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惜冬渾身是血的模樣頻頻出現在夢中,看著那單純而俏麗的身影被人打得不成人形,心中一驚,猛然睜開了雙眼,倒吸了一口氣。
「妳醒了?」聽見凌恆的聲音,我微微一怔,看著眼前的天花板默默不語。
儘管眼下已經十月,我卻渾身發熱,頭髮也被汗水黏在了臉上,十分燥熱難耐。他從尋柳手中接過了我的手絹,坐在床沿,輕輕地將我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擦去,問道:「身體可好些了?」
躺在床上,我將目光從天花板轉向了他,一雙疲憊的桃花眼只是空洞地與他的狐狸眼對視。
我該恨他嗎?恨他對惜冬毫不留情,可這件事也與他的母親有關,惜冬的下場也並非由他一人做主。我該哭嗎?或是該說些什麼嗎?
這是我第一次與他相視良久,卻只能相對無語。
見我默默地看著他,他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蹙了蹙眉,起身坐到了床上,彎下身子小心地抓著我的肩膀問道:「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我去讓唐欽把王德找來。」
找王德來有用嗎?他雖是醫生,治得了身體上的病,可治得了心理的病嗎?找來了王德,惜冬就能回來了嗎?
想起朝暉苑裡那血肉模糊、五官不清的女人,我低頭又是一陣作嘔,許是久未用膳,此刻從嘴裡吐出的全是味道極酸的酸水。
惜冬…
他換了個方向,一隻大手輕輕地在我的背後拍著,有些緊張地問道:「妳還好嗎?」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為了我這麼緊張。可是,這件事究竟是誰的錯?
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我靜靜閉著雙眼,鼻子一酸,眼淚再次流了下來。
我還真是個愛哭的女人。
小心地被他扶在牆上靠著,依舊是目光空洞地與面前的男人對視,除了這樣,我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與他應對。
「大爺,藥好了。」尋柳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藥走進了寢房裡,凌恆命人放在了一旁的小茶几上,朝著我露出了一抹極淺的笑意,道:「彤安,該吃藥了,我餵妳吧!」
頭腦發暈,全身無力,此刻我就如任人玩弄的布偶般地被人靠在床邊,疲憊地眨了眨眼,我閉上了雙眼,反正藥遲早會被我吐出來,何必再喝呢?
見我起身,他滿意地拿起一旁的湯藥,轉過身子正欲將碗緣靠向我的唇,卻在對上的雙眸時突然愣住了。
感覺到呼吸困難,我輕喘著氣,雙手扶著柔軟的床,神色呆滯地與他對看。就這樣盯著對方許久,他突然沉下了臉,閉著眼將藥碗塞給了一旁失措的尋柳,起身背對著我,只是冷冷說了一句「服侍太太喝藥。」後,他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合歡苑。
凌恆,我到底該怎麼辦?
病好時已是三個月後的事。民國十二年的一月上旬,我終於能夠下床走動了。
終於換下了渾身藥味的睡衣,梳起低包頭,我穿上許久未穿的灰色呢絨旗袍,因為有孕在身,原本常穿的高跟鞋也被換成了絨面的平底鞋,在白雪靄靄的冬季裡顯得格外暖和。看著鏡中的自己,略為蒼白的臉在擦了粉後早已好了許多,上好了紅唇後,我一如往常地執行我每天的工作。忽然聽見一聲稚嫩的「娘親抱抱!」我輕輕一笑,合上帳本後將頭轉向了一邊,一個穿著粉色呢絨外套的小毛頭興致沖沖地奔到我的懷中,毛絨絨的頭在我的腹部不停地磨蹭笑道:「娘親!生病好了!」
「對!對!娘親生病好了。」輕輕摸著她的頭,我溫和地看著懷中的筠歡。再過兩個月,她和承竹就要兩歲了。
看著我和筠歡玩得起勁,尋柳顯得有些尷尬,幾步跨進大廳中,道:「太太,這是大爺命人準備的雞湯,說太太大病初癒,讓太太補補身子。」
「爹?」筠歡張著一雙狐狸眼疑惑地抬起頭看著我,我笑著低頭點了點她的小鼻子,道:「是。妳爹給娘送東西來了。」
看著尋書提著一個黑色的食盒膽怯地跟在尋柳後頭,我微微蹙眉,問道:「怎麼是尋書拿東西?尋琴呢?」
聞言,尋柳一怔,隨後恭敬地回道:「回太太,尋琴這幾日總日鬧肚疼,尋柳讓她在屋子裡休息幾日,這段時間便由尋書代班。」
好端端地尋琴會突然肚子疼?抱著筠歡,我支著頭靠在沙發椅上,慵懶地道:「把湯放下吧!」
尋書恭敬地將湯放下後,小心地補充道:「稟太太,這雞湯是以龜膠為湯底,具有滋陰補血的作用。大爺說了,太太即便沒有胃口還是要把湯喝完,一滴也不能浪費。」
這尋書…難道是凌恆的人?
