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錢
「啪啦」一聲傳遍了整個巷口,住在這裡的都知道,在巷子尾有一尊鬼,整天只會把喝光的瓦甕往窗外丟。
巷子是一個胡同,巷底最近正在興建一座廟宇,只因為這巷子住著一尊看不到的鬼。住在這的都知道,每天需要放壺酒在巷底,不然挨家挨戶的米酒,就會凌空飛走。
只有巷底旁的兩戶家人,是不用供酒的孤戶。
巷底傳來瓦甕礫片堆疊起來的摩擦聲音,一個從巷底北邊的孤戶窗口傳來一句慰問的聲音。
「今天是碎成幾片呢?」
「一共七片」
嫂嫂拿著一隻細毛掃帚,仔細地將瓦末一筆筆的掃了起來。
我將整疊的瓦片用舊報紙包裹之後,轉身跟嫂嫂揮別了手,走往巷子南邊的一家陶甕館。
「這是今天撿得起來的瓦片,我放在瓦鼎中囉!」
「呀哎!今天手腳真是俐落,我才剛聽到破瓦的碎聲。」
陶甕館的叔叔從屋裡探出手來,對我招了招,像是請我進屋。
我好奇的進屋之後,叔叔手中拿出一個精緻的陶笛,臉上滿是汗珠跟潔白的笑齒。
「這是我今天特地燒製的,你白天玩,看看聲調好不好聽。」
「謝謝叔叔,那我先回屋去囉。」
回屋的路上,舅舅的酒罈厝傳來收音機的聲音,像是最近秋天歉收,各路的稻麥都沒有更多的存糧可以釀酒。只聽到舅舅一邊念著聽不清楚的口音,一邊算著明天該向誰討「酒鬼錢」。
「楊嫂、柳叔、松伯、菊嬤、櫻姥、槿媽,這禮拜到底誰還沒上款酒鬼錢?那個誰啊,你來幫我看一下布帳。」
正當我準備躡手躡腳遁開這麻煩事的時候,一個眼神就被舅舅給逮著正著。攤了自己的手腳,我進到舅舅那充滿酒氣的罈厝,盯著那一柱柱疊著的酒罈,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我不認識的字。
我拿著舀勺輕輕的在酒罈柱的頂甕輕敲著,隨著不同的微震響音,我聽到一個酒甕的聲音有如空凌澈谷迴盪耳邊。我拿著舀勺向下壓著那酒罈柱底部的布條,向舅舅表示這布條上面的名字是今天剛供酒的親戚。
「桃少,原來今天是桃少供酒的啊,那明天的酒鬼錢順便幫我去討一下,就在巷口第二家的李季。」
我搔著發麻的大腿,快步走出酒罈厝,順著巷子地上的碎花石鋪路,走往巷口。就在我走到李季的屋簷下,一對兔子從我腳底下竄溜,一個對撞的暈眩,我被李季撲倒在地。
「這啥情況!吃孩子豆腐啊!」
「我今晚的烤兔肉,溜了!」
桃少赤裸著上身,半截的圍巾拿著竹籠子,一個跨步從我跟李季上空跨飛而出,我像是看到不該看的畫面一樣的無奈,只得低著頭,一個翻身緩慢的爬起之後,順便輕扶著李季的胳膊。
「我替舅舅來討酒鬼錢」
「你自個而進門去拿,多拿一攢給自己當零花。」
我這可是樂得跑進門裡,簡單的繡木茶几上,鋪了幾餉的銅錢,我數了數,可真多枚銅錢堆在桌上。算好了酒鬼錢的數量,我多盯了兩個在手中。
回頭給李季一個大大的擁抱,拔腿就衝回酒罈厝。
舅舅正準備好明天的酒甕,一手拿過我手中的銅餉一手將酒甕轉交我身上。
「記得啊,別太早供酒,不然白供囉!」
「舅舅,我順便提罐小米酒,這是賞錢!」
我一手拎著酒甕,一手攧著小米酒的瓷蘆,開心地走回巷底。
「嫂嫂!我帶了小米酒回來!今天可以吃櫻花酒釀梨甜湯嗎?」
「沒準!你哥不在,你一個人吃得完嗎?」
「我哥這趟出門可真久,到底哪時候回來啊!」
