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妖孽城已經有多年，至今想起來，那依然是我人生中最可怕的時光。
當年我從海外回國，踏入妖孽城的一瞬間，我就感受到了妖氣逼人：明明是晴天，卻見不到太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濁、焦糊、窒息的氣味；路人行色匆匆，表情冷漠，都像人，又有些不像人；馬路上傳來刺耳的汽車喇叭聲。放眼望去，是兩個司機為爭道而開啟的喇叭大戰。只見一個車窗搖下來，從裡面伸出半個頭來：“操你媽！”，另外一個車的車窗此時也搖下來，也伸出半個頭，“操你媽！”也不打架，各自罵幾句就走了，據說是因為“打贏了要坐牢，打輸了要住院”。這一場大戰開始得很快，結束得也很快，據說是因為都著急去掙“血饅頭”錢。
在妖孽城問路會是一個痛苦的經歷，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表情冷漠，都像人，又有些不像人。“您好！請問……”，走了，好像聽不見。找其他人再試幾次，“您好！請問……”，依然聽不見。
經歷了這一點不愉快，我就正式進入了妖孽城的世界了。這一住就是好幾個月。
在妖孽城走路會很不方便，因為有一種叫“電驢”的交通工具，總在後面“嘀嘀嘀”的讓你讓路。要是不小心蹭到或撞到你了，你還沒反應過來，它就一溜煙地跑了。
電驢並不十分讓人惱怒，小轎車才是讓人上頭的怪物。人車不分流的車道，汽車從你身後駛來，你已經聽到它來了，開始讓路。它“嘀”，“嘀嘀”；於是你讓到最邊上，但是旁邊停著別的車，不能再讓了。它“嘀”，“嘀嘀”；走到你身邊了，它“嘀”，“嘀嘀”。那聲音又大又刺耳，仿佛要把你的靈魂震碎。
比小轎車更加恐怖的是大卡車。它“轟隆轟隆”地來了，我已經在馬路的最邊上，它早不“嘀”，晚不“嘀”，開到我身邊的時候“嘀——”，我被嚇得渾身一哆嗦，靈魂差點被它震出來。這件事情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它為什麼要這樣“嘀”我。
為了賺錢，不久我在妖孽城上班了，當我見識了更多的奇形怪狀的妖孽之後，我才明白之前這些只是小兒科。
上班需要坐地鐵。記得有一次我乘坐地鐵，我背一個雙肩的背包。有可能是因為我的背包影響到身後坐著的乘客了，突然我感受到有人從身後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轉過身正要和那人理論，只見他面無表情，眼睛直直地盯著手上的手機，我突然不知道怎麼開口了。我俯下身，看他，想讓他注意到我，他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手機。我附身，頭壓得更低，看他，他依然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於是我不敢再有什麼言語。
又有一次，我排隊給地鐵票充值，一個胖胖的，臉上長了很多豆豆的初中生模樣的女生排在我身後。當隊伍前面還有兩人的時候，我突然有一個問題想問前面的售票員。我向右前方跨了一步，簡單一句話問完，退回來。結果發現原本在我身後的女生已經站在我左邊了。隊伍前面走了一個人，我向前走了一步，女生也向前走一步。我疑惑地看著女生，我說：“你是想插隊嗎？”女生說：“我已經站上來了。”為了避免更進一步的衝突，我只好說：“你先來，你先來！”心中像吞掉了幾十隻蒼蠅一樣噁心。
在妖孽城走路也不方便，乘坐地鐵也鬧心。為了生活的方便，我也買了小汽車。但這個行為才真正讓我意識到妖孽城的可怕。
有一天我在城裡開車，一隻妖孽開著車左邊串，右邊串，讓了它兩次之後它又要串到我前面，我按了下喇叭，結果因為這個喇叭，它串到我前面之後急刹，居然在馬路中央刹停了！眼看就要撞上，不得已我也急刹，刹停了。我是不會罵“操你媽”的，我降下車窗，從左邊繞過去想看看是什麼人，透過玻璃，只見它臉上露出得勝的、邪魅的笑，我確定這是一隻妖孽無疑了。
