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是被孩提的哭鬧聲吵醒的。
揉著太陽穴勉強起了身,拉開被子正欲下床,卻突然被身後那低沉的聲音嚇得清醒了過來:「醒了?」
九月二十三,秋分之日,天氣漸漸涼了起來,許是蓋著棉被有些久了,起身時只覺得身子有些發熱,徐風吹在身上感覺又冷了幾分,頭髮放在兩肩,正好讓脖子暖和了些。我攏了攏睡衣,正想發出聲音,誰知喉嚨卻有些乾澀難忍,輕輕咳了幾聲,聲音有些沙啞地回道:「孩子醒了,我去看看。」語落,我隨即站了起來,打著赤腳站到冰涼的地板上,那刺骨的寒冷瞬間衝擊大腦,涼得我頭有些疼,忍不住又按了幾下。
披了去年在市集買的那件乳白色的針織衫,穿上較為隨意的平底鞋,我小跑步跑向偏苑。
「娘親!娘親!」一走進偏苑,尋柳正為這兩個小傢伙忙得不可開交。不停想掙脫尋柳的承竹見了我,原本哭紅的小臉頓時露出了笑容,朝著我不停地叫著。
而另一個小傢伙一看見我,更是激動,幾步下了床,居然就扶著一旁的牆壁亦步亦趨地朝著我走來。
筠歡會走路了!
「娘…嗚!」並竟還不大會走路,那小傢伙走著走著,一不小心就要往前摔,我趕緊上前讓她倒在我的懷中。
那通紅的小臉蛋一抬頭對上我的眼,那雙迷糊的狐狸眼突然多了許多笑意,伸出小手抱著我的身子不停磨蹭:「娘親抱抱!抱抱!」
看著筠歡在我懷中不停撒嬌,承竹倒是吃醋了些,跟著跳下了床鋪,扶著牆沿走來。他走路的速度倒是比筠歡快了許多,幾步小跑也跟著窩到了我的懷中磨蹭道:「娘親抱抱!」
這兩個小傢伙一次窩到了我懷中,我根本無法動彈,無奈地抬起頭,正欲讓尋柳過來幫忙時,突然懷中一輕,身後傳來了筠歡高興的叫聲:「爹爹抱抱!抱抱!」
「好好!爹爹抱。」身後傳來凌恆逗弄女兒的聲音,原來他也跟過來了。
坐在床上的尋柳一怔,正欲起身行禮,卻被凌恆打發走了。
我抱起承竹轉身站了起來,看著他一身睡衣外只是將唐裝隨意地披著,忍不問道:「大爺怎麼沒更衣就來了?外頭有些涼了,大爺趕緊先換衣服吧!」
聞言,他抱著筠歡淺淺一笑,道:「妳身子不好,先去換吧!孩子我讓人顧著。」
「娘親!喜歡!」見承竹高興地抱著我不放,凌恆輕笑看向環著我脖子的他問道:「承竹不喜歡爹?」
「爹爹!喜歡!娘親!喜歡!」承竹那雙與我相似的桃花眼笑得瞇成了線,模樣看著煞是可愛。
好不容易說服了承竹回到床上,一陣涼風吹來,吹得渾身發冷,忍不住蹲到地上。
「妳還好嗎?」見他將筠歡放回床上後,那雙狐狸眼只是直直地盯著我,朝著我伸出了手。
「我…」才欲說話,便突然覺得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抱了起來。
「眼下是秋分,趕緊回去換衣服吧!」他的眼神依舊是有些冷清,卻又多了些擔憂,道:「等會兒我讓人敖些薑茶,喝了也能暖暖身子。」
有些面紅地撇過頭去,我只是看著淨白的地板默默不語。
回到寢房,穿上那件繡了幾隻荷花的墨綠色方領旗袍,披上針織衫,我坐在梳妝台前替自己上妝。
上好了妝,我正準備起身,突然身後一陣溫暖,凌恆從後頭抱住了我的肩頭,像孩子似地在我的頸窩邊輕輕磨蹭著,道:「彤安妳可知,我越來越喜歡這樣的妳了…」
「大爺在說些什麼?彤安不懂。」瞇起桃花眼微微一笑,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覺得自己的樣貌似乎不比林意奷遜色。其實,我還是很年輕的。只要年輕,我就還有贏的本錢。
他將臉埋在了我的頸窩間,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握著我冰涼的手,呢喃道:「若妳能一直像新婚時那樣多好。」聞言,我伸出另一隻手在他的短髮間玩弄著,笑道:「大爺,彤安一直都和新婚時一樣…」