「問我還不如去問那尊酒鬼!主要是建廟的材料有缺,你哥才到處去補貨料。」
我坐在地上雙手錯成桌面,一個頭平躺在上。腦中犯得無聊,將酒都交給嫂嫂之後,一個溜達跑到蓋一半的廟環。穿梭在木架之間,看著整堆的紅磚與砌好的外牆,心裡滴咕著一件沒人想過的事情。
「娃兒!別往工地跑,快開飯了。
來幫我拿飯菜給梅婆。」
「馬上回來!」
我轉頭準備離開工地,一個冷颼颼的清彿將我的陶笛吹出一絲原音。感覺那尊鬼就在附近,正準備與我交錯而過。
「我哥為了幫你建廟宇,外出遠門,就算你只是尊鬼,也要給我乖乖的保佑我哥平安回來,不然你也沒廟可以待!」
我落下這句話之後,快步走出工地,看著月彎高掛,心裡期待中秋時節可以全家團聚。一個箭步鑽回家裡,拿著裝好飯菜的花籃,拔腿跑向巷子中間的一個祠堂。
「松伯,我來送飯菜給大家了!」
「我供桌剛擦好,快來上香」
「碎家祖先,天上有示,今日淡薄,請勿見諒。」
「來拿著束點去上爐,我去遞香火」
我拿著束點齋進香土,回頭跑到香爐邊,陪著松伯一同將香火一折折遞進火爐。看著裊裊香煙消散,腦中又一個無理頭的疑問。
「松伯,為什麼我們那尊鬼,都不用束點跟香火,只要酒啊?」
「不然怎會叫做酒鬼,久久不能升仙!」
「升了仙會不一樣嗎?」
「了結凡間塵事,心中自然無罣礙,才可升仙。」
「所以那尊鬼心裡面還有很多凡間事囉!」
「那尊鬼啊,戒不了酒,就是最大的煩事!」
隨著香火全都燒盡,我跟松伯坐在祠堂的長板凳上,分吃著今晚的飯菜。
「梅干扣肉好久沒吃了!」
「這烤魚也是柳叔今天釣到的,夠鮮!」
「柳二今天又跑去溪邊釣魚,真是說不聽。」
「松伯,我替你再添點飯。」
收拾好碗筷之後,我拎著花籃走出祠堂,漫步在巷子裡。眼前那個廟環就像是一幅還在繪製的油畫,在月灑古韻的畫面中,更有一番山水妙樂只缺伴。
「蘭仲,你怎坐在門口」
「你剛一個人呆呆的看著巷底,是見鬼了嗎?」
「說來奇怪,今天我跑去工地,還真像是撞到鬼。」
「就說你見鬼了啊,你的眼神飄移,來我替你壓壓驚。」
蘭仲耍著艾草束,在我身上又是敲打又是掃蕩,口中唸著一串批哩啪拉的用詞,我只盯著他那一點都不像男人的臉龐,細緻的唇色與透亮的肌膚,真不曉得他之後會嫁出去還是娶男人進來。
忽然背後的涼脊從頭上冒出,我眼中的畫面正對著工地的廟宇,從來沒見過的一個「俊年」,正抵著腳翹坐在廟環上,側臉還看得到他透漾的眼矇,一句打醒我的話,將我拉回蘭仲的俊臉上。
「別再看了,想被鬼煞到心底啊!」
「蘭仲!你知道他的長相!」
「當然,我又不是像你們那樣憨情的人,我可是細膩的一角。」
「那你有跟他聊過嗎,為什麼他會一直待在這,還能喝酒!」
「只能等你自己去問他囉,你都可以看到他,別一直被他的俊顏,勾飛了自己的魂魄!不過他好像只愛酒,不愛其他的事物。」
當我將目光移開蘭仲的臉沿,將焦準向廟宇凝望,一個帥勁的跳地,他昂頭一個翩眺暢神,像是在對我發出自戀般的率性,一個左臂上舉,他漸漸消失在畫面的磚牆之中。
「蘭仲!我是不是該想看看,自己是否跟你淪落同樣的人生?」
「要當我這種人生還不容易,修德奉憐淨愛悟心的功力,你還差得遠咧。」
「你們兩個哪時候開始膩成這樣啦!」
「嫂嫂!我今天遇到鬼了!」
「帥吧!嫂嫂小時候也遇過,才嫁給你哥的。」
「都是整莊的俊生,卻只有你還沒喜歡過一個正常人。」
