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時,員瑛發現自己身在一個被鵝黃色布簾圍起來的隔間內,她低頭看見身體被淺橘色的棉被裹的嚴嚴實實,棉被正中央是鬥大的「Korea University」與老虎校徽。
被送來保健室了啊。
下腹的不適感如同外面球場傳來的哨音,被稀釋的幾近不可覺,而且相較其他部位來得溫暖。員瑛撐著身子坐起來、腰靠著枕頭,環顧四周,床邊放著一張高腳凳,米白色的棒球外套像一塊豆腐,四四方方的疊在鐵櫃上。
是她的外套,員瑛再清楚不過。她摸索口袋,掏出壓在大腿上的手機,17:30,看來自己昏迷將近四個小時,幾則訊息視窗被拇指拖上來,其中,志垣傳了最多則。
[我約會結束了^^]
[老師沒點名吧?]
[有嗎]
[有沒有啊]
[姊妳睡著啦?]
[真的睡著了?我等等不會還得去教室一趟把妳叫醒吧?]
[妳人怎麼不在教室?]
[未接來電]
[未接來電]
[未接來電]
[暈 真失蹤啦?]
不是失蹤,是失去意識了。
員瑛的雙指在鍵盤上遊移,思索著該如何解釋現在的處境,眼珠子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她不敢說自己是「被動」進入保健室的,不然會成為志垣調侃她的新梗。
於是她回覆[身體不舒服,到保健室睡一覺了,沒事]
此時,布簾外傳來交談聲。
「同學,唉一古,一直走來走去的,不累嗎?不用換的那麼勤啊」
「哎,我沒關係的,冬天嘛,本來降溫就會比較快」
布簾「刷」的一聲被拉開,俞真提著紅色的熱水袋,站在原地和員瑛面面相覷。
「妳醒了啊」
啊,熱水袋,那大概就是她們討論的標的物吧,而在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俞真多次來來回回,只為汰換因傳導而失溫的水。
「感覺有好一點嗎?」俞真拉開床邊的凳子坐下。
「嗯」
員瑛盯著從腿間陷下去的棉被坑,感覺心情正卡在那斜坡上,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如果以為我對妳態度冷漠是因為討厭,那為什麼要追出來關心我? 如果妳對我是認真的,又為什麼要和其他人關係曖昧?
「臉色看起來還是挺差的呢」
那不是因為痛,是因為妳。
「是嗎?」
「妳還需要嗎?」俞真晃晃手上的熱水袋。
「應該不用了」
「好吧」她順手放到旁邊的鐵櫃上。
「妳在這裡待多久了」
員瑛不想看她的臉,於是她盯著俞真胸前的金色細鍊,鍊條中心吊著一朵作工細緻的金色玫瑰花,僅有小指指尖般的大小,仍清晰刻出葉理紋路及旋繞的花瓣。
「從送妳來保健室開始,我就待在這了」
待了四個多小時?
「妳下午沒課?」
「有課沒課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很少出席」俞真的臉上沒有絲毫愧疚。
「妳是不是沒聽見妳朋友報告?」
「啊?」俞真挑起一邊眉毛。「對,我沒聽見,不過那不怎麼重…」
「真可惜」
要。俞真將沒來得及從齒間吐出的音吞進肚子里,她總覺得員瑛話中有話,好像在透過這樣的方式表達不滿,再加上在電梯門外推開自己的舉動、劃清界線的冷言冷語,她更加確定員瑛在生氣。
但是為什麼?
陷入沈默的尷尬氣氛連帶影響著體感溫度,寒意攀上俞真的肩膀,她開始思考該怎麼脫身,她還不夠了解員瑛,貿然詢問也許只會徒增她的憤怒,再收到一句「連讓我不滿的理由都需要我告訴妳嗎?」
員瑛本想開口閒聊,但好像沒辦法如同以往那般自然地找話題了,因此只能放任沈默吞噬空氣,讓空間變得更窒息。心情如同揪緊的棉被,皺褶滿佈。
俞真和隊長的關係對自己來說很重要嗎?為什麼要那麼在意?