原來,他喜歡十六歲那個活潑單純的自己。
可是凌恆,我真的無法變回那個郭彤安了。
因為,那個了無心機的郭彤安已經被你逼死了。
凌恆離開後,我翻開這個月的帳本,忍不住嘆了口氣。眼下凌府可又多了一筆精神病院的住院費用了,儘管讓大哥協商過,這價格終究是不斐,成了凌府極大的開銷之一。
「二姨為何嘆氣?」一旁的弘茗拿著毛筆坐在我的書房練字,他抬起頭,看著我問道。
「沒什麼。」這孩子倒也貼心,知道我抽不出時間照顧孩子,他就自己跟著奶媽們照顧承竹和筠歡去了,倒是替我省下不少心力。
翻了一頁,我端起杯子啜飲了一口咖啡,支著頭一一檢查項目,寂靜的合歡苑卻在這時被尋柳的叫聲給打破:「太太!太太不好了!」
聽見尖叫聲,我微微蹙眉,朝著面前跪在自己面前的尋柳冷聲問道:「什麼事這麼慌張,竟讓妳失了規矩?」
聞言,尋柳抬起了頭,道:「尋柳方才將太太熬的蔘耆鱸魚湯送去了衍慶苑,正好聽見了大爺和柏三爺在外頭,柏三爺說…林永煜前幾日到了浣琳姑娘家,說要把浣琳買回府裡當七姨太!」
林永煜要把浣琳買回去!?不行,他納浣琳為妾,無非就是要從她口中獲取凌家的消息,得要阻止他。
一旁的弘茗臉色一白,呢喃著:「爹…」
「大爺和柏三爺怎麼說?」擱下帳本,我將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鎮靜地看著她。
尋柳低眉思索了一會兒,隨後回道:「大爺說,把浣琳姑娘納回凌府的舉止甚為怪異,可柏三爺也說柏老爺是不會允許的,兩人都很苦惱呢!」
看來凌恆和柏皓然都沒有想納她為妾的想法?那麼,只剩一個法子了。
「尋柳。」我輕嘆了一口氣,道:「請大哥處理吧!此事關係到凌家,郭家必定也會遭受波及,大哥不會坐視不管的。」
「郭大爺?」尋柳微微一愣,回道:「太太想請郭大爺收留浣琳姑娘?」
閉起雙眼,我點了點頭,道:「去打聽林永煜想以多少銀子買下浣琳,告訴大哥用雙倍的價格。浣琳的父母是見錢眼開的人,定會讓浣琳到郭家的。」
如此一來,倒也是埋了一個自己的棋子到郭家了。
尋柳離去後,弘茗離開了書房,坐到了沙發上,道:「二姨,我好怕。」
「怕什麼?」合起帳本,我端坐起身子,摸著他的頭問道。
「娘去世的那天,我看見王德把娘壓到水中…娘一直掙扎,我好怕,可是卻不敢過去…」語音未盡,他的眼眶卻以泛出淚水,我心中一緊,道:「沒事的,繼續說。」
弘茗揉著通紅的眼睛,道:「直到娘的身體倒在地上,王德便把娘丟進水裡,我害怕地想大叫,可是…可是被王德看見了…」語落,他終於大哭了起來,道:「是王德殺了娘!二姨,王德會不會也把我殺了?」
「弘茗。」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撫他,道:「放心吧!待在二姨這裡,沒有人敢傷害你,所以二姨才要把你接回來。」
林永煜既然能讓王德殺了姐姐,自然也能輕易地解決這六歲的孩子。讓弘茗孤身一人,實在是太危險了。
林永煜,我定要讓你付出代價。
尋柳回來時,我正在紅梅苑欣賞著薛葒梅的字畫。
此回她描摹的是管夫人的《秋深帖》:「道升跪複嬸嬸夫人妝前,道升久不奉字,不勝馳想,秋深漸寒,計惟淑履請安。近尊堂太夫人與令侄吉師父,皆在此一再相會…」數百個字,卻字字端莊秀麗,沒有一絲凌亂,還真是個有耐心的人。
不知不覺,薛葒梅已經懷孕六個月了。一頭烏黑油亮的長髮掛在肩上,穿著淡粉色睡袍的她一雙瑞鳳眼顯得極為疲憊,眼袋雖比往常略深了些,卻依舊遮不住那一身洋溢著才女氣息的傲骨。
坐在床沿,手裡拿著字畫,我抬起頭看著坐在床上,大腹便便的她輕輕一笑,聽說這幾日她夜裡頻頻動了胎氣,正巧今日該忙的事都已完成,便想著過來看看。
