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十五年前。
「聽說了沒!聽說了沒!有個企業家的兒子轉學來我們班,聽說還是學霸!」轉學生向來很容易在班級引起話題,神秘、陌生,歸咎原因,因為轉學生背後通常都隱藏故事性,否則不會以非常規方式入學,早該同眾人一樣,穿戴事先領取的制服書包,坐在氣派禮堂裡,聆聽校長老師們的無聊開學演講。前座同學後轉,對照著方鏡、梳理頭髮的後座同學說道:「喂,雷衍行,你說企業家兒子會不會比你跩?」雷衍行打哈欠說道:「跩不跩不知道,但數學絕對比你強。」前座同學笑罵一聲「幹」,待上課鈴響,隨班導和科目老師進入教室的轉學生,令雷衍行喉頭一咽、仇恨瞬間滿窒胸口──對方不認識他、他卻對對方瞭若指掌。不論求學歷程、專長興趣,乃至生日星座、穿衣打扮──是母親企圖勾引的那男人的兒子。
他們不是貌離神合的兄弟,但比親兄弟更像⋯⋯除了那張臉。
班上興起一陣騷動,無人興奮,而是人人均感詫異,望向雷衍行,因為他和轉學生的氣質幾乎如出一徹,更聽到同學竊竊私語:「那⋯⋯那是雷衍行的兄弟嗎?」「不可能,雷衍行是獨生子!而且你看他們長得完全不像。」「會不會是他媽媽在外面的私生子?」老師們制止學生們的妄臆,開始上課。
自轉學生來到班級,往後一年半時光,離奇地,眾人愈發感覺兩人天差地別。轉學生安靜孤傲、睿智多才,優異成績面孔下,睥睨著他們這些庸碌蟻群;雷衍行雖行事奇特,但親近易處,特別全校唯獨他倆,能同時精擅騎馬、射擊、滑雪和小提琴等諸多才藝,眾人往往更願意讚揚雷衍行,故意忽略轉學生,令雷衍行內心獲得短暫補償。
天秤傾倒的那日,傍晚餘暉只照亮生物標本教室一隅,不,顯然還不夠亮。雷衍行替生物老師來放教材,發現一列列標本櫃的走道中,轉學生曲腿倚坐、正專心閱讀,雷衍行本想直接走出教室、不打招呼,但他實在想問母親和那男人之事,遲遲佇立未走。轉學生也發現雷衍行到來,抬眼瞥了下,復回書中文字內容。雷衍行終於想到如何開口,返身走到轉學生跟前,發問:「你媽媽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轉學生這次連眼也不抬,回答:「完美。」不知為何,當「完美」兩字由他嘴裡說出,會讓雷衍行感到無比憤怒,咬牙冷血罵道:「哼呵,他媽的完美。」轉學生未曾生氣雷衍行的惡言惡相,僅淡淡說道:「既然你討厭完美,那為什麼當別人恭維你比我好的時候,你這麼開心。」雷衍行不可思議說道:「你也太自以為是了吧?別人讚美我,怎麼就變成恭維?」轉學生闔上書本,站起來拍拍屁股灰塵,平靜說道:「你樣樣都被要求摹倣我,我不僅要自以為是、更應該唯我獨尊。」
「你該死!」雷衍行憤怒地抓住轉學生領口,大喊。轉學生直視雷衍行雙眼,良久,緩慢舉起手上的書,以指尖輕敲書脊,露出一絲憐憫神色,深深吸氣,才道:「我不該死,該死的是『它』。」轉學生拉開雷衍行的箝制,將書塞到他手中,步出教室。雷衍行看著手裡的書,憋住雙唇不願發出聲音,眼淚卻流個不停──書皮印刷著《延續分愛》四字書名。
父親是極懦弱的男人,說好聽是安分守己守著一份不起眼工作,說白了,不求進取、但求安穩無責,母親則截然不同,富貴家庭之女、一生愛攀比,強烈希望丈夫功成名就,夫妻倆的人生目標極端差異,註定悲劇。五六歲時,雷衍行問過父親:「爸爸,你怎麼和媽媽結婚的?」雷父一臉落寞,講著雷衍行聽不懂的人際真相,笑歎道:「外公是大商人,媽媽討厭外公銅臭味重,選擇爸爸這樣的上班族結婚,可是吃飯吃久了,就嫌棄菜不好吃。」雷衍行好奇說道:「可是我喜歡雞肉和蛋蛋的飯飯。」雷父一把抱住雷衍行,笑道:「是啊,不是每個人都了解親子丼的美味⋯⋯親子啊⋯⋯我們去吃雞肉蛋蛋飯,好不好?」雷衍行「嗯」了聲,用力抱住父親的溫暖。雖聽不懂、雷衍行記下當時對話內;升學國中後,他全懂了,自己國中到高中就讀的這間貴族學校,是那男人助母親當上校董事會會長。