「上次喜歡觀佛的少僧、又看上禮觀的仙道,或許你真的跟得道升天比較有緣吧。」
「嫂嫂!我等等去挑水!順便幫你劈柴!」
嫂嫂展手從地上拿走花籃,轉頭就往南面孤戶的井邊走去。
我快步走到井滬的灌缸,將灌缸與絹絲麻繩擲入水井。
一陣「空隆」,我旋著麻繩一提一甩,一個底沉的瞬速,讓我緊握麻繩,一腳高踩井牆雙手隨著身子後抵,就像單人拔河那樣,一纏一扣的將麻繩收於雙肘。
「來!將水分一傾到我這碗盤、剩下的全提進檜木桶」
「好!我去劈柴!」
「也只有你那麼有力,整缸的水在這半月井的潭中,一缸就夠我倆擦洗整身了。」
我將灌缸放回井蓋的上面,心裡在嫂嫂提賞之後,對於這半月井到底是誰建成的,也加了一份好奇的名單在心裡。
一挺一扭的俐落劈柴,外加一坎一著挑上柴塊擺進敦壂坎中,隨著敦壂上平穩的樹紋年輪中心,要將柴塊放準並不難,唯一難處就是,要趁栓進敦壂中心時候,一個挑勁,讓柴塊比斧還慢倒地的瞬間,將重斧上釣順勢一個直落。
「夠了!先把襯裳給我,我先幫你搓背,剩下的你自己在洗。」
「嫂嫂,你都找誰幫你搓背!」
「我留整桶的水要泡澡,自己靠背搓洗即可。」
「嫂嫂,我哥有見過那尊鬼嗎?」
「有啊!就那酒鬼讓我遇見你哥,
還跟你哥一起嗆笑談暢。」
「嫂嫂,晚上跟我說你們的沾情典故,好」
我跟嫂嫂窩上板床的被窩裡,一道月窗入霜順著燈甕的米色光氛,我靜靜地聽著嫂嫂遇到那尊鬼的過往美事。
「那是一個春天的盼晚,我迷失了回村的道路走在後面的山川,正巧這一莊的巷底沒有帷幕牆欄,我看到一個向我揮手的人影,那結實的臂膀,甩手的力道就像是打過棒球一樣的有勁。」
「順著日霞的緹暖光澤在那手臂揮動下,臉上忽隱忽現的燦笑,讓我心中的迷惘頓時消散,我領著自己的腳上的花靮,將鞋手提奔向巷底。」
「當我走到巷底的時候,看到兩個人影,一個正灌著酒甕,像是喝不撐的狂態,另一個瞥見我靠近,急忙將他護在身後,一個人搶過甕罈,對著自己全身澆了起來。」
「我被你哥那濕露的俊漾、有點慌張的傻真,
訂了終生知情。」
「嫂嫂,所以我哥跟那鬼是胸坎背坦的交情囉!」
「我想那鬼可能男女都喜歡,所以才喝酒解悶找不到適合的對象,整莊俊的美的都見過,你算是最不逗的酷貌了!整天學那少僧練啥健弓扛樽,臉都練腫了!」
「我還小,等我大一點,臉一拉長可就是最輕俊的一員囉!」
太裔
入睡之後,我夢見那尊鬼牽著我哥的手,朝著巷底後面的山川走了整整一個黃昏,而我卻只攀坐在廟環對著他們大喊著:
「都給你建廟,讓你住了,你還想帶我哥,去哪兒!」
隔日一早,槿媽養的七彩賞雞,從南面巷子的曬衣寮,啼聲喚日的旦光,幽灑這巷口整莊的人家。
「怎啥!我說個故事,你也可以夢哭地稀裡嘩啦,說來聽聽!」
「嫂嫂,我夢見那尊鬼把我哥帶到山川裡面,是好是壞!」
「怎事,你還太小,只能在祠堂參拜祖先,山川那頭是莊園墳地,更多鬼在那遊手好閒,就沒我們這巷底的尊鬼來的俊。」
早晨可以讓我不用巷頭巷底的奔波,更可以入字讀卷、賞經悅書。隨著窗外一車車的輪轉聲,嫂嫂驚訝地跳下床,將屋前的門扉一推。我見那喜厭於驚的少女,頓時讓我看到當初我哥會娶她的一灘故事。
我將自己的衣著打齋綁束,每早我都會到巷口外,練跑腿與登上蜿蜒觀佛的守寺,那少僧早就當我也是一守。
而練完佛舞修身,我會順著守寺與禮觀的仙道中間那雲橋,前往道壇練心靜體。
就在我順著氣息踢踏著步伐,走上蜿蜒的觀佛鐘寺時,第一聲的辰響正裊裊潺潺的在霄霧中蘊釀而串燦。
