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二、斷片的隱疾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這時間點,在這裡,眼睛無法整個打開,眼球某塊肌肉正吃力地控制光線,太刺眼。手機抽動,查看螢幕時整個反光,染髮膏到貨?

現在的生活只剩“到貨”能激起小漣漪。


心血來潮的,突然想看看人在哪兒,從包包掏出一個隨身鏡,五色圖釘一點,照一下。


Google衛星地圖中有個藍點,這是我?


藍點飄飄的,好像不怎麼肯定。藍點的中心閃啊閃,像宿醉一樣飄移一會兒,可信度瞬間降低。


兩根手指不斷把畫面撐開,比例尺來到200英尺時,我看到我在一個橢圓形的中央,這紅橢圓把密密麻麻的住家撐開,中間包裹著相當奢華的綠地。

這巨大橢圓辨識度極高,不需任何說明,所有人都知道——

這是學校,


我的人,現在在一個“學校”的操場裡頭。


不夠,繼續撐大的螢幕,倍率已來到50英尺,白色升旗台出現了,來到20英尺,升旗台旁邊的三根長鐵棒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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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鳥畫面?


空中俯瞰中央草皮就像平塗的色塊,什麼都沒有,光溜溜的。

右眼看著衛星地圖,左眼瞄著遍佈草皮的升旗隊伍,怎麼?


這兩千多人全蒸發了嗎。


這淨空的視野根本是標本,沒有矩形陣列的隊伍,就是失真。

什麼是活生生的現在?


這該死的“現在”是——我站在這國民中學的操場,撐著一把紫傘,傘上是一顆發顛的太陽,傘下是被太陽烤得發燙的大地。


太陽與大地間站了1544個師生,這逼近三十度的高溫已讓中暑症狀蠢蠢欲動。


抗UV傘根本檔不住太陽輻射,衣服直接黏在前胸與後背,腋下也狼狽濕了一塊,溫度還持續飆升中。


這“藍點”現在因為無法處理這半濕的尷尬,倍受侮辱。


雲很稀薄,眼看向更高的雲層,希望視線的轉移可以遺忘旺盛的汗液,兩萬公里高空真的有衛星在繞轉嗎?

我盯著「25.019° E121.526」的經緯度,若這衛星影像⋯⋯真的出現一把紫色雨傘站在第一列凸排,我會欣喜若狂嗎?


3秒後,傘下的頭劇烈搖頭。


有經線、就有緯線,有直行、就有橫列,網格把方位定出來了,一旦被這網格定義之後,就算有腳也逃不了。司令台上左右安置一對喇叭。


維護校園安全是每個人的責任,我們要做到滴水不漏,一看到不明的校外人士,請主動告知學務處你在哪裡看到可疑的份子⋯⋯⋯⋯。


烈日已烘烤了二十分鐘,宣導聲波繼續朝草皮方向振盪。


這是一道無損的完整聲波模型,目前偵測不到任何衰減跡象⋯⋯。

站在地勢低的草皮是被操練的,所有擴音喇叭一律朝向草皮,一旦這組關係成立,沒有人走得了。


但頭頂黑髮吸收過量的紫外線後,就斷片了。


我不是太陽能板,學生也不是,這1544個人腦袋有洞嗎,不逃?


汗水匯流成小河緩緩流經腋下、腰、大腿。


想調閱一下屬於我自己的那三年,是否也像現在一樣痛苦難熬,嘎然而止,很早就發現那斷片有點反常,完全想不起自己的國中階段,媽的。

看到衣櫥挖出來的國中畢業紀念冊,從第一個班級焦慮的翻到308班,才看到自己頂著很像假髮的矬樣站在第三排靠近中央的位置。


這誰?

旁邊是誰?

全班是誰?

第一排坐滿的老師,全是跟我不相關的陌生人。


那驚訝就像看到腳下地板突然沒了,懼高的驚恐襲來。


太誇張了,有人惡整,還是我的腦袋真的有洞,怎麼可能“跳活”三年


那三年到底是怎麼了⋯⋯像忘了按下錄音鍵,只敢旁敲側擊的問媽:「我國中⋯⋯有讀畢業嗎?」看到一臉憂心,立馬住嘴,再問就被拎去看醫生了。

這種斷片,像身上的隱疾,從不敢跟地人談起。


該不會是⋯⋯屬於自己的那三年,空白一片,

所以現在的我從操場最左邊的一年級、換到中央的二年級、再移到右邊的三年級,一年又一年,一輪又一輪。


這⋯⋯絕對是詛咒,短路腦袋目前所能想到的因果。


隊伍出現騷動,48個升旗隊伍瞬間潰形。

朝會結束,人像蟻一樣往陰涼的建築物移動。

我撐著紫傘,上衣整件黏在皮膚,我是往第二棟大樓移動的紫色圓點,酷暑好長。


走到大樓穿堂,看到種著大王椰子樹的校門,就是這個門,每年九月,固定湧入一批新血,永遠十三歲的新血。


當這具身體在曝曬中老去時,永遠的十三歲,是另一種很難忍的高溫。




隔天6 : 50,眼還沒睜開,已持白色額溫槍站在穿堂。

從校門口走進來的學生,一個個溫馴地走到面前,自動掀起瀏海,各種不同形狀的前額露出來。

這些額頭可簡單的分成兩種,有痘子的、沒痘子的,有痘子通常配著五味雜成的表情。


嗶一聲,手背自動舉起,圓章用力一戳,章深深陷進肉裡。


我們做這動作時,身體非常靠近,戴著口罩的雙方保持緘默,只有眼球快速打量彼此。

我習慣盯他們的左胸,上面繡出一排紅色字體,周紹村、蔡豐翔、吳宥嘉、鄭怡安⋯⋯,長長人龍,我在名字與臉孔交叉比對,不曉得在比對什麼,反正⋯⋯我有叫出眼前這張臉的需求。