她輕輕撫著碩大的腹部,道:「大夫說這孩子的性子活潑,或許以後是個愛玩的呢!」
「愛玩是好事,孩子本就要活潑些才好。」我笑著放下宣紙,看著她瑞鳳眼續道:「聽我大哥說,妳長姐昨日突然早產,又給我大哥生了一個兒子,叫郭松苑。」
聞言,原本疲憊的美眸突然閃過一絲光芒,笑著問道:「真的?長姐又生孩子了?」
我笑著點了點頭,道:「昨日我去看她時,她便一直問著妳的事,倒是挺期待妳的孩子出生呢!」語落,我頓了頓,問道:「妳這幾日總是睡不安穩,大爺可來看過了?」
聞言,她先是微微一頓,正欲開口說話,卻被一聲「葒梅」吸引了目光。
凌恆幾步走進寢房,我趕緊轉過身向他行禮:「見過大爺。」
「妳也來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我擺出了端莊的一笑,道:「聽說六姨太近日被腹中胎兒擾得夜不能寐,今日得閒,便過來看看。」
聞言,他若有若無的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道:「辛苦妳了。」
「這是大爺的孩子,彤安自然是該重視。」我朝著他低眉回答,他沒有接話,只是轉身坐到了床沿,將臉色發白的薛葒梅攬到懷中,沉聲問道:「怎麼了?大夫怎麼說?」
聞言,薛葒梅露出了溫和的一笑,搖著頭回道:「沒事的,大夫說就是孩子的性子活潑了些,不礙事的。」語落,她苦苦一笑,道:「看來這孩子像到小時候的紅梅了。」
看著兩人在床上卿卿我我,眼中若有若無地閃過一絲奇怪的滋味,大概是因為想起了徐靖蝶吧!
抿了抿唇,我優雅地朝著凌恆欠身行禮,道:「既然大爺在此,彤安就先回去了,六姨太好生歇息吧!」
抱著薛葒梅的凌恆抬起頭平淡地看了我一眼,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道:「外頭快下雨了,妳趕緊回苑裡吧!」
「是。」一聲答覆後,我直起身子,朝外頭走了出去。
剛出紅梅苑時,天空已是有些陰暗;踏進合歡苑時,突然外頭傳來「嘩」的一聲,大雨便如倒水似地傾瀉而下,嚇得身後的尋柳和尋琴趕緊跑了進來。
聽著雨聲,靠在窗邊的沙發上,我靜靜地看著窗外陰暗的天空出了神。雨勢看著好像越來越大了。
「尋書…見過太太。」聽見身後一陣鶯聲婉轉,轉過頭去,看見一名嬌小的侍女站在我身後,張著一雙膽怯的柳葉眼低眉朝著我行禮。
瞇起雙眼,我有些警戒地問道:「妳是新來的?」
聞言,她渾身顫抖了一下,隨後才怯懦地回道:「回太太,尋書是上星期來到凌府,被指派到合歡苑服侍太太的。」
「是嗎?」我端莊地轉身坐在小沙發上,冷聲問道:「看著年紀挺小的,多大了?」
「回太太,尋書今年十二歲。」十二歲,那當真只是個孩子罷了。
這時,尋柳端著咖啡從外頭走了進來,一看見了尋書,那臉上露出了一絲疑惑,問道:「妳是?」
「尋書見過尋柳姐姐,尋書是被指派到合歡苑服侍太太的新人。」一看見尋書轉身向尋柳行禮,我冷冷一笑,她怎麼會知道尋柳的名字?
我隨意揮了揮手,道:「尋書是嗎?這裡眼下只要尋柳服侍就行了,去找尋琴,讓她教妳些合歡苑的規矩。」
尋書離去後,我端起杯子,問道:「怎麼樣?」
聞言,尋柳蹲到了我的身邊,低聲道:「郭大爺已經讓人將浣琳姑娘買回郭府,眼下是郭家的四姨太了。」
「那就好。」我輕輕一笑,道:「剛剛那叫尋書的丫頭妳可曾見過?」
尋柳想了想,隨後只是蹙著眉搖了搖頭。
手持著小銀匙,我將咖啡裡的牛乳拌開,道:「等會兒妳和尋琴琢磨著,把她派去做些打掃苑裡的工作,別讓她在我身邊奉茶了。」
不知為何,從她出現在合歡苑開始,我總覺得自己像是被人監視似地渾身不對勁,她的主子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