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臥室鋪了淺綠松石色的地毯,上頭繡著繁複的金黃紋路。碧眸少女坐在圓形的淡藍軟墊上,波浪般的烏髮順著肩頸的曲線流洩而下,原先穿著的禮服已經換成繡球花色的淺藍裙裝,樣式簡單卻不失優雅。沙赫亞見過比這更具壓迫感的場面、與更有威脅性的人面對面過,然而當他準備走進少女房內時,他卻感覺雙腳像灌了鉛似的,無比沉重。
少女的視線移向他,湖水綠的雙眸與他目光相對的剎那,沙赫亞耳邊彷彿又出現了伴隨著啜泣的呢喃,以及拂過頸邊的輕柔吐息。青年別過頭,動作雖然細微得難以察覺,卻隱約帶著一點狼狽。
在讓沙赫亞進來以前,珊娜恩雅想過要表現得氣定神閒,不過她可能太看得起自己了。當對方再度出現在自己眼前,她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畫面居然是他沒穿衣服的樣子……但這也不能怪她,畢竟直到現在她才第一次看見沙赫亞穿上衣服。少女唇角微揚,露出了自以為非常自然的笑容,然而在沙赫亞眼裡卻完全是強作鎮定的僵硬,而且眼神還瘋狂閃躲,看起來十分心虛。
雖然這種聯想非常失禮,但闖禍後試圖湮滅證據的小狗的影像在沙赫亞腦海揮之不去,他輕咳一聲,強迫自己專注於正事,「米黑蘭小姐。」
「嗯?」珊娜恩雅的視線總算不再滿屋子亂竄,儘管看起來還是很緊張。沙赫亞深吸了一口氣,半跪下來,「請容我向您致歉。」
「啊,好的……咦?」珊娜恩雅下意識回應,然後才忽然意識到沙赫亞的高度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錯愕地望向對方。
「晚宴上發生的事……是我的責任。」沙赫亞神情沉重,沒有半點玩笑的輕鬆,珊娜恩雅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晚宴中失去了四肢或其他重要的身體部位,才讓青年緊繃成這樣,「元帥想幫助我脫離親王府,於是利用這次的事件立下婚約,如此一來才能避開理由不夠正當的風險。是我連累了您,非常抱歉。」
金棕色的眼眸帶著深深的歉意,卻仍不閃不避地凝望著她,珊娜恩雅有些不知所措,但又覺得不能迴避他的目光,於是努力頂著尷尬迎向青年的注視,「其實……你不需要道歉。我知道這件事也在你的意料之外,只是我們現在該怎麼處理這個婚約?然後你可以先站起來嗎?這樣說話我會不自在。」她指了指旁邊的軟墊,「你可以坐這裡。」
聞言,沙赫亞楞了一下,似乎不太習慣被如此和善地對待,眼底緩緩浮現暖意,依言起身坐到她身邊。才剛坐好,珊娜恩雅便站了起來。以為自己的靠近引起少女不適,過往被當成穢物對待的回憶閃現,沙赫亞僵硬地準備退開,卻被輕柔地按住肩膀。
「你要去哪裡?」珊娜恩雅俯視著似乎馬上又要站起來的青年,困惑地眨眨眼,手裡捧著剛才僕人拿來的藥盒,「傷口還沒有處理呢!」
沙赫亞沒有回答,只是垂眸靜靜坐了回去。珊娜恩雅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過感覺到被她觸碰的肩膀緩緩放鬆下來,所以應該沒事了?