這些被叫出名字的學生,一個個蓋著合格圖章,像通過食品安全驗證的豬隻。


我看著這些通過關卡的豬隻,不,人隻,

一隻隻背著書包,手拿提袋、便當盒,進入不同大樓的不同樓層。

這些樓梯不管來到幾樓都一個樣,一閃神常忘記爬到幾樓。


長長廊,一條兩面通風的教室,頭、尾設有前門、後門。

前門不遠處,突出一根桿子,掛著2年1班、2年2班、2年3班⋯⋯的班牌。

桿子下方設有一個公布欄,公布欄裡頭的課表能預言每小時走到講台的臉孔,你能想像嗎,這張表的預言整年下來很少出錯。


這些人不鬧情緒、沒有生理異常,沒有春夏秋冬。


這群像機器一樣 “按表操課”的人,從外面看進來,應該⋯⋯有點令人作噁吧。


去年,抽中導師職位時,整個無畏無懼了,不用再恐懼惡夢發生,因為它⋯⋯已然發生。


可安然入睡了,睡在一個無力更改的現實。


長年的安眠藥處方簽是在這種狀態,停止的。萬萬沒想到睡姿可以像一條死魚,無需防範未然了。


昨天五點半,人在影印室盯著一群積欠作業的學生,壓著他們一次償清作業債。


槍枝在校園是不合法的,不然用槍抵著後腦勺,應該可以加快學生的“手速”(“手速”是他們的時興用語,原本是用來形容打手槍的技巧,後來被廣泛用在各種與速度有關的行為。)


年紀一大把,童心早揮發殆盡,還得在人去樓空的校園和一群乳臭未乾的學生綁在一起。

光線一點一滴的消失,耐心也一點一滴的蒸發。

在場,不管是想拿槍的或是被槍威脅的,沒有人清楚為什麼要寫這些英文作業。

喪失幽默感的導師綁架了學生的九支手機,這是勤學樓一樓還是地下十八樓,已分不清。


子奇、鏡光、兆鈞、炎谷、人豪⋯⋯九個學生,剛好圍滿一個橢圓會議桌。

人豪唸不出寫在小藍本的任何一個單字(小藍本是英文作業本的簡稱),其他八個靠注音唸出有點像又不太像的音。

當他們設法把罰寫內容謄在作業本時,一超過二十五分鐘,每個字母已無法正確安裝在兩條橫線。五十分鐘後,炎谷的字母開始東缺西漏。


握槍的手已麻了,下個星期五,一樣的戲碼又會重演。


不演又怎樣?明明知道它的效果不彰。


構成這劇情的材質太堅韌。窗外榕樹樹影長長地趴在走廊,在這堆不規則形體中,有枝、有幹、有葉,有人影?


我被自己的影子,嚇了一跳。


仔細辨識,發現我的後腦勺,也有一把槍抵著!?


有人說,一棵樹長在地底下的根系,就是地面上枝幹的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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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樹在枝枒如此茂密,地下根系應該也錯綜複雜。

學生的手在小藍本上畫著自己看不懂的符號;

我的手刨在土裡,每根指甲都快刨出血了,還無法刨到主根,再盤根錯節總有個源頭吧。


主根在哪?十指抓狂,刨向更深處。


門口看過去剛好對上炎谷,炎谷的表情仍一派天真,頭向右微傾,他們到底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榕鬚有幾根長的,飄進走廊,質感粗糙的觸爪讓人相當煩躁。

子奇與兆鈞在這敏感時刻交頭接耳,一個冷漠口吻宣布:


「六點沒寫完,加跑操場三圈。」


幾個分數低,默默將錶面轉到手腕上方。我也下意識地瞄了手機。


樹影一晃,看到幾根長鬚飄到走廊,氣根瞬間扎入地磚縫隙,門口被擋了。

走廊經過一個比中指的痞子,朝門口的炎谷忍不住竊笑。


「你站著寫。」飆出。


炎谷駝著背,趴在桌上繼續用藍色原子筆,在小藍本上寫著:

move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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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ve移動

move移動

⋯⋯

(單字錯一題,罰寫20次。)


榕樹的氣根又冒出幾條,帶勁地扎入影印室地磚。

走廊原有的氣根,突然變得粗大,牢牢嵌入地板。

整間影印室光線又暗了一格,天色越來越暗,根生幹,幹生枝,枝生鬚,鬚生幹,幹生枝,枝生鬚⋯⋯,天與地之間,有越來越濃密的束縛,這束縛讓僵局更僵了。


是啊!只有你適應律法,沒有律法會適應你。


莫非⋯⋯難道⋯⋯⋯我只是在證明我有本事讓孩子“乖乖聽話”!


槍口抵在我的腦戶上的力道,

更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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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強力閱讀後《棋靈王》,已不再是小孩看的漫畫,它變成精神構造複雜的迷宮。 活得不耐煩的人總會在奇怪的介面看到鏡像,佐為就是我,我就是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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