「咚!咚!咚!」
我數著禮整的鐘聲,過長的停頓使得樹林間的鳥群都飛入禮觀道壇。疑惑的我,快步衝上寺前鳥居,金色的布幔寫著斗紅的素字。我曾聽寺中的少僧說過,天僧歸佛的守脈已經非常微弱,這三聲代表著早已「天藏」「死活」「生一」。
我停下腳步,雙手叩胸,一允跪地,替佛守禮。
心中只想著今日不宜進寺,轉身踏上雲橋,而不同信眾的道壇也從對面的橋綁,領了一谷人準備替佛寺清心淨土。
「你今兒先早回莊,碎攌不是回來了嗎,去幫幫他建廟,你這體格,不去操勞一下,不夠鍛鍊。」
「世仙,愚善聽了。」
我從道壇的翔梯快步下山,當我回到巷子口的米糧舖,一個陌生的扛木工,正拿著手裡的米麥搓挽著。
「你是來幫忙建廟的嗎,我這碎莊的米麥稻梁,可是首屈一指的飽彈綿潤。」
「我是想問這有賣糕米用的稻麥嗎?」
「糕米,適用糯米、再來米等,看你是要做米糕、年貴、還是碗潤都可以貴請我們幫忙,有專業揉米、入篩、汰液。」
桃少一把將我推開,用那白皙的手肌,將米碎鋪在臂上,一陣粉煙讓他大唱著。
「你瞧我這粉嫩的手臂,用了我們米碎的塵粉,這剛入打的米糠,還是有著水潤的光澤,要是有夫人需要回春,更不用什麼聖品,來我們碎莊添米增壽就對了。」
「我想拿工資來抵,你們可以幫我送糧到川口下船處嗎?」
「沒問題,我請最年輕的幫你挑些最適合壽禮拜天用的米糧。」
「是的,桃少。請問我要找哪位船擔?」
隨著我將米糧扛到船褟,一個像是翹鬍腮鬢的壯漢對我喊瞧。
「小鬼,快來幫忙抬到下船處。」
「我叫太裔,是從陽村來的,家族全都無牙齒,只能以糕米入咽,請擔待,多細數,怕有碎雜入糕,咽吞割食。」
我聽到這裡,一臉茫然地說了自己也不了解的話:
「我碎莊天生智齒於命,能有榮焉於斯,沒齒沒齒。」
「莫此、沒齒,看來你挺貼切的。我為了單這份工班,已經三洋入揚望陽餓羊,請否給茲饈食。」
「米苔目!你吃過嗎?今天貴供的試吃是米苔目,你!哎~。」
我想了一想,有肉雖香、有菇雖貴、有蔥雖淨、有芽雖潤,但少一味都缺了碎末之情,看來只能先緩請他嘗試我試圖料理的配方「蒸米苔醋露水湯」。
以碎龍瓦甕在底鹽加碳控窯烤鍋氣,搭配醋釀米殼包當成薰香烤焦氣,將整個瓦甕消除碎粒氣味,利用蒸水除鏽斷嗅解舊之舉,將平鋪在稻梗經緯塞囼網上的米製粉條以入口可素、入嘴可漱、入腔可薰、入喉可潤、入腹可裹、入身可汰、入體可安,等台吋半米長度當作斷折脩巽之結。
利用桿麵吊晷的蒸颼入潤、滴水蒸日、還原酒水,替醋汰酒釀可以入酒穗香、澀醋骸繫、軟筋解味,當米苔目在這樣的蒸氣促轉下,自動滑落到瓦潭底沸水的必定是不平純疑的碎物。
「太裔,你來聞看看,嗅到相醋酒米玄的水氣了嗎!」
「這是你家今天試吃的貴味?」
「這是我為你料理的速食方法!避免有碎餐入你口。」
「我可以漱一緄嘗試看看嗎?」
「足筷?燙手?盛杯?奉手?」
「我不怕燙,你夾隨意入我喉,我懶得嚼,舌頭怕燙,」
這是我第一次,看著那麼紅潤的鮮舌,水飽滿的苔肌比我家的米還保濕,那軟顎的脆彈,在光線帷幕的滿嘴展信之中,我輕挑一捆米繡在我的彈指之間,以投井入口,順潤必食的角度,輕鬆的以籃球三分線的距離,進到他的口中。
「咕嚕!我剛吃了!?還有嗎?」
就這樣,兩人在建廟的過程開始了彼此羈絆的米緣之交。
飽謝之後,我想到一個尷尬的問題,今晚太裔要睡哪?
