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陽沉默不語的看著她一會兒,接著搖頭嘆氣輕聲道:「君葵,妳永遠都無法明白的,如果妳真的關心我,就別再像爸爸那般逼我了,讓我可以活得自由些,好嗎?」
李君葵發現他的雙眼中,只有百般的無奈與請求。
「你的意思是,對你不聞不問,就是關心你嗎?」
「我的意思是,不要逼妳所關心的人,不要想改變他即是一種愛的表現方式。」
「然後任你如浮萍般飄流,也不管嗎?」
「如果妳愛的是浮萍,那就欣賞與接受它的飄流不定,如果妳將浮萍變成了一棵長於泥中的小草,那麼,妳愛的到底是那個自由的浮萍,還是自己心中所愛的小草?」
李君葵聽了,頓時啞口無言。
她不服氣的低下頭思索一會兒,接著又抬起頭來,看著哥哥反問:「即使眼睜睜的看著浮萍飄向危險,也不試圖挽救嗎?」
「君葵,」李君陽淡淡一笑,「人類是很渺小的。」
李君葵咬咬下唇,但卻為著哥哥那說不出口的痛苦而感到極度不忍的她,又不禁熱淚盈眶。
李君陽見了,伸出雙手憐惜的輕捧住妹妹美麗的臉龐,以大姆指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溫柔的看著她,他知道妹妹一直都很關心他。
李君葵看著他的眼神,終於明瞭了他的意思。
她知道哥哥正透過雙眼無奈的懇求著她,他希望這一切,僅止於兄妹倆盡在不言中的理解,道破了,對他而言,只是更加殘忍的二次傷害。
雖然心痛如絞,但她決定不再追問,順其自然是最好的方式,等哪天哥哥準備好了再告訴她也不遲,就算他一輩子都不說,她也從此絕口不提,這是保護哥哥最好的方式。
捧著妹妹臉龐的李君陽柔聲道:「人類之所以渺小,是因為我們永遠無法得知自己到底有多渺小,我們時常以為自己是強大的保護者,但實際上,往往僅是最膽怯的毀滅者。」
仍無法全然明瞭哥哥話中含意的李君葵,雙眼雖仍含著淚水卻立刻不假思索、態度堅定的直視入哥哥的雙眼回答,「我絕對不會是那個膽怯的毀滅者!」
李君陽放下雙手,沒有答腔。
他知道李君葵的意思,即使她已經知道他是殺了賈斯汀神父的兇手,她也不會說出去。
不過,他也不在乎了。
他原本以為親手殺了賈斯汀神父,是證明自己唯一的方法,他是個男子漢,能夠毅然為自己復仇,而非懦弱無能的暗自飲恨。
可是,就在他從倫敦飛往阿姆斯特丹的班機上,他只感到一股更深不見底的空虛。
難道過去,他都是靠著仇恨賈斯汀神父的力量而存活?
如今,這個仇恨從地球上消失了,他卻突然感到悵然若失,似乎有一部份的他,像是動了變性手術,完全割除,再也沒有後悔及挽回的餘地。
那時他才發現,原來在殺害神父的同時,他也殺死了自己。
現在的自己,即過去所有的累積,包括父親的漠視與神父對他的傷害,這些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而這悵然若失的覺知,也不過是個悲哀的絕望,如同黑夜與白晝永無止境的循環交替。
那一刻,李君陽才終於明瞭,他一直以為自己早已心死,如同他寧靜的神情,雖杜絕了痛苦,但也失去了快樂。
可在他內心深處,就連自己也未曾察覺,依舊有著對「愛」的一絲渴望,宛如隨時能被熄滅,也可隨時能被燃成烈燄的小火種,奄奄一息的存於心中。
如潘朵拉的盒子為人類所唯一保留的「希望」,是支撐著他存活至今的能量。
而當他發現顏湘寧後,那衰弱不堪的小火種,瞬間被燃成炙懊難耐的大火,痛苦也隨之排山倒海的湧向他,令他驚遑失措,而不顧一切後果的毀滅了仇人。
他本以為只要毀了神父,向自己交待,揮別不堪的過往,人生便可重新開始,至少曾經美麗過,無論多短暫,都是值得的。
但透過復仇的行為,他也同時一手擰熄了那微弱的火種:存在於「愛」中的希望,並從中得到寬恕的勇氣。
如果他能多愛自己一些,也許那個希望的火種,就能更強大。
「人終將面對自己,無法逃避。」
遺憾的是,因他始終無法與自己妥協,以致於心中的愛,渺小的未能使他感到存在的真實,並阻止這無法挽回的罪行。
美麗的空中小姐,笑容可掬為他送來一杯紅酒。
他手持酒杯,湊至鼻前,欣賞著杯中的香氣。
世界是如此的美麗,有著許多的美好,如動人的樂章,如甘醇佳釀。
有著良好的教養與優渥的背景,李君陽早已享盡人間之美,美食美女、物質享受,還有來自藝術的精神饗宴。
但他竟只讓自己當個冷漠的旁觀者,疏離的欣賞著這一切,沒有感動,也缺乏生命的氣息。
而顏湘寧所突然引發的這股不知其然的美麗,使得李君陽感到無法掌控的不安,不知如何詮釋心中的捉摸不定。
痛苦與歡喜的矛盾,逼迫著他面對一直想逃避的不堪,被虐的傷害與身體的背叛。
他痛恨賈斯汀神父,深愛顏湘寧,他只慣性的想否定這一切。
此時,李君陽才開始逐漸明白,逃避與否認,反而不斷重覆著那個傷害,使得神父透過他的記憶,繼續凌虐著他。
他漠視了那顆傷痕累累的心所需要的醫療協助,更無情的將之囚禁於沒有希望的牢獄中。
他有什麼資格稱自己為「醫師」?
過去,為保護自己所築出的冷漠,竟只是自欺欺人的堅強,脆弱的禁不起考驗,就像一面冰冷堅硬的玻璃,只消輕輕一擊,即於片刻間碎裂瓦解。
那麼,自己與傷害他的神父,有何兩樣?而他對自己的冷漠,和父親又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