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沙赫亞背後的傷口,珊娜恩雅把藥盒交給他,讓他自行給胸膛和腹部的鞭傷上藥。協助他包紮後,兩人想不出還有什麼該對彼此說的話,好不容易退去的尷尬再度回歸。珊娜恩雅的視線又開始亂飄,沙赫亞總算意識到她的不自然是因為羞澀而不是害怕,雖然並不真的理解怎麼有人會對著他害羞,青年還是有身為異性的自覺,連忙把上衣套了回去。
他的動作十分俐落,並沒有因為身上成堆的傷口而有一絲一毫的延遲,然而微微蒼白的臉色仍透露出他的狀態其實不如表現出來的若無其事。
「那麼,我們都先去休息吧!」看著面帶倦色的沙赫亞,珊娜恩雅雙手一拍,有幾分故做爽朗的味道,「明天……最晚後天,爺爺就會提出要見你,到時候會有不少人出席,你要有心裡準備。」
短短半天的時間足夠她觀察沙赫亞的個性,青年非常能忍,或許是因為奴隸身分導致需求從不被關注的緣故,就算極度不適也一聲不吭。按理說他挨了打又被下藥,現在應該連站都站不穩了,結果居然還能和她說這麼久的話,珊娜恩雅歉疚之餘又敬佩萬分。然而佩服歸佩服,她不至於因為對方很能撐就讓人家一直站在這裡陪自己。
「然後啊……」感覺接下來的話比較肉麻,珊娜恩雅有點難為情,兩手手指不自覺地繞來繞去,目光卻毫不扭捏地投向沙赫亞,「我會幫你的,你不用擔心。」
沙赫亞望著神情靦腆但不改堅定的少女,好奇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一個晚上裡有多少次直接、或間接表達對他的維護。
為一個奴隸如此勞心勞力,這樣的舉動足以讓珊娜恩雅成為貴族女性中的笑柄,她卻似毫不在意,理所當然地把他當成普通人對待。這麼輕易就得到拼死拼活也無法擁有的善意與尊重,他應該要欣喜的……但不知為何,這份白白得來的溫暖讓他莫名地感到苦澀。
他不確定珊娜恩雅是不是因為自己在瓦希德胡來時保護她才以和善的態度面對他。可這說不過去,奴隸對貴族沒有「幫助」一說,他所做的應當被視為理所當然,何況珊娜恩雅會被粗暴對待,主要還是因為瓦希德想折磨他,少女根本沒有理由感激。至於好感?這個詞比起可能性,更像是個笑話,連一秒都不曾出現在沙赫亞腦中。
那麼,她到底為什麼願意這麼溫柔?
青年的注視過於長久,直到珊娜恩雅開始臉紅,他才移開視線。
其實沙赫亞並非不知道珊娜恩雅只是在回報之餘展現純粹的關心,沒有算計在其中。只是這般單純的溫暖對他來說太陌生,看不透,也不懂該如何面對。說來好笑,他因著和其他奴隸不同的身世得以接受教育,明白該怎麼像個「上等人」行動,卻不理解應如水之於魚般自然地存在與每個人之間的情感交流,像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殘缺。
「我明白。」努力忽視彷彿在泥濘中凝結成塊的情緒,沙赫亞回以微笑,宣誓般輕聲道:「我也一樣。」
青年眼中帶著她讀不懂的深沉,宛如飄過的烏雲,目光卻又無比真摯,讓她知道他不是在說客套話。珊娜恩雅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溫度似乎又上升了,儘管失禮,她還是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腳。
沙赫亞已經差不多摸清珊娜恩雅迴避自己視線的理由和時間點了,所以不會將她的反應誤解為恐懼,只是不曉得自己又做了什麼才惹得女孩不自在,不自覺樣微微偏頭,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像是初次見到蝴蝶振翅的犬科動物。
珊娜恩雅知道沙赫亞不是刻意窺探好拿她的反應取樂,然而他的眼神太專注,她實在沒辦法繼續頂著這樣的注視,連忙扯出笑容,拉著青年的手往外走,「好了!已經太晚了,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呃,我是說還有一堆人要說服。總之,先幫你找個房間吧!」
沙赫亞一時沒反應過來,來不及提醒珊娜恩雅她聽起來語無倫次,就被她帶著走出房間。守在房外的侍女嚇了一跳,幾乎維持不住服侍時應有的平淡表情。
這下子沙赫亞也加入了尷尬的行列,他苦笑著跟在珊娜恩雅身後,少女雖然緊張,步伐卻從頭到尾都控制在一定的速度,想來是顧慮他的身體才不直接向前衝。她帶著他向前,走過長廊,來到另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沒有人用,你可以先睡在這邊。」珊娜恩雅推開門,「僕人會定期打掃,所以放心,裡面是乾淨的。」
沙赫亞想了想,決定把自己原先會睡在馬廄的預設吞回去,免得又嚇到她。今晚他帶來的驚嚇已經夠多了,實在沒必要再加上這一項。