「你遠洋單工至此,有入夜就眠的習慣嗎?」
「我剛有看到佛寺蜿蜒天邊,等夜班將木檻貴樑運送至下船處,我幫忙上建廟檻之後,應該會入山修寺。遠眺之下,佛緣天嚴都已在寺外鳥居飄蕩,必有還緣入佛僧以歸佛心,我這木工剛好將廟檻入殿後的修棄屑料,替心佛入天的號名,留給後僧。」
「那我陪你去,不睡了!」
「你有練木修術?」
「沒聽過,你還要來點米玄嗎?」
我從碎檀木地板爬起,走出米舖後的匠廳,穿過拱門將「奉茶」的杯子填滿,回頭看到太裔跟著走了出來,一手接過我的杯子。
「要不要一起去下船處,你幫我擔米糧,我幫你帶路。」
「那等我一下,我去領你需要的米糧。」
我走回米舖前,從桃少那接過準備好抵款的米糧,一手紮著米袋縫線處,身子前側彎腰,另一手扣底使勁一揚,整個米糧銜我在左肩上,抖震身子後,回頭跟他意識已經準備好的表情。
他看我眼神斜到地上另一袋米糧,自己也跟著將米糧挑上左肩,一個穩健的回身,絲毫不怕我跟不上的腳步,我們走上官道一邊的溪溝旁。
「這溪水還真澈心,光聽溪溝的水潺聲就想等會啜一口來喝。」
「沒問題,等等你負責搬木檻,我替你勺一壺當你的水薪。」
我將米糧疊到太裔專屬的港倉,只見他看著倉庫裡的兩展檻木,這檻木的厚度堪比我的手臂,十米長的檻木平放在專用檻架上,見太裔拿著檻架旁的布綁,細膩地將布綁一綑一綑的綁在自己的胸肩、臂膀,纏繞到手綁中。活像是一個準備打泰拳的師父。
在他準備就緒之後,這檻架上的木檻在他雙臂環扣的狀態下,「喝」的一聲,他將木檻架空抬升,每一步都是那麼沈穩,像扛著戰車砲管的軍漢,嚴峻的表情從我眼前平移而過。
「我專心抬木檻,你快步去替我準備水薪,廟前相見」
只聽到船擔在港倉外面大喊:
「閃邊去,有木工在扛建料,別不長眼!」
我看著來往的船工,全都將路釋出,從倉庫到官道的整條路,大家開始看著太裔雙手各扛著木檻,一踏一痕一塵一穩的走往碎莊的巷口。
我從米舖準備好的各種芽麥、稻穗、篩抬、米貴等樣式,外加一壺水薪,整齊的平放在孤戶的前院。只見身後一簇喘息的聲浪,太裔將檻木架設完畢之後,走到我身邊開始看著這些米舖的樣式。
「一般建廟的雕飾都是各種人像仙佛,唯有你這莊特別想將這農村穀物全都設計成一條精美的古意,鑲入木檻。」
「這也是我們養家的來歷,就當供奉大自然給的一份謝禮。」
太裔開始設計雕嵌的整幅木紋,而我則是看著他手中沾著朱墨,開始臨摹田中景象,在太裔的手筆上,我看到了鷺鷥、鷸䴉、米雀、穀燕穿梭在稻梗麥田之間,遠處的山川美景,一邊是玄月雲抹的空景,一邊是朝日旦光的霞色。
一個「哐啷」的碎瓦聲落在太裔身後,他回頭看了一晌,搔著頭顱上的俊髪,不可置信的表情望著我。
「你這莊的酒鬼還真浪不虛名,我飲口水墊墊驚。」
「快來幫你哥準備桌慶,這批工人晚上還要趕工,別怠慢他們就餐時間。」
「嫂嫂,今晚要備哪些料理?」
「金瓜米粉、菜補雞湯、紅蟳米糕、芋頭卷、三層東坡、五柳枝魚、菜尾湯!你去準備鋪設圓桌,八桌。」
我跑進從孤戶的倉院,轉著一鋪桌木,肩上單著桌架,開始在巷驛鋪設桌慶與摺凳。隨著我哥的吆喝聲,巷子裡的每家碎莊住戶,全都拿出自家準備好的料理,開始擺桌。
