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看著我寫好的劇本,然後拿紅筆劃掉所有他認為有問題的段落。我看著他安穩放在辦公桌上的深棕色皮鞋,無預警地,他開始抖動雙腳。額上的癢意逼得我用手去抓,指尖潮濕,在我額頭正中央,那肉瘤滲出不曉得是血還是組織液。實在忍不住,我無法不在心裡幻想用那鞋尖穿過他的太陽穴的樣子。這是小麥給我的靈感。
她輕輕推,他悶哼一聲,沒有從她身上翻下來。外面在下雨,他說。兩人都安靜下來,她這才發現,外面的雨是千軍萬馬之勢,還有,他講英文的鼻音,比剛才明顯了一點。她聞到他身上肥皂的氣味,某種植物的味道,她說,我要借你的洗手間。她感覺到身上的重量稍稍變輕,他說,回來睡。她還不至於過份地解讀遊子的孤單。先洗澡,她說。他躺到一邊。
內心戲太多,重寫。重寫。重寫。老闆抬起頭,我注意到他正像觀賞怪物那樣貪婪看著我,告訴我,妳自己看這種東西,有感覺嗎。這時小麥開口說:
「希望一覺醒來她手腳都被切斷,」
「仔仔細細刷上白色油漆,」
「人體吉伊卡娃──那鋼絲,」
「穿過天靈蓋,讓她,」
「變成叮噹響的手機吊飾。」
喔我的天,小麥真是個詩人。
他趴著睡,有點委屈地,只佔據單人床的一角。她心想,真是太可愛了一點。一躺下他就靠過來,小狗初見陌生人,帶著詢問意味的親近。她背對著他問,你喜歡唱歌嗎。很久沒有回應,她猜測對方大概已經睡著。但後面突然傳來問句,妳想聽什麼。她勉力睜開眼睛,隨口哼幾句,只有旋律,因為不會說他的語言。那是他家鄉的歌。到了這種時候,也不介意被發現自己有奇怪的fetish。他說,我的聲音不好。她說,我想聽。所以他唱了。她想,好吧,那不回自己那張舒服的床也算值得。
破皮的瘤應該是滲血了,液體從額頭一路滑到鼻尖,我輕輕抹掉。
Hi
老闆臉上掛著微笑,那是一個意味複雜的微笑,責備、嘲諷、得意,還有其他──如果不是一個種族世世代代刻寫在基因裡的練習,怎麼可能熟練地擺出那種表情──我的肉瘤持續跳動,愈是跳動,血就留得愈多。哎呀,他真像是,動物星球頻道裡面,肉食動物把臉埋進掙扎獵物裂開的肚腹之中,齒縫、牙齦、毛茸茸的臉上都是血汙跟肉渣的樣子。我看著他深棕色的鞋尖,我心裡想,挖開他的腦袋,把嘴巴、舌頭和牙齒伸進去,FUCK WITH HIS BRAIN把裡面不正確的東西都吃掉。但是,幹,那一定超臭的。
老闆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看文檔。
「這種東西,妳自己看這種東西,有感覺嗎?小姐,妳有沒有看過A片?我們不是要做浪漫愛情劇內。」
「我知道。」鼻尖、嘴唇、下巴都涼涼的。
「我這樣問啦,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給妳參考,但是妳看這種東西,會濕嗎?」
鼻尖也濕濕的。狗鼻子。
「好吧,」我說:「那你覺得要怎麼改?」
「妳就告訴我嘛,妳會濕嗎?」如果福克納來寫,他會說,他的眼睛裡慢慢長出兩條腸狀物,在腸道間卡著屎渣。福克納很囉唆,而囉嗦的人很容易關注到眼睛。
我判讀問題,然後誠實回答,「不一定,要看情況。」
這個客觀的答覆卻讓老闆一愣,鞋尖也不晃了,所以我也稍微冷靜了一點。
「哦?什麼情況?」
一個人活著,要盡量誠實,這是多麼地困難。我從來無意說謊。我說話,語言像魚,鑽進來,我有的是真誠,所幸真誠只是一瞬間的事;我用身體把語言捂熱,小魚擺著尾吧,從鼻孔、眼睛、耳朵、嘴吧翻跳出來。小魚覺得不夠小魚覺得太慢了所以小魚用咬的,肌肉與血管壁,小魚像聖甲蟲那樣從我裡面飛跳出來,紅色的小魚,在我身上炸開開出一朵朵花。人不可能真正誠實。誠實是商業性的語言。一個人如果想要長保誠實,她就不能停止自我解釋。自我解釋是一件多彆扭又多煩人的事情,又是多麼不可能的事情。自我之一致性,自我之介紹,如此自我要求的人,如此要求我們的世界──請自我介紹。操我的每一顆牙齒,他們都有自己的意見,他們想要往不同的方向生長。但我最想,在一張辦公桌上像狗一樣撒尿。衣服脫得下來,脫不下來是那無數張嗷嗷待哺的嘴吧。你知道問題是什麼?我真想衝上去抓著老闆那個天真的腦袋瓜去撞牆撞出一朵花──問題就在,並不是每一張嘴吧都渴望女體。有一段時間,我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把這種狀況告訴NaNa:寶貝,有時候,我需要陰莖。
聖誕快樂。
NaNa恨透了雙性戀。
但是現在,儘管在我有點需要陰莖的時候,仍然有用雕刀將一根陰莖變成聖誕樹的衝動──如果老闆還需要這個問題的答案──這種矛盾讓我很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