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恆起身時,我已換上了深紅色的方領呢絨旗袍,頭髮還未梳成低包頭,梳直後就讓一綹青絲直接垂在肩上;擦好了粉,畫好了眉,我拿出了許久未用的「美人紅胭脂」,怔怔地出了神。
瑜雙,妳現在在哪呢?
「眼下才七點,怎麼不多睡一會兒?」換上唐裝,他起身走到我身後,低下身子環住了我的脖子,輕聲問道:「孩子呢?」
我打開盒蓋,裡頭飽滿鮮紅的胭脂正閃著若有若無的反光,以指腹輕抹脂面,我抬起頭,看著鏡子映出的他輕笑道:「孩子還在睡呢!大爺忘了,昨夜歡兒直嚷著要您陪著,大爺可是陪到了三更半夜才回房裡呢!」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抱著我呢喃道:「彤安,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聞言,一股不安的情緒湧上心頭,微笑有些生硬的將在臉上,我回道:「大爺忘了嗎?彤安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了。」
聞言,突然聽見他冷哼了一聲,鏡中原本柔順的目光突然冷了幾分,嘴角卻仍然勾著一抹微笑,道:「記得上回我讓人送來的雞湯嗎?」他將音量放小了些,像是怕人聽見似地道:「除了阿恂送的龜膠,我還讓王德在裡頭放了一方『膠艾湯』,王德說這有溫經止血的作用,根據他的經驗,妳這體內的『避子藥』想必已經解開了…」
川芎、阿膠、甘草、艾葉、當歸、白芍以及些許的乾地黃所合成的膠艾湯具有止血安胎的作用,與油菜籽等活血藥才是可相互抵消的。也就是說,那回喝了雞湯後,我這個月的避子湯全都白費了?
他是怎麼知道我在服用避子藥?這些藥材他應該是不懂的。
「大爺在說些什麼?」臉部微僵,我若有若無地避開他的視線,道:「避子藥是傷身的東西,彤安何必自殘呢?」
「看來我誤會了。」他冷冷哼了一聲,隨後又恢復了一抹淺笑,道:「不過王德說膠艾湯有養血的作用,正好讓妳補個身子,看能不能對生育有幫助些。」
總覺得…凌恆真的在合歡苑裡佈下眼線了,真的是尋書嗎?
梳好低包頭後,我和凌恆並肩站在玄關處,等著一個又一個踏進凌府的客人。
許是因為孩子的出生,客人們對我的嘲諷也比以往少了許多。白雪紛紛落下,沾濕了我和凌恆的頭髮,我瞥了一眼一旁躲在牆角的黃雪槐和林意奷,一身鵝黃色呢絨旗袍的黃雪槐一派輕鬆地站在牆角邊看著樹上的梅花,另一側的林意奷穿著楊妃色的呢絨旗袍,靠在牆邊略有深意地看著我。
回過神來,我將凌恆肩上的白雪拍去,自顧自地呢喃道:「這大冬天的,雪倒是越下越大了。」
一月正是冬季最冷的時候,我在旗袍外加了一件深黑色的皮草外套,身體卻依舊是有些寒冷,碰觸到雪的瞬間,指尖突然冰涼一片。
白雪中,我看見那雙瞇成線的狐狸眼直直地看著我,那雙眼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卻依舊是如此勾人,心跳忍不住多跳了一拍,手也不自覺地停頓在半空中。
「彤安…」突然,他伸出了溫暖的大手將我的小手包在兩掌間,整隻手頓時暖和了許多,我抬起頭與他對視,情不自禁地「嗯?」了一聲。
那雙狐狸眼帶著幾分不明顯的笑意,他微微起唇,白霧紛紛從他口中散出:「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無法知道,妳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是不是有問過我一樣的問題?看來,這回要想別的答案了。
思索了許久,我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看著他的狐狸眼回道:「如何與大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彤安如今唯一在想的事。」
看著他的瞳孔裡閃過無數我沒見過的光芒,這是他想聽的答案,對吧?