聽著我哥跟工班的保證:「今晚不恭酒,等明兒上匾鑄廟,大夥兒在醉個船搖。」
嫂嫂將我拉到一邊偷偷的細語:「房裡有你要的酒梨,等你哥忙完,你們再一起品甜。」
桌慶之夜
等到所有工人都離桌之後,我跟嫂嫂蹲在井邊,開始洗漱這整疊的碗盤。
「你今可是幫了你哥大忙,你哥嘴上不說,臉上可是驕傲的很。」
「這話怎說?」
「這批工人口中全都在問你還缺不缺工,要不要幫忙工班,全都被你哥給推辭,說你這胳膊還嫩,扛不起這粗藝。」
「我今兒也認識一個從陽村來的太裔,他的木藝可真精湛,話說他打算入夜之後,攀入佛寺替僧修繕,我也打算跟他去看個熱鬧。」
「記得別給人家添煩,那酒梨你先盛兩碗,太裔跟你吃完再上山,暖個身子也好。」
忽然身後一個壯碩的身影:
「請問你哥說找你領釉漆,要護木檻用的。」
「我帶你去找菊嬤、櫻姥,他們專管我們瓦甕的漆料。」
「是巷弄中間掛著『歲漆坊』的地方嗎?」
「沒錯沒錯,那你自個兒去領,晚上收班我帶碗酒梨找你。」
我看著太裔快步地跑向歲漆坊,恭敬地在門拱大喊著:
「菊嬤、櫻姥,我來領廟檻的漆料,有時間撥給我一盞蠟嗎?」
隨即就看著菊嬤、櫻姥開始打量太裔的身態,從頭到腳全都被吃了豆腐一樣,只見太裔憨笑著回應:
「是!我比較憨吃,長得比較好捏一點。」
我將洗漱的井水準備好之後,巷弄那邊傳來菊嬤、櫻姥的叫喚:
「碎攌,快來幫忙拎些漆料,別讓這少年怠慢工班的進度。」
「嫂嫂,我去幫他。這交給你清理了。」
「去吧,去吧。你哥說要睡一睏,就沒從房裡出來。」
我跟太裔一人擁著一缸漆料走往巷底。
「這檜柚鑲漆料,聞了真像穿梭在山林間那樣快活。」
「我這莊的漆料,除了自家的瓦甕使用,也供官府訂購。對面佛寺、道壇用的漆料也是我們供奉的誠意。」
隨著建廟的斗拱、樑柱都已入龕,屋簷上的瓦璋在我哥一拼一疊的巧手下,呈現出我們碎莊獨特的風格。利用酒鬼所拋碎的瓦罈重新拼貼琥珀瓦簷,搭配碎玉白瓷的瓦背頂,呈現出西下落日碎瓦生的意境。
樑柱接縫處的花籃,經過太裔天工,各種花卉與碎莊每個家族的名諱,全都峻刻在其中,牆面壁堵上的碎瓦拼貼不比西方馬賽克的典雅,將整個碎莊的每個俊生花旦、巷弄角影以不同的互動視角,呈現碎莊建廟而誕的喜悅。
廟裏規劃寺廳,白虎廳堂以各種酒懸碟燈,高低水流呈現像是水晶燈飾的匞才酒火。酒燒過後低沉的酒粕,供給青龍廳堂專門製作酒蠟的材料,每祝龍鑲天蠟都是為了碎莊替整個地區提供佛寺、道廟、官衙、民坊最新的酒歲蠟祝。
中間天廳的部分,由我哥著手設計的一幅琉璃窗櫺作為供景。上面是我們碎莊每一個人所遇見的酒鬼,就像一牆繪製精顏的多格漫畫,講述著碎莊與酒鬼不解的一份情愫。
我哥從廟廳叫著我的名諱:「如恩,你來後廳一下。」
我臉上一個笑粹,拔腿從廟環跑進後廳。
「後廳是用來祭祀碎莊祖先的先靈甕罈,這裡有一些我想教你的字名。」
「碎璋份,戰亂的一個孤兒,被人從戰壕之中救出,翻山越嶺到這個地方,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開墾出現在這榮景的碎家先祖。」