啊,不對。有事的變成她了。
「呃……」盯著沙赫亞寬闊的後背,珊娜恩雅拚命思考該用什麼樣的詞才不會讓自己聽起來像變態,然而左思右想,她接下來要提出的要求怎麼看都很怪,還是乾脆點直說吧!「可以請你脫掉上衣嗎?」
沙赫亞猛地回過頭,儘管表情還算鎮定,卻仍看得出詫異。
那一瞬間,珊娜恩雅真的很想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我可以自己來。」看出了少女的無措,沙赫亞連忙開口,「這不是該麻煩您動手處理的事情。」
即使洛斯塔曼決意要保他,也不改變他現在仍是奴隸的事實,憑他的身分連請求府裡的下人代勞都是妄想了,讓珊娜恩雅為他療傷更是極大的僭越。再者,經過這一晚的混亂之後,他實在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再接受她的幫助……雖說他現在的拒絕也可以算為一種冒犯,畢竟奴隸無權對上位者的任何舉動表示拒絕,惡意或好意皆然。
「你當然可以自己來。」彷彿想到有趣的事情,珊娜恩雅莞爾一笑,臉上的窘迫消散,並未因青年的「不敬」產生絲毫不悅,「問題是你碰不到背後的傷口,不是嗎?總不能讓你把藥膏抹在牆上,再像熊一樣去磨贈吧?」
這段話聽起來異常熟悉,沙赫亞揚了揚眉,無奈地搖頭。不再推辭,他轉身俐落地掀起上衣,將其脫去放在一旁,「那就拜託您了。」他輕聲道。
傷痕累累的後背呈現在珊娜恩雅面前,大片血污已被洗去,青年膚色較深,因此色澤淺淡、彷彿裂紋般交錯的疤痕就更加醒目。疊加在其之上的部分新傷已經稍微結痂,但更多的傷口仍在滲血——瓦希德下手毫不留情,沙赫亞背部滿是縱橫的鞭傷,宛如被利爪撕裂開來蔓延到肩膀,看起來無比猙獰。珊娜恩雅不敢想像挨打的人如果換成自己,她會變成什麼樣子?而沙赫亞居然支撐到霍西恩趕來都沒有完全倒下。
微微抿緊了唇,她扭開藥罐,開始幫傷口消毒。宛若無數根細針扎入的刺痛像是點燃的烈火從傷處蔓延,沙赫亞顫了一下,修長的身軀瞬間繃緊,背脊弓起的樣子令少女聯想到準備攻擊的獵豹,差別只在於他是因為壓抑疼痛才有這樣的反應。珊娜恩雅無法減緩他的痛楚,只能盡可能放輕動作,一邊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所以,你覺得我們兩個之後要怎麼辦?」
「婚約恐怕無法在短時間內作廢。」沙赫亞的聲音十分平靜,若不是看得見他握緊的拳頭,珊娜恩雅認為自己或許會以為他已經不怎麼痛了,「元帥已經做出決定,並且陛下可能也默許了,而現在的我沒有決定權,無法替您回絕。」
青年俊朗的面龐帶著慚愧,珊娜恩雅懷疑他已經在腦中想像自己將來因為這個事件嫁不出去、受人恥笑的畫面,很想告訴他大可不必如此悲觀,不過態度或許需要更正經一點,免得沙赫亞以為她顧及他的情緒而強顏歡笑。
說實話,珊娜恩雅也不認為婚約可以輕易撤銷。她的父親在一眾貴族(包含別國王族)面前公然發話,意味著這是攸關信譽的承諾,而非更夠等閒視之的玩笑。何況沙赫亞現在能待在這裡不被瓦希德拖回去惡整也是拜婚約所賜,她也做不到為了名聲「反悔」,只是……
「我可以問關於你和艾蜜拉公主的事情嗎?」珊娜恩雅實在按捺不住,再三考慮後還是問了出來,「我不是想刺探,但是如果……呃,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事情複雜化,所以……」
