拒絕了蕊翊的治療,寧願繼續承受著訣咒的侵蝕。
或許是祭的惡趣味,令人陷入最深恐懼的精神訣咒,但他卻覺得自己反覆做的都是美夢。璃瑤不在的世界,才是一場漫長的噩夢,而他已經堅守了百年,真的累了。
他睡得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意識朦朧中,有人在他床邊輕輕念著禱詞。慎思奮力睜開眼,是坐在輪椅上的纖秀女子,金髮如晨曦般蜿蜒委地。
「……五殿下。」
死前由聖女祝念禱詞,應是王之主族的都無法享受到的殊榮,然而自己卻不需要這些。慎思不無諷刺的想。
視線流轉,除了床邊的優瑟藍,室內還有駐足於她身側的予曙,以及門邊的琅樺。沒有外人,沒有依絲帖或斯爾提,也沒有蕊翊。也好,別讓他們親眼看自己闔眼,也不必再讓忘了前塵往事的人徒增困惑。
「慎思,」予曙清朗的身影湊近床邊,「你有什麼需要交待的?」
自從他拒絕治療,每個人都明白他一心求死。彷彿是種默契,予曙沒有問他是否還有什麼願望,因為人人都知道,他的願望早已不可能實現。
然而他又有什麼無法放下的呢。因為一句叮囑,在藍帝羅獻盡餘生,如今要死了,唯一會掛心的,也就是望向自己時面露依賴的兩張年輕臉龐。
「請殿下看顧我的學生。王之主族之亂若再起……」他說不出保住他們性命這種不切實際的要求,退而求其次,「請告知他們我的死因,讓他們遠離。」
「好。」
獲得優瑟藍的承諾,他朝她盡力頷首。予曙在旁補充:「我們會想辦法把你送回二聖殿。」
「不。」慎思虛弱的搖頭,拒絕之意堅若磐石,「我不需要。」
沉睡的聖女不享有死亡,沒有碑位,更沒有奢侈的轉世。馥殞落後的二聖殿對他而言只是個無主的殿閣,沒有意義。
「把我的屍身毀了,名字刻在方尖碑就好。至少在最後,我是因身為侍而死,就足夠了。」
璃瑤是夜族的最後一名聖女。他是她唯一的侍。然而侍終究不是愛侶。
但人生又有幾次一眼萬年。
夜族分裂時,璃瑤心灰意冷,進入夜淚花叢陷入永眠。她想收回慎思這個稱呼,要求他離開恢復自由,落在眼上的輕吻意味訣別。但他不願意走,大姆指上的誓約戒指是僅剩唯一能抓住的憑證。
以侍的身份守在二聖殿,說穿了只是需要一個理由能留在璃瑤的身邊。慎思不是祭奉種族,終其一生都學不會主侍關係,然而這或許這就是愛上祭奉種族的宿命。愛而不得的煎熬逐漸熄滅成無聲的守護,他嘆息過自己的卑微,埋怨過她的身份職責,卻不願使用回自己的本名衛司修爾。
殞落的聖女不會轉世。他無法像琅樺一樣追尋愛人的蹤跡以求重逢,只能無怨無悔地依她所願,守護著藍帝羅與赫提奧。
慎思闔上眼,訣咒侵蝕吞噬著他的生命力,但死前能在訣咒裡見到璃瑤,他第一次對祭覺得感謝。
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