「碎籟足,原於山川原住民的第一美人,璋份的妻子。隻手嫌否的跟著『碎著』一同建了這條碎龍巷,整個碎莊都是他們的綿延,一生七胎顧子教女,下樁上樑,為人敬仰。」
「有份必分,有足必拓,你去請桃少跟李季幫我典鑄這兩句入龍柱主額,並交代一下太裔將這兩句的行書峻法,利用他的藝刻工法,將兩鎖龍匠蜿蜒攀附在字句上的主柱,設計成卷給我。」
「哥,抱一個。」
抵不過我的一個溺襲,我哥將我擁入懷中,雙臂從我翼下反叩背湧,將我抬升至他的高度,雙手環仰著我的頭顱,在我前額親了一吻。我一個縮手下滑,在他腹坦上留了幾拳印子,滿心歡喜地回頭跑出後廳。
我從少季手中拿了兩幅墨跡,也順勢抽了兩軸白卷奔馳在巷弄之間,十丈高的軸卷在他們兩個的揮毫之下,不到半刻蠟的時間就已完工。松伯正在替巷戶點燃燈坎,我跑過他的身邊,一個搔癢讓他抖了一手。
「你這頑兒,還不去幫你哥建廟。」
「松伯,我正在忙著傳字呢!」
我跑到太裔面前,他閉著眼正吊著壺將整流的水薪飲入口中,嘩啦嘩啦的咕嚕聲,活像個汗灑頂天的漢個。
「這壺水薪夠不夠飲啊!」
太裔停了手中的壺飲,張開雙眼看著我,一掬燦笑的映著我。
「我拿了龍柱的墨字還有兩軸白卷給你,設計好交給碎攌,我在隔壁這屋等你,有甜品要分你品嚐,接著我倆上山修寺!」
「好的,我忙完就去找你。」
最後一席
「如恩,怎還不就寢」
「他啊,今晚不睡了,要跟太裔去佛山寺修,天僧入佛緣,他倆準備替天僧刻個號名。」
「那麼恩心,看來這多一晚的酒梨是要給太裔的囉!」
「哥,你別貪吃喔!」
一陣寒噓之後,太裔從屋外一手頂著滿是木料的瓦缸,一手提著漆甕,低頭繞進我們那矮門。
「碎攌,這用剩的漆料與木雜,可否讓我前去修寺用。」
「聽說,我家如恩也要一起,你要好好待他。」
「沒問題,我先放門蔭這,剛弄好的設計,請你確認一下。」
太裔將軸卷展開,一邊解釋著龍柱的理念,一邊跟我哥搭唱著。
「如恩,這還有些米貴、糕米,你順便裹上。」
「謝嫂嫂,我拿個布覆包裹一下。」
「太裔,這是我家如恩留給你的晚品,吃了暖身再啟航。」
「謝謝,如恩你要多搭一件厚棉,夜裏山寒,我可不會背你。」
「我每天都上山,才不用你背我。」
「來,一人一件,上山穿著,到山上還可以墊寒氣好休息。」
我們用膳完畢之後,太裔走到門蔭用他那強壯的手臂裹起甕缸,回頭走到我面前,將漆甕放到我的腿上,看我一手領著甕沿,順手拉著我另一隻手,將我拉起。回頭跟我哥留了一句。
「如恩,我帶走了。明早回來就開始處理龍柱的鑲刻。」
「哥,我先走囉。今晚不吵你跟嫂嫂敘舊。」
我跟太裔走在巷弄之間,滿空星語灑落,抬頭一望,心中滿是期待。
「太裔,今晚月圓,你有想念的人嗎?」
「有啊,我這一趟換了整村的米糧,正想念村裡的大家。」
「吟首詩來聽聽吧。」
「月滿星悅人纏綿,如恩歲情心悸傷。」
「兩人出涯入佛寺,太裔善緣鑲碎莊。」
我們上了佛山,在寺前鳥居的地方稍作休息,我看著太裔將木料挑出,回頭問我一個問題。
「你知道天僧的號名嗎?」
「淨漾大師,我記得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還被他用禪杖打了一屁股的俗氣。」
「你這折騰天僧,難怪會跟我一起來修寺。」