少女的解釋斷斷續續,然而沙赫亞馬上就理解了她的意思。不知是否是錯覺,當他開口時,清朗的嗓音聽起來有種自嘲般的漠然,以及不容反駁的決絕:「我和艾蜜拉公主沒有任何可能,以往如此,將來也一樣。」
從晚宴到現在,珊娜恩雅聽過沙赫亞恭謙有禮的樣子、因為瓦希德的卑鄙發怒、和她道歉時的溫和,唯獨此刻這般諷刺又帶點疏離的態度令她感到無比陌生,甚至害怕,儘管她清楚對方完全無意威嚇。
真奇怪,即便眼前的男人一絲不掛伏在自己身上,她也不曾感到恐懼。現在不過是語氣重了點,根本沒什麼好擔心——按理說是這樣的,但珊娜恩雅還是不由得感到緊張,縮起肩膀掛起僵硬的笑容「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
聽見少女原先輕快的語調變得拘謹,意識到他的態度過於放肆,沙赫亞轉過身,又一次準備道歉。然而當他再度與珊娜恩雅面對面的那一刻,他才發覺這其實不是個好主意。
珊娜恩雅捧著藥盒,綠松色杏眸不安地望向他,探詢的視線卻在接觸到他的瞬間轉為慌亂。沙赫亞好像這才想起自己半裸著,面上一僵,連忙又回身,背對著珊娜恩雅。心裡暗罵自己的鬆懈,青年同時也感到荒唐,他從不會在短時間接連犯下失誤,周遭環繞許多等著他出錯的人,一次輕忽就可能招來嚴厲的懲處。像現在這樣逾矩足夠讓他被打得死去活來……整整五次。
「對不起。」沙赫亞低聲道。或許是因為珊娜恩雅待他實在太隨和,完全不像面對一個奴隸,令他忘卻身分之別,依照下意識的反應行動,但這不能作為他冒犯的藉口。坦白說,沙赫亞很訝異少女如此寬容,直到現在都沒有發怒,甚至沒有一句喝斥,也沒有叫來下人把他拖出去。
「沒事,是我越界了,哈哈……」珊娜恩雅乾笑,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回覆和沙赫亞的道歉其實不在同一個主題裡,專注於把青年上身赤裸的影像趕出腦袋。對人家的第一印象是對方一絲不掛的樣子已經夠糟了,要是青年知道他剛剛那一轉身讓她又想起了當時的畫面……
她應該會被當成變態。
不曉得珊娜恩雅的思緒已經偏離到十分遙遠且詭異的地方,聽見少女明顯不自然的笑聲,沙赫亞以為自己先前的語氣太嚴厲,傷到了她,頓時緊張了起來。他不擅長哄女孩子,或說根本不擅長哄人。當他犯了錯,唯一被期待的反應就是認錯、然後受罰,沒有人需要他解釋、更沒有人需要他放低姿態去討好,因為那只會招來厭惡。而他前面的道歉已經太多次了,這時候再來一次只會顯得虛偽……沙赫亞難得腦子糾結成一團,不知該如何是好。
在一陣尷尬的沉默後,珊娜恩雅默默地上前,繼續為沙赫亞上藥。
藥膏帶來微微的涼意,傷處的疼痛減緩不少,少女的觸碰並未帶來痛楚,沙赫亞卻有一瞬的失神,像是不習慣被這樣溫柔對待。
「我無法阻止婚約確立。」青年眼簾低垂,琥珀色的瞳眸凝望著地毯某一處的刺繡,彷彿需要轉移注意般開口:「但我保證絕不會干擾米黑蘭小姐的生活及往後的婚姻,我會把影響控制在最小範圍內。」
珊娜恩雅嗯了一聲,伸手將擋住傷口的深褐色長髮撥到一邊,不讓它們碰到綻開的皮肉,再仔細地塗上藥膏。她接觸的地方在後頸附近——人體最脆弱的部位之一,沙赫亞下意識想避開,但及時壓住那股衝動,宛如一隻溫順的大狗乖乖待在原位。
「我想我並不需要擔心婚約,那不至於會讓我受到傷害。」確認背後的傷口都上過藥之後,珊娜恩雅才回應道,「反而是你可能會比較困擾,父親事前沒有和家裡的任何人商量,我擔心他們可能對你會有……不好的反應。」
繼母納珊寧向來恬淡,不至於對沙赫亞有意見。敵意最深的會是爺爺和霍西恩,連帶著奶奶、叔叔、嬸嬸也不會太歡迎他……不到會耍小手段的地步,冷待卻是絕對少不了。想著想著,珊娜恩雅忍不住投去憂慮的一眼。