「知道了,妳先退下吧!」打發了尋書後,我逕自打開了碗蓋,雞湯的香氣頓時撲鼻而來,懷中的筠歡頓時睜大了眼睛,叫道:「雞湯!好喝!」
「筠歡也想喝湯嗎?」我舀起一勺雞湯,放入了嘴中,龜膠獨有的甘味便隨之而來;微鹹,卻不讓人覺得噁心。這廚房熬的湯果然是好的。
我將雞肉全給了筠歡,自己則是將湯水盡數飲盡,頓時感覺到全身的血液彷彿增加了溫度,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中也不會發冷。
「二姨,弘茗來給您請安了。」只見弘茗幾步跳進大廳,一看見筠歡,臉上露出了一抹溫和而稚嫩的微笑,道:「筠歡妹妹也來了。」
「弘茗…弘茗哥哥…」筠歡勉強地扶著桌子下了沙發,朝著弘茗的方向跑去,突然不知被什麼給絆著了,身子一斜就要往前傾。
「歡兒!」
「小心!」待我回過神來,弘茗躺在地上,愣愣地看著天花板;而筠歡就趴在弘茗的身上,也是呆呆地沒有說話。
只見筠歡突然開心地笑了起來,大聲地喊道:「弘茗哥哥!喜歡!」而弘茗通紅著臉,抱著筠歡不知該如何面對。
這畫面看著有些有趣,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夜裡,凌恆來了。
坐在餐桌上,我和凌恆對坐而食,另外兩側的承竹和筠歡則是不安分地叫著。
「娘親!魚!」承竹坐在椅子上,手中的小湯匙高高舉著,他堅定地看著眼前的黃魚不停地叫著。
我無奈地朝他一笑,隨後拿出手絹將他的嘴邊輕輕擦了幾下,道:「竹兒乖,先把碗裡的雞蛋粥吃完。」
見我沒有要給他的意思,他嘟著小嘴看向了另一側的凌恆,叫道:「爹爹!魚!」
「來,爹給承竹吃魚。」見凌恆夾起了一小塊魚肉丟進他的小碟子中,那雙可愛的桃花眼笑得瞇成了線,發出了稚嫩的笑聲,道:「爹爹!喜歡!」
一旁的筠歡見狀,也跟著嚷了起來:「爹爹!吃魚!」
「好好好!爹也給筠歡吃魚。」見狀,我擱下了碗筷,低聲道:「大爺,你這樣會把竹兒和歡兒寵壞的。」
聞言,他饒有興致地抬起頭,道:「我和妳就這兩個孩子,不寵著他們,難道我要寵著唐欽和尋琴的女兒不成?」
看他今日心情似乎特別好,我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們父親和子女間的快樂時光,淺淺一笑,復而低頭扒飯。
深夜裡,換上睡衣後,我拉起棉被躺在柔軟的床上,尋柳順手點上了檀香,正好蓋住了滿屋子的湯藥味。
如從前那樣,他從身後將我圈在他的懷中,聲音極為低沉,又帶了些他獨有的嗓音:「明日的事,妳準備得如何了?」
今日是一月十四,明日…便是凌恆的生辰,這凌府又要熱鬧起來了。
聞言,我輕輕地闔上雙眼,慵懶地回了一句「差不多了」。
他頓了頓,隨後又補充了一句:「若是忙不上來,妳可以讓雪槐或意奷幫忙,她們在凌府也待了快六年了,妳身子才剛恢復,有些事可以讓她們去做。」
讓她們去做?正如我一直以來的想法,若是貪戀權力了該怎麼辦?
我張開了眼睛,轉了個話題:「聽說薛家被政府查抄了?」
聞言,凌恆輕輕「嗯」了一聲,道:「薛祚衍被人查出與土匪勾結,昨日一早官兵便已包圍薛家大門,誰知薛祚衍卻一句話惹惱了陳廳長,被陳廳長一槍打死了。」
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樣被人一槍打死了。
「土匪勾結?」我感到有些疑惑,薛祚衍是薛葒梅的嫡出大哥,薛老爺的嫡長子,商業上與郭家有些關聯,怎麼可能會與土匪有所關連?
「行了。」凌恆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他將手的力氣加重了些,道:「此事我和阿然打算聯合妳大哥暗中調查,妳讓人把浣琳接去郭家已是幫了我最大的忙,此事妳就別再管了。」
聞言,我頓時睡意全無,全身僵硬,不可思議地盯著前方。他怎麼會知道把浣琳接去郭家是我的意思?
怕他瞧出端倪,我動了動身子,回道:「我明白了。六姨太下個月就要臨盆了,我會防止消息傳到紅梅苑的。」
夜,漫長;人,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