回家走到一個路口，看到一輛黑車駛入一個不長的在施工的單行道，此時一輛白車看到黑車已經駛入，也徑直地駛進了這個單行道，然後不斷地逼近，直到車頭要頂著黑車的車頭。黑色司機停下車，熄了火，關了門，跑到一邊點了一根煙抽起來，於是我以及後面的一路的車全被堵住了。事情最終還是要解決，經過了不知道多久的時間，我終於得以通過那個路口。但我對妖孽城更加恐懼了。
妖孽城的計程車和網約車也非常有意思，雙向單車道停車下客不打雙閃，也不打又轉向。當你以為是前面堵車了，結果發現是計程車在下客。
還有車似乎故意在單行道的路口下乘客，只見車門慢悠悠的打開，兩個乘客慢悠悠地從車裡面出來，完了還扭過頭來跟司機說幾句話，完了還折回來再到車上拿東西。這心想，這必然又是幾隻妖孽。
在妖孽城停車我也遭遇了恐懼。有一次我去一個繁華的地方找車位，停車場裡我找到一個空車位，正準備停進去，右邊來一輛車，我擔心擋住對方往左走，於是讓出位置讓對方先過去。結果它直接擠進去原本我要停的車位。同行的人建議我們下車去理論，我知道這是沒用的，免不了又要“國罵”。我也不罵“操你媽”，也不去理論。只是感到生活在妖孽城的悲哀。
我又細想，對我而言的是如此，但對妖孽而言，這裡應該就是天堂吧。否則為什麼有街上有那麼多“人”，那麼“快樂”呢？而只有我感受到痛苦。
蛆適合在糞坑裡，豬適合在豬圈裡，而我又適合在哪裡呢？
在妖孽城生活，壓抑得太久了，碰到節假日我決定出城去散散心。
沒成想，妖孽們也成群結隊地出來，黑壓壓如同一群趨光的飛蛾，爭先恐後，浩浩湯湯。車多堵車是其次，讓人惱怒的是堵車時時不時會蹦出來幾隻妖孽，為了強塞，不惜把路完全堵死。不堵的時候也不安生，當我正在按照規定限速定速巡航，可能是車內聽歌沒有聽到後面的喇叭聲，沒給後車讓路，結果一輛車用非常危險的姿態變道到我面前急刹。心驚肉跳之後提醒自己：“不要生氣！不要生氣！這是妖孽！這是妖孽！”
妖孽們烏怏怏地來到了妖東城，瞬間把妖東城變成了堵城。排隊一小時後終於要開進停車場了，正當我要進停車場時，一隻妖孽駕車橫插在我的面前。不得已，只能讓他先走。“不要生氣！不要生氣！這是妖孽！這是妖孽！”
經歷了兩天擁堵的旅遊，我們要離開妖東城了，結果發現停車場居然也堵了。妖孽們各不相讓，各自施展極限的別車絕技，愣是把一個原本通暢的停車場也變得擁堵不堪。
我前面有輛白車在發現前面的黑車不讓它之後，從裡面沖出來一隻形似老人的妖孽，沖著黑車就破口大駡，黑車把白車別得不能前進之後，一隻壯碩的妖孽從司機位置上走下來，雙方開始了激烈的“國罵”。老妖孽情緒激動，作出要衝上去和壯妖孽作殊死搏鬥的架勢，白車下來一像年輕人模樣的妖孽，抱住這只老妖孽，讓它不要衝動。老妖孽更加激動，幾乎要掙脫年輕人的束縛。壯妖孽絲毫不驚慌，大概是見這種場面見太多了，指著老妖孽的鼻子使勁罵。老妖孽也許是看到占不到什麼便宜，罵罵咧咧，最終上了車。
最後還是壯妖孽的黑車走在了前面。
經歷了長時間的堵車，我又回到了妖孽城。此時為了我的工作，我還想再繼續忍受一段時間妖孽城的生活。但接下來發生的兩件事情讓我決心離開妖孽城了：一件是我在公司的論壇上和一個女生灌水互動，她說她認為人和狗的婚姻也應該受到尊重。我當時被嚇了一跳：妖孽在人間已經這麼明目張膽了嗎？第二件就是這件事情：我樓下就住著一隻妖孽。
這只妖孽大概是一隻夜行的蝙蝠怪，晚上上班，白天睡覺。白天睡覺的時候覺得我們家孩子太吵。有時候也晚上睡覺，晚上睡覺的時候覺得我們睡得太晚，覺得晚上九點就應該睡了，覺得我們在樓上就應該輕手輕腳，這樣就不會打擾到它了。這種事情原本溝通一下，大家想想辦法解決。但是它選擇半夜帶著它的妖孽配偶跑到樓上來砸門，兇神惡煞，似乎要吃掉我們。我不得已請來了維持妖孽城治安的員警。妖孽似乎非常害怕員警，在員警面前蝙蝠怪變成了一個蝙蝠小乖乖。
但此時我內心已經非常恐懼了，在妖孽城見了這麼多妖孽，每見一個就加深一點我的恐懼。我還怕哪天從那個角落裡又沖出來一隻妖孽，它也許要吃掉我，還可能要吃掉我的孩子。我如此小心翼翼，還是躲不過妖孽。