「你看我這尊木碑,有沒有錯字。」
「你這豪嚴的字跡,真美。」
我倆將厚棉當成睡袋,在鳥居的紅衫木下,相依而眠。
鳴晨的雀蹄吵醒了我,身旁的太裔卻不見蹤影。
「你醒了啊,我從你身上搜了一些糕米,正在分食給這山林的鳥雀。這有幾葉露水,可以給你盥洗跟飲用。」
「你真早起,你在外單工都這樣生活的啊。」
「是啊,無論到哪總有廟宇、幽靜的地方,可以取之於天,恩之於人。」
「我第一次喝這山林的露水,還真比我家的溪溝更甜丹。」
「我一早就將木碑送入佛寺,你這眠蟲可以跟我一起下山了。」
「跟我走另一條雲道,我順便帶你到對面山頭晃晃。」
我跟太裔走在雲道上,看著滿山的鶴雀,聽著滿谷的溪暢,悠閒地回到碎莊。
「我先去上工了,今天要把廟完工,你幫我去下船處,問看看廟額到了沒。」
「你記得找我嫂嫂,拿份早涼。我先走囉。」
我走到船擔面前,打趣地問著廟額的下落。只見船擔用眼神一瞥,我看著鑲空的廟額上面落大的「碎神殿」三款落字。檜木的底額上面燙金的印檻,真不丟我碎莊的面子。
「你可要小心的抬回去,別像你巷底的酒鬼,老是碎一地。」
「沒準,下次酒鬼把瓦甕丟到你這船廂,我可不會來收碎瓦。」
一個響掌打在我的後臀,我回頭瞪了一眼,便快步走回碎龍巷。
「所有人都以入席,可以準備開始上菜了。」
「古香豆灑覆雲天,出菜!」
「龍蟹蝦君帝王糕,出籠!」
「天祝福滿地雙筷,出遞!」
「橙菊花柳金桔桔,出斛!」
「檀灌瓦盆香蓮碗,出窯!」
「澤淺濃釀酥朦順,出潤!」
「舞踢衿裹帆布絳,出緹!」
「薑蔥蒜椒椿橡蔫,出味!」
「八囍天靈,上貴!」
所有人都坐在桌慶前,一邊吆喝著酒賞一邊等著廟額被掛上去。
在這樣的氣氛中,我卻看不到太裔的身影,或許他在我回莊的時候,就已經啟航回村,我想他應該很悅心這一趟的收穫。
「如恩,太裔在屋裡盥洗,你要留個位置給他喔。」
「嫂嫂,沒問題。」
我快步衝向屋子,一個滿身浸濕的穹背,與一個呆樣的回頭。我快步進屋拿著棉巾衝到他後面。
「我替你刷背!」
「這裡還有送這服務啊,真煞心。等等幫我包著一些可以入船的食糧,我趕著回村,怕米糧擱置久了不鮮甜。」
「我也帶著一些陪你到下船處等船,當作最後的贈別。」
「要不要給我一個背擁,讓我記得你。」
我從後背深深的擁住太裔,真不知道自己臉上的濕潤是否全都是他的味道。一個輕輕的手握,讓我感念有一個這樣的緣分。
「我...我,先去準備食糧,嫂嫂應該有準備新的衣著要讓你回村穿的,記得穿上。我先去下船處等你。」
一個轉身,我領著一袋米布在桌慶上掃蕩,挑了一些要給太裔留念的味道。快步走往下船處,只見太裔的米糧已經有船擔在扛,看來他要搭的航船已經入港。
「船擔,你知道這航船會在海上多久嗎?」
「起碼半年,這船航行三大洋,
米糧我還特地加鋪木屑碎葉,就怕這航班之久,
讓碎莊米舖的名號給打砸了。」
忽然我肩上的糧布被莫名一扯,我看著太裔的背影灑落在洋溢的日光下,留給我的是一句,忘不了的送別。
「如恩,我記得你囉!有機會來我陽村,我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