沙赫亞回過頭,面上不但沒有珊娜恩雅想像中的擔憂或凝重,反而帶著一絲輕鬆的笑意。
「那是好事。」青年輕聲道,深邃的雙眼倒映房內照明的燭火,猶如顏色較深的蜜酒,柔和的視線像是染上火光的溫度,莫名的溫暖,「請您不必擔心,我能照顧自己,接下來不會發生讓傷勢加重的事情。至於『不好的反應』,我相信不會比世子殿下更惡劣。」語畢,他的唇邊揚起一抹淺笑,帶著淡淡的無奈。
儘管覺得沙赫亞近乎慈祥的眼神真的詭異到不行,很想問他是不是把自己當成小孩來安撫,珊娜恩雅還是被後半段那句話弄得有些難過。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也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安慰對方,她只能提出能力範圍內最有建設性的方案,讓他不用再受更多傷害,「之後爺爺……我是說米黑蘭前任家主要見你的時候,我也跟著一起去。只要我們解釋清楚,他們是不會刁難你的。」
凝視著他的碧眸就像看著需要保護的幼童,沙赫亞不習慣有人站在自己這邊,被人牽掛對他來說更是陌生,尤其是這份關心來自才認識半個夜晚的貴族少女。稀奇之餘,青年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湧上心頭的複雜感受,看著眼前不斷打破自己對人既定印象的女孩,甚少接受幫助的青年罕見地決定違反他一貫的做法,「謝謝。」
同一時間,霍西恩房內。
「母親,父親到底在想什麼?」藍眸少年來回踱步,問出和姊姊一模一樣的問題,只是多了幾分焦躁,「一個奴隸?他明明知道瓦芮在背後搞鬼!就為了撈那個奴隸出來而順著她的詭計?甚至沒有為姊姊討回公道!」
他無法理解,珊娜恩雅在這件事當中是受害者,父親竟然讓她嫁給那個奴隸,好像是她行為不端導致這一切發生似的,完全無視設陷阱給她跳的帕瓦芮 ‧ 蘇倫,明明米黑蘭並沒有顧忌蘇倫家的必要。
旁邊的納珊寧坐看兒子一臉煩躁到處亂晃,無奈地搖了搖頭,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明天前家主叫你父親解釋的時候,你可別像現在這樣火爆。」
「但是……」
「霍西恩。」納珊寧平靜地打斷霍西恩,「你的姊姊不討厭那個奴隸,她不會希望你用糟糕的態度對他。至於你的父親,你很清楚我們都不能左右他的決定。」
雖然仍舊不滿,霍西恩還是深吸了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爺爺不會同意。」
「確實。」納珊寧嘆息,烏黑的眸子閃過一絲擔憂,「你可別參與到他們的爭吵裡。」
「那姊姊該怎麼辦?」霍西恩依然不放心。
「珊娜恩雅不是小孩,她會為自己出聲,前提是你得給她發言的空間,別在她開口前插嘴。」納珊寧瞥了他一眼,「在她需要支持時站出來,在她有話要說的時候保持安靜,好嗎?」
與母親一樣白皙的臉龐滿是鬱悶,霍西恩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納珊寧望著和外表與洛斯塔曼截然不同的兒子,想起男人提出娶自己為妻的那天,以及來到米黑蘭家、認識珊娜恩雅、生下霍西恩的種種,以及當初前任家主夫婦得知後的反應。
……她果然還是無法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