「看見妳醒過來,我就放心了,那麼…」
俞真起身,拿過棒球外套掛在臂彎,把椅子提起來,放回原位。
「我就先離開了」
「等一下」
在她拉開布簾的瞬間,員瑛叫住她,俞真停下腳步,轉過頭。
「謝謝妳」「對不起,我今天對妳的態度很差,還麻煩妳照顧我」
「不會,妳好好照顧身體」
「還有,那個…」
「嗯?」
「妳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吧」
「這麼突然?」俞真快速的眨了幾下眼睛。「妳好像很不喜歡欠我人情喔」她苦笑著。
「也不是那樣…」
只是感覺今天就這麼結束的話,我們之間好像就會有隔閡。
「就只是覺得今天不該就這麼結束」
啪噠,灰白色的顏料滴在鞋頭上,俞真向上一看,液體聚集的底端呈圓鈍狀,沿著牆面流下來,像是有人用真空玻璃罩住了周圍,所以她只能聽見自己的吸吐以及被放大的心跳,眼前已然不是保健室的擺設,而是當時的一切,以黑白的色調呈現在眼前,在漢江邊,緊貼而炙熱的手心,她勾起的唇是深色的,齒是白色的,她湊近,熱氣造成的搔癢感使她聳起肩膀。
「為什麼?」
「就只是覺得今天不該就這麼結束」
看不清她的臉龐,但單憑她撒嬌的語氣,臉龐就如同正褪去水霧的鏡子那般漸漸清晰。
「俞真xi?」
員瑛的聲音使她從回憶中抽身,她倒吸一口氣,手扶著太陽穴,驚恐地盯著帆布鞋頭。 沒有,沒有顏料,都是自己的想像,可是,明明很久沒有想起來了,不是嗎?
「妳怎麼了?頭痛嗎?」
員瑛打算下床去看看她,但俞真只是擺擺手,驚慌的表情轉瞬即逝,臉上展現著的是最常見的,不冷不熱的笑容。
「我沒事,有點頭暈而已」
「是因為太久沒吃東西嗎?」愧疚堆上員瑛的心頭。
「不是,本來就會這樣,我偶爾會突然頭暈」俞真的語速不自覺地加快,透露出離開的急促。「下次再一起吃吧,我等等還有事」
失去支撐的布簾在空中擺盪,員瑛盯著俞真離開的方向,默默地垂下眼睛。
因為員瑛說出和她一樣的話,所以想起最不願記起的回憶。沒有馬上離開保健室,管理保健室的阿姨也不知去向,俞真雙手撐在櫃檯上,試圖透過深呼吸沖淡回憶帶來的強烈情緒。
以前這種時候,我是怎麼度過的?
讓夜店的電音從耳朵竄入,癱瘓大腦思考和回憶的能力、搖晃著酒杯,坐到吧檯旁,和陌生人攀談、撫過細緻的肌膚,喉中無法自主地發出喘息的顫音,面紅耳赤的加劇帶來的是曲目的高潮,兩具身體在頂端達到共振。
她迫切的想抓住什麼,想擺脫回憶的侵蝕,而即使那是錯誤的方式,但還是產生了短暫的效用,俞真很清楚,如果不想陷入情緒的泥沼,就不能自己一個人待著。
「員瑛xi」她因叫喚而抬首。
「晚點,大概八點多的時候」俞真停頓,深吸一口氣。
「因為我也不想結束」
§
雨水拍在車窗上,又向後跑。員瑛收回目光,不再觀察窗外的景色,反正都是大同小異,投射光圈於石磚步道上的路燈,和因夜晚而染為墨綠的路樹。她轉而看向俞真,前車的車尾燈替她的臉蒙上一層紅光,稜角分明,和她自啟程便不發一語的冷漠有異曲同工之妙。
是冷漠嗎?
好像不盡然,總是勾著的唇角是向下的,紅光被長睫毛隔絕在外,照不進那失神的眼睛。身心合一,從眼睛就能看出,她正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隔絕外在的一切,包括員瑛,但即使如此,她還是讓自己接近,讓身為外人的自己留在身邊。
是悲傷吧,員瑛看見的是破碎的靈魂之窗。
隨著暖風一同傳出來的是節奏緩慢的抒情曲,是Heize的You, Clouds, Rain。
비도 오고 그래서 네 생각이 났어
因為在下雨 所以想起了你
생각이 나서 그래서 그랬던거지 별 의미 없지
因為想起了你 所以才會那樣吧 沒甚麼特別的意義
오늘은 오랜만에 네 생각을 하는 날이야
今天久違的想起了你
일부러 난 너와 내가 담겨 있는 노랠 찾아
我刻意尋找擁有我倆回憶的歌曲
오늘은 슬프거나 우울해도 괜찮은 맘이야
今天的心情悲傷或憂鬱也沒關係
어차피 이 밤이 다 지나가면은 별 수도 없이
反正今夜過去就能若無其事
난 또 한 동안은 널 잊고 살테니까
我又能再遺忘你一段時間
俞真想起的是誰呢?