見他站在原地,只是愣愣地不知該如何應對,我猛然伸手抱住一身黑色大衣的他,像個女孩似地埋在他的懷中,柔聲地道:「大爺,生辰快樂。」語落,我不自覺地往牆角邊看去。
黃雪槐正如隱居的居士般,依舊是依戀於白雪沾梅的景色中;似乎是從未見過我如此撒嬌的模樣,林意奷那雙杏眼睜得老大,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四目相交時,她依舊是愣愣地看著我,隨後才回過神來,抱胸看向別處。
其實,要像個女孩般撒嬌,我還是可以的。
賓客們中午用完膳後便離開了,而今天也有到場的林永煜也順便把孩子接了回去。我站在玄關處,端莊地擺出以往那客套的笑容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後,我隨即沉下了臉,向站在門口兩邊的長工冷道:「把大門合上。」
神色自若地轉過身,一身淺灰色唐裝的柏晧然正與凌恆站在面前聊天。一看見我,那雙丹鳳眼微微一愣,他隨後上前笑道:「妳嫁回凌家後,已經一年未見了。」
「是呀!一年了。」攏了攏身上的皮草外套,我抬起頭,端莊地朝著他一笑,問道:「柏夫人呢?怎麼今日沒看見她?」
「黛瑀嗎?」想起愛妻,他的眸子閃過一絲幸福,回道:「前幾日孩子剛出生,眼下在坐月子呢!」
黛瑀,這名字真好聽。
「恭喜了。」我笑著續道:「原來柏夫人的閨名叫作黛瑀,這名字還真好聽。」
這時,一旁安靜許久的凌恆突然說話了:「阿然,還記得你上回看到的那兩個孩子嗎?」
「你是說你和彤安的孩子?」他的眼神閃過一絲疑惑,問道:「許久未見,現在多大了?」
「再兩個月就兩歲了。」凌恆的眼中也閃過一絲笑容,隨後轉過身朝著一邊的唐欽喚了一聲:「去把孩子抱來。」
看著唐欽和尋琴牽著兩個孩子咿咿呀呀地走過來,終是忍不住揚起一抹幸福的笑容,蹲下身子叫了一聲「竹兒、歡兒」。
一看見我,承竹隨即甩開了唐欽的手,舉起小腿跑了過來:「娘親!」
「啊!」跟在承竹後頭的筠歡見到我,也跟著追在後頭:「娘親抱抱!」
一瞬間,兩小皆已在我懷中。
一旁的凌恆順手接過筠歡抱了起來,朝著面前的柏晧然輕笑道:「筠歡可還記得妳舅舅?」
「舅舅?」筠歡皺起小小的眉頭,疑惑地與面前那雙丹鳳眼對視,問道:「舅舅?」
見狀,我抱起承竹,笑道:「是呀!歡兒、竹兒,這是你們的舅舅。」
承竹目光有些呆滯,過了一會兒才轉頭看著他,先是指了指他的鼻子,叫了幾聲「舅舅、舅舅」,接著再指了指自己,叫道:「承竹,承竹。」
「承竹?」柏晧然的眼中閃過幾絲玩味,摸了摸他的頭,道:「這兩個孩子看著,還是承竹像妳;筠歡就是像阿恆多了些。」
聞言,我輕輕一笑,道:「承竹的眼睛像我,神韻自然是像我多些。」
抱了許久,手也開始酸了些。轉過身子,我欲將承竹抱到地上,正好一旁抱著筠歡的凌恆對上了眼。
他的目光帶著幾分寒冷,恰如身旁紛紛落下的白雪,不禁讓我打了個冷顫,抱著孩子的手也不自覺地顫抖了幾下。想起剛才竟然不自覺地和柏晧然聊得火熱,也怪不得他會不高興,這可是「不守婦道」的行為呢!許是這些日子被他寵得有些過了頭,竟連規矩都忘了。
低眉輕嘆了一口氣,我命人抱走兩個孩子後,轉身朝著凌恆恭敬地欠身行禮,道:「彤安頭有些發暈,先行回去,就不打擾兩位敘舊了。」
聞言,凌恆的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隨後又恢復了以往冷清的神情,道:「雞湯我已讓人送去合歡苑,趕緊喝了吧!別放涼了。」
聽見他的話,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臉上卻仍是端莊地朝著他的眸子一笑,回道:「謝大爺,彤安明白了。」語落,我看向了一旁的柏晧然笑道:「柏三爺,彤安先回去了。」
「趕緊回去吧!別凍著了。」聽見柏晧然的答覆,我恭敬地低眉向兩人行禮後,優雅地轉過身,踩著羊反絨的高跟鞋,往合歡苑的方向離去。
褪下皮草外套,看著擺在桌上的雞湯,我抱胸往後靠在貴妃椅上,冷道:「大爺送來的?」
尋書縮著身子跪在一旁,那雙怯懦的柳葉眼微微抬起,卻在與我對視時又低了下來,回道:「是…大爺說了,太太眼下身子虛弱,這雞湯是大爺命王大夫開方子為您熬的,知道太太不喜吃肉,雞肉也被剁碎加入少爺和小姐的肉粥裡了,請太太一定要將湯喝完。」
「如果我不喝呢?」說好聽是解開避子藥,說難聽些就是下藥,凌恆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這…」她微微蹙眉,道:「大爺說,若太太不喝,大爺就要把尋書趕出府去。請太太讓尋書繼續服侍您吧!」
把她趕出府去,他必定會在安插新人在合歡苑,與其再次找出眼線,不如就讓她好好在這裡待著吧!
往前坐了些,我小心地端起桌上的湯,一飲而盡。
這回倒也乾脆,沒有以龜膠蓋住甘草和阿膠等物的甘味,隨之而來的是艾葉和川芎滿滿的苦味和辛味。看似是鮮美甘甜的雞湯,喝進嘴中卻彷彿被人灌下加了見血封喉的毒物似地令人窒息。
放進孩子們的肉粥?他們應該會受不了吧!
放下藥碗,一旁的尋書趕緊上前接過,我閉上眼,拿起手絹擦了擦嘴,冷道:「拿去交差吧!」
「謝太太。」尋書規矩地將青花瓷製的碗放進木製的食盒後,隨即起身告退。
看著尋書離開了視線,我支著頭靠在了把手上。凌恆,我已經想盡辦法成為讓你滿意的女人了,你究竟還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