高中畢業前夕,雷衍行親眼見證父親屍身,從山谷深處吊運上來的過程,他和母親都沒哭。父親死亡既是謎、亦非謎。多年來父母關係惡化,雷衍行歸咎在母親身上,母親厭惡父親無能,連續婚內外遇多名男人,即使母親多次開口提離婚,父親卻不肯,雷衍行一直認為父親深愛母親,卻在兩週前父子最後談話那晚,聽到父親如此說:「是爸爸的錯,錯在用錯的方式對待你媽媽。」雷衍行粗魯地搶過雷父的酒杯,激動地低聲問道:「我能喝一口嗎?爸,你不要再自我檢討好嗎?你沒看到媽媽是怎麼對我的嗎!」雷父心裡難過,撫摸兒子頭頂,說道:「喝吧。」相較出軌,妻子家暴行為日益嚴重,從開始發怒將物品摔毀,進而朝父子倆扔砸物品,雷父對妻有愧,期望妻子藉由破壞行為、發洩怨恨,然而直到妻子撿起碎玻璃,在雷衍行的七歲瘦弱身軀,割劃出第一道血口後,多年來虐待招數,花樣百出,他無力阻止妻子。何時妻子停止虐兒行為?是那個企業家出現後吧!妻子的注意力,轉為教育兒子成材。
「父親遺言是『我雖娶錯老婆、卻生對兒子』。」雷衍行說道,孟一繁自責:「對不起,學長⋯⋯我不該問你往事的。」自己的母親,出軌同班同學的父親,孟一繁不敢想像這樣的事,有多麼傷害踐踏孩子的自尊;因遭受母親暴行,而自幼患上雷普利症候群的人,真能用一生治癒童年?有些傷,終其一生都無法治癒的。雷衍行笑道:「都小時候的事了,何況我自願告訴妳,妳道什麼歉⋯⋯不過說真的,那個轉學生後來又轉走,聽說到外國唸大學,哈哈,我英雄寂寞啊。」孟一繁笑回:「嘖嘖,居然有男人能讓你魂牽夢縈。」雷衍行說道:「還真別說,我挺想念他的,他嘴很賤、話卻很真⋯⋯不過⋯⋯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他⋯⋯。」孟一繁大感有趣,攏眉調侃笑道:「不是吧,雷衍行,哇啊,你口吻太曖昧,我受不了,呵呵。」
雷衍行深深望了孟一繁一眼,說道:「想什麼啊,那個轉學生是真的失蹤!妳⋯⋯忘記他?豐享集團嚴昊霖啊!」孟一繁猶中雷擊、晴天霹靂。從她和嚴昊霖一人一鬼正式同居後,嚴昊霖幾乎和她如影隨形,孟一繁不可置信地看向嚴昊霖,祂依舊悠閒划手機、猶若未聞,不管先前在小轎車內同乘,如今在辦公室裡靜聽雷衍行聊敘往事,如同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路人。孟一繁提了怪異反問,疑惑說道:「我以前見過他?」
「可⋯⋯可能吧。哈,我媽也不愧出身『大家閨秀』,她挑中的男人全是一時之選,以我現在的人生經歷和眼光看來,我爸還真是最差的。」雷衍行含糊帶過孟一繁的提問,話鋒又轉回自己母親身上,他斜坐桌面,丟了塊巧克力入口,順道端起孟一繁的咖啡杯,直接喝,續道:「不曉得我爸跑到深山自殺幹嘛⋯⋯可是又覺得他不可能自殺,我媽外遇都這麼多年,說實話,我認為他早想開了,呵,不懂。」孟一繁咬了咬唇,小心問道:「學長,你恨嚴昊霖嗎?」孟一繁話出,嚴昊霖終於抬眼看向孟雷兩人,雷衍行整臉寫滿回憶,溫馨笑道:「講一句奇怪又貼切的話⋯⋯他可是我的初戀情人呢,怎麼會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