員瑛沒有問出口,也許都是自己的想像,俞真只是有些累了才不想交談,並不是被下墜而連成線的雨滴塑造的細鐵桿,困在悲傷的牢籠中。
就算真是如此,她也不該問,俞真沒有主動講,代表不願提起,太過突兀的問題只會將彼此的距離拉的更遠,那絕對非她所願。
車子拐了個彎,從寬大的雙向柏油路,駛進單向的泥土路,盡頭有間小木屋,門口掛著的Welcome以書寫體呈現在斑駁的灰白字牌上,門口懸著一盞鐵灰色的、像電影里主角在城堡中會提著的油燈,增添其復古的韻味。
俞真推開了門,員瑛跟上,淡淡的咖啡香和木櫃上擺著的袋裝咖啡豆,吧檯後的琳瑯滿目的酒櫃,揭示了這間木屋是coffe bar,位子不多,放眼望去,只有七、八張桌子,規模不大。員瑛環顧四周,感覺這裡的擺設和俞真之前帶她去的餐酒館有些相像。在吧檯後的其中一位短髮店員有些眼熟,可能是因為那樣漂亮的長相並不多見,所以才有些印象吧。
她們的光臨恰逢她shake的尾聲,她翻開波士頓雪克杯的tin杯,另一手從吧檯後勾過杯腳,把馬丁尼杯放到吧檯上,乳青色的酒水填滿杯中,而後她將薄荷葉放在掌心,雙手一拍,放在正中央作點綴。
「請用」她將杯底往前推。
接著她看過來,挑起眉毛,那應該是對於俞真而做出的反應,她們好像認識,因為她說了「又?」而不是「幾位?」
「妳想坐裡面還是外面?」俞真沒搭理她,轉頭詢問員瑛。「外面看得見夜景喔」
「那就外面吧,不過正在下雨,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有遮雨棚」
只要不被雨淋濕就沒事了嗎?
她聽過撕心裂肺的哭嚎,她見過無法自拔的惆悵,她拭過從眼角流下的淚水,即使那都是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即使她未曾切身感受失戀是多麼紮心,但總能從朋友們的經驗歸納出些什麼。要是記憶順著絲絲銀線在眼前墜落,即使沒有接觸,感觸依然深刻,仿彿冰冷的針刺在皮膚上,再落進更深處,直至心房,那是打傘也無法阻隔的,遑論遮雨棚。比起真實的雨,回憶之雨帶來的病痛更深、也更久,也許這是她至今都不願談戀愛的理由之一,在擁有以前就害怕失去。也許愛情有讓不同的人變得相似的力量,不然實在無法解釋,為何那些朋友們和俞真的性格、外貌都不大一樣,此刻竟看見她們的影子交錯顯現在俞真,那張面無表情卻又多變的臉上。
因此她想,對俞真而言,遮雨棚只起了形式上的效用。
「妳在想什麼?」
「嗯?」
這似乎將俞真從某個世界裡抽離了,她的眼神重新聚焦。「沒什麼」
說謊。
「抱歉,和妳出來卻走神了」
她抿了一口杯中的拿鐵,要不是因為還得開車,也許她會和酒保要一杯烈酒,就像剛剛那樣看著遠方,一語不發,淋另一種形式的雨。
「我突然想問妳一個問題」
「什麼?」
「妳覺得,交往是很沉重的事嗎?」
我很好奇,妳和我是不是同一種人,也很好奇,那個讓妳淋雨的人是誰。
「嗯?」她的眉頭向上舒展開來,隨即又皺起。「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看來是不願意說了。
「沒為什麼,突然想到而已」
語畢,員瑛面向前方,凝視坡下的夜景。
雨聲和雨絲漸細,俞真沒有回應,只是注視著她的側臉,當員瑛忍不住想看看她的反應時,她突然站起身,朝員瑛的方向傾近,外頭的光照全為斜前方的白熾路燈提供,而俞真的身體擋住了它,因此員瑛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散著光的身體輪廓,她突然想起幾天前的報導,日全食的奇景,中間為全黑而四周發著白光的圓球。
「我覺得很奇怪,大家似乎都覺得,如果不交往的話,就不能牽手、不能接吻…」
俞真欺身靠近她,員瑛終於能看清她的表情,不,不能說是看清,只能說是看見,因為她無法釐清,也解釋不清。
「就算看見了對方頭髮上沾到東西,也要裝作視而不見」她伸手觸碰員瑛耳邊,自她的髮間摘下一片粉白色的花瓣,應是方才被雨打落下來的殘櫻。