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完畢,繃緊的神經開始鬆懈下來。然而一放鬆,壓抑的倦意便翻湧著向上攀升,珊娜恩雅的腦袋一時組織不出能為他們的談話收尾的內容,又覺得自己應該表示點什麼,在迷茫中對著沙赫亞傻傻一笑,「晚安!」隨後轉身離開。
轉身的那一瞬間,珊娜恩雅的理智就被迎面撲來的涼風喚醒,雖然覺得自己的表現很像傻瓜,少女面上仍維持著若無其事,不疾不徐地回到房間,優雅從容,沒有洩露出一絲一毫的慌亂。直到房門關上,名為平靜的面具才徹底碎裂。
「我到底在說什麼啊啊啊!」珊娜恩雅摀著臉倒在床上翻滾哀嚎,當然,音量控制在讓外頭的人聽不見的程度。
做為從小就沒什麼朋友的人,珊娜恩雅並不擅長和陌生人交流,閒聊什麼的更是一大惡夢。然而沒有朋友帶來的第二個損傷,就是幾乎每個人對她來說都是陌生人,如此便形成一個死循環,讓她至今都不曾擁有關係親密的對象,自然也在交友能力上毫無精進。
「太蠢了啦……」少女懊惱地呢喃著,但累了一整個晚上,她其實已經沒有精力繼續思考,柔軟的床鋪更放大了她的疲憊,即使滿腦子都是對自身笨拙的羞恥,也撐不住越發沉重的眼皮。
希望明天一切順利。在墜入夢鄉以前,珊娜恩雅默默在心中祈禱,她認為自己短期間真的不適合再承受更多刺激了。
這真是太刺激了。
珊娜恩雅臉上掛著僵硬的微笑,背後冷汗涔涔。
滿懷心事地睡去,一睜眼已是天明。接下來的時間就像被快速翻過的書頁一樣,在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和家人一同坐在米黑蘭家的會議廳中了。她的爺爺——賽路斯 ‧ 米黑蘭板著臉,神情淡然但充滿威壓,就像她的父親洛斯塔曼,差別在於爺爺嚴厲的目光從不會對向她,只會射向別人。而那個「別人」此刻就坐在她和其他家人的對面。
「你打算把珊娜嫁給他?」賽路斯仍然緊緊盯著沙赫亞,但問題卻拋給了坐在另一邊的男人。
「是。」面對父親明顯不滿的語氣,洛斯塔的態度曼仍舊和在其他地方一樣,淡漠得彷彿現在正在討論的話題不是嫁女兒,而是更為平常、不需投注太多心力的話題。
賽路斯必須說,在他還是家主的時候從沒想過有天自己居然得為了保護孫女和自己的兒子爭執,何況這個兒子向來是他的驕傲,直到……然而他終究比洛斯塔曼多活了二十多年,很快地收斂起情緒繼續說道:「我不同意。」
聞言,有那麼一瞬間,洛斯塔曼唇邊似乎揚起一抹嘲諷似的輕笑,快得像是錯覺。「而我也不是在徵詢任何人的意見。」
「他是個奴隸。」沒有輕易被激怒,賽路斯冷漠地回應,不輕不重的語調聽上去莫名有種殘忍的味道,「我不會讓他令我的孫女蒙羞。」
這句話一入耳,珊娜恩雅的緊張感瞬間飆升,她慌亂地朝沙赫亞瞄了一眼,綠松石色的杏眸流露出不安。沙赫亞神色平靜,似乎不以為忤,注意到少女的視線,青年以難以覺察的細微動作向她微微頷首,安撫似的微笑。
奴隸。這兩個字從出生起便一直壓在沙赫亞身上,宛如套在頸項上的沉重枷鎖……但或許是一直被這個身份轄制得無法喘息,久而久之成為習慣,僅是嘲弄已經不足以讓他感到難堪。此時此刻,倒是珊娜恩雅讓他比較擔心,元帥對她的態度實在太漠不關心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演戲,只覺得沒必要弄成這個樣子。
洛斯塔曼雙手環胸,明顯不容抗拒的姿態使人聯想到迎向挑戰者的雄獅,沉穩、且壓迫感十足,「這件事已經決定,我不會接受異議。」有別於先前的冷淡,男人像是懶得再繼續周旋下去,強硬到幾乎令人生畏,眼中的寒光似乎還參雜著一點諷刺,「再者,她有米黑蘭做為後盾,不會受到任何虧待、什麼苦也吃不到,若是擁有這些條件還能讓她『蒙羞』,以米黑蘭的一員來說未免太脆弱了。」
此話一出,不只賽路斯的臉色變得陰沉、霍西恩滿臉不敢置信,連坐在洛斯塔曼身邊的納珊寧都露出了不贊同的表情。面對父親對自己近乎無視又蠻不在乎的態度,珊娜恩雅盡可能地想藏起困窘,裝作若無其事,或用更準確的說法來描述:假裝自己不存在。她低下頭,手指有意無意地勾起裙邊的絲帶繞轉,試著在周圍逐漸加大音量的爭執聲中維持平靜,哪怕那份平靜僅限於表面也無所謂,她不想在一堆人的注視下失態。
珊娜恩雅其實不怎麼了解父親對自己的看法,洛斯塔曼不會刻意惡待她,但也從不特別優待她。別說寵愛,連稍微對她親密一點都沒有過。
她不是想抱怨,不是。她是米黑蘭家的女兒,衣食無憂、身份高貴,沒有經歷任何苦楚,也沒有被虐待的經歷或其他亂七八糟的負面際遇,不會有人比她更沒資格埋怨,何況她面前還有個被凌虐多年的人在呢。
少女以為自己控制得很好,或至少隱藏得不錯。然而她太專注在偷偷停整呼吸的節奏、壓下鼻酸的感覺,以至於沒發現這些細微的反應全落入了那雙凝視著她的琥珀色眼眸當中。
不曾有半分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