後來聽說妖孽城中樓上樓下鬥爭經常採用一種“震樓器”的東西，有同事建議我去買一個。我不想這麼幹，我認為這不是人類的行為。我決定逃走了，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我辭掉了工作，帶妻子離開妖孽城。準備先回鄉下避一避。
可能是日子選的不對，我們出發時，也正好是妖孽大遷徙的日子。妖孽成群結隊，黑壓壓地如同一群趨光的飛蛾，爭先恐後，浩浩湯湯。剛出了妖孽城不久，高速路上就出現了大堵車。堵得紋絲不動。很多人下車活動。等了大半個小時，車流開始動了。等車倆快速離開，一片垃圾場呈現在我的眼前，各種礦泉水瓶，垃圾袋，易開罐，衛生紙，吃剩的食物的袋子，鋪了一地。似乎是飛蛾所到之處所留下來的糞便。
我們一路堵車堵到了晚上。天已經黑下來，放眼望去，前面一片紅光閃爍，連成一眼望不到頭的鮮紅的河。我非常想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堵，於是我從應急車道上開過去，只見每隔30米遠，就至少有一個事故。兩輛或三輛碰撞的小車旁邊，幾個人在理論或者吵架。
此時，我非常懷疑眼前的是真實的世界。恍惚間，我有一種外星人入侵地球般的不真實感。當我再表述這段故事的時候依然如此。但這些都是我的親身經歷，是我親眼所見。
堵車堵到快沒油了，準備去最近的加油站加油。一路上走應急車道，走不動的時候發現進加油站的路也堵了好幾公里。此時我不再斯文，不再客氣，我也拿出我別車的絕學，我也不管是否會出現事故，旁邊的車休想再超過我！我把車頭開到和對方的車頭只有不到10釐米的距離，快速的前進，刹車，前進再刹車，像一隻興奮的公雞。我突然警醒，我也變成妖孽了嗎？
到了加油站，排隊等加油的時候，左邊一條隊伍的一輛小車撞到了一輛越野車的屁股，車頭都陷進去了，越野車居然沒有發現。那輛小車偷偷地從越野車的屁股裡面倒出來，越野車的塑膠屁股似乎又恢復了原樣，越野車還是沒有發現。我預計是周圍幾輛車都看到了，但是只有我盯著看。小車車主看向我，眼神中似乎帶著點威脅，但我還是叫了聲：“我的天！”越野車車主還是沒有發現，他應該在專心致志的想怎麼別住別人。前面動的時候，我就跟著動了，我不敢惹更多的麻煩。我心想，我也變成妖孽了嗎？
離妖孽城越遠，路上的車禍就越少，路越來越通暢。我一路超車，抓緊時間趕路，正好也在堵車之前，看到了一次車禍的現場。幾輛車就在我前方一兩百米處，失控撞到一起，撞得稀裡嘩啦，碎片亂飛，一地狼藉。我從應急車道上繞過車禍，再不走等一下這裡又要堵上一兩個小時了。
我算是狼狽地逃回了家鄉，我拿出爺爺留給我的古書，上面寫“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民反德為亂，亂則妖災生。”。
我認真地想了又想，越想越難過，中國現在怎麼有這麼多妖孽了？
我們家附近有一座古廟，廟裡香火極盛，我想去古廟找大師請教，妖孽這麼多該如何應對？我上了香，捐了功德錢，終於見到了廟裡的和尚。和尚也不說“阿彌陀佛”，講了幾句就開始講愛党愛國。我猛地一驚：古廟也是妖氣彌漫了。
一年後我輾轉來到了國外，遇到了同樣躲避妖孽的一位僧人。高僧說：“妖孽橫行，天譴將至。”我很懷疑是否真的會有天譴，造孽之後的反噬是否就是天譴呢？如果是的話，那天譴不是一直都在嗎？如果不是的話，那真正的天譴會是什麼樣的呢？
高僧也許真有些道行，我在國外生活不到一年，2019年底，大瘟疫就呼嘯而來。很像是天譴。但這真的是天譴嗎？我仍然不確定。
如果真是天譴，對於那些不信天的人怎麼知道是天譴呢？
2024年妖孽城發生了多起襲擊路人事件。如我所擔心的，妖孽已然開始吃人了。但妖孽這麼多，誰知道它吃的是人還是妖呢？或者“吃人者”並非是妖，有沒有可能是人在拼死殺妖呢？
人妖難分的世界裡，我只能確定：我目前還是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