「難道不交往,人與人之間就不能變得親近嗎?」
俞真的眼睛微微睜大,圓滾滾、看似無害的眼眸,卻深邃地像要將員瑛吸進去一樣。
「不…我想,不是那樣的」員瑛小聲地說道,瞥向一旁。
「是吧」「為親密賦予太多意義,會讓關係變得很沈重,為什麼要這樣?」「就只是像現在這樣,單純地想靠近、想變得親近,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若非自己主動,員瑛抗拒過近的肢體距離,但奇怪的是,這不適用於俞真,她有將一切合理化的能力,好像只要是她,無論做什麼,自己都不至於討厭。
和之前在巷子里一樣,貼近的臉龐使員瑛感受到俞真的氣息,這次的角度不同,她坐在椅子上仰視著俞真,她脖子上的玫瑰金鍊前後擺盪著,似在催眠。
如果她又想接吻,這次自己好像會答應,即使她們現在什麼關係也不是。
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鈴聲,員瑛有如大夢初醒,晃動的雙瞳重新定位,連忙接起。是錫勳打來的,說在球場看見她身體好像不太舒服,詢問她現在的狀況怎麼樣。俞真向後退,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機,用手指了指螢幕、示意她要去打電話,員瑛點頭,答話的聲音卻因盯著她遠去的背影而變低許多。
掛斷電話後,俞真仍舊沒有回來,剛剛她往停車的地方走了,八成在車裡吧。
員瑛深吸一口氣,想起稍早,保健室阿姨告訴她應該好好謝謝帶她來的那位同學。
「當時她揹著妳跑進來,非常緊張的樣子,說妳昏倒了,而且肚子好像不太舒服,拜託我趕快幫妳看看,還是叫救護車,話都說不好了,語無倫次的。我在查看狀況時,她雖然乖乖待著,但看起來是真的很擔心,我都怕床邊的鐵桿被她握斷了呢」
感覺是真的在乎才會有那樣的反應,不是嗎?
那麼,即使她和其他人也走得近,即使她心里有別的人,那真的很重要嗎?
我只是選擇不拒絕對我好的人而已啊。
「妳覺得她對妳很特別吧?」
冷不防地,一陣聲音從員瑛背後傳來。
「嗯?妳在和我說話嗎?」
員瑛轉頭,看見那個漂亮的短髮店員,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裡面走出來了,手背在身後,在遮雨棚外看著員瑛。
「當然,這邊也只有我們兩個了吧」
什麼啊?
「她?」
「俞真尼」
她們果然認識啊,被拆穿心事的員瑛板起臉,防備心在陌生人的基礎上,更加一層。
「我一定得告訴妳嗎?」
「哈」她輕笑出聲,搖了搖頭。
「不告訴我也沒關係,但我猜妳一定是這麼想的,我剛剛在裡面都看見了」
不專心工作卻透過窗戶偷窺客人,這人是有什麼問題?
員瑛皺起眉頭。
「她總是這樣」
「哪樣?」
「她很擅長讓人產生這種想法,讓人覺得自己對她而言是特別的」
員瑛的思緒有些混亂,光看見那些就能推斷出這麼多嗎?
還是,俞真告訴她了什麼?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可能是因為好奇吧,我告訴妳以後,妳們的關係會怎麼發展…嗯…週五晚上有一場延大和高大的法律系聯誼,妳去看看吧」
她甚至知道自己是高大法律系的? 員瑛瞪大了眼睛。
「妳…為什麼知道…」
「那不重要」她轉頭,看向俞真停車的位置。
「來不及了,我勸妳不要告訴她我剛剛和妳說過話」「如果妳好奇,她對妳和對其他人,有什麼不同的話,就去吧」
留下了一串話和一頭霧水的員瑛後,她轉身走進木屋,拉開後門入內。
「怎麼了?」
俞真回來時看見呆站著的員瑛,忍不住詢問,和她一起看向木屋。
「沒事」
即使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員瑛先隱瞞了下來,她有預感,這是正確的選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