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隙間的微聲
日子像溪水，無聲無息地流過四月的尾巴，悄悄淌進了五月初夏的門檻。宜蘭的雨水似乎也變得溫柔了些，不再是先前那般連綿不絕的愁緒，偶爾會慷慨地讓陽光露臉，將羅東小鎮曬出一種慵懶而明淨的氣息。
「時光書冊」裡，日子依舊是安靜的。林微晨坐在窗邊的老位置，手邊翻著一本龍應台的散文集，但心思卻有些游離。沈慕言說要分享錄音給她聽，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水中的糖，起初無聲無息，但那份淡淡的甜意和期待，卻在隨後的幾天裡，慢慢地、無可阻擋地暈染開來。她並非那種會對萍水相逢抱有過多幻想的人。過往的經歷，讓她在情感上習慣性地保持著距離與警惕。然而，沈慕言不同。他身上有種奇特的吸引力，那不僅僅是關於他英挺的外表或溫和的談吐，更多的是他對待世界的方式——那種專注地「傾聽」，以及他試圖從尋常聲響中捕捉時間與記憶痕跡的努力，深深觸動了微晨心底某個柔軟的角落。她守著這些載滿故事的舊書，而他，則像是在用耳朵，蒐集著散落在空氣裡的、無形的「書頁」。
這幾天，她發現自己真的開始用一種不同的方式去「聽」周遭的世界了。
早晨開門時，巷口那棵老榕樹上不知名的鳥兒清脆的啁啾，不再只是模糊的背景音，她會下意識地去分辨那聲音裡的頓挫與起伏。午後，書店裡偶爾闖入的、迷途的蜜蜂，翅膀震動發出的嗡嗡聲，她也聽得格外清晰，甚至會想像牠飛行時劃破空氣的微小軌跡。就連夜晚臨睡前，窗外偶爾傳來的、鄰居遲歸的摩托車由遠及近再到熄火的聲音，她也會在黑暗中靜靜聽著，分辨那引擎聲裡疲憊或輕快的細微差別。
彷彿沈慕言在她耳邊安裝了一個看不見的開關，一旦開啟，那些曾經被忽略的聲音，便爭先恐後地湧入她的知覺，變得鮮活而充滿意義。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沈慕言並沒有再出現。
微晨的心情，像五月的天氣一樣，晴雨不定。有時，她會嘲笑自己的傻氣，不過是陌生人一句客氣話，何必如此掛懷？也許他只是隨口說說，也許他早已離開羅東，繼續他的聲音之旅去了。但有時，在某个格外安静的午后，或者翻到一本觸動心弦的書時，那份期待又會悄悄冒出來，像牆角悄悄滋長的青苔，不起眼，卻固執地蔓延著。
星期三下午，天氣難得放晴，陽光燦爛得有些奢侈。書店裡沒什麼客人，微晨忽然有種想走出去的衝動。她想起自己曾向沈慕言推薦過的羅東林業文化園區。大學時她偶爾會和同學去那裡寫生，但畢業回來後，反而去得少了。或許，是時候再去走走了。
她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鎖好門，騎上自己那輛有點老舊的墨綠色腳踏車，慢慢往林業園區的方向騎去。
初夏的風，帶著淡淡的草木清香，拂過臉頰。陽光穿過路旁行道樹的葉隙，在柏油路上灑下跳躍的光斑。騎著車，微晨感覺心情也輕快了起來。那種被書店四壁和舊書氣息包裹的、略顯凝滯的感覺，似乎被流動的風和光線悄悄帶走了。
林業園區裡，遊客並不多。或許因為是平日下午，這裡顯得格外寧靜。陽光灑在寬闊的貯木池水面上，粼粼波光像無數碎鑽閃爍。池邊環繞著蒼翠的樹木，有些是高大的喬木，有些是姿態優美的灌木，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水生植物，在岸邊搖曳生姿。
微晨將腳踏車停在入口附近，沿著環池的木棧道慢慢散步。空氣很清新，帶著水氣和植物的氣息。耳邊傳來的，是各種自然的聲音。
高處的樹梢上，傳來幾聲婉轉的鳥鳴，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微風吹過，樹葉發出細密的沙沙聲，像溫柔的耳語。遠處，似乎有蟬鳴的聲音，雖然還不甚響亮，卻預告著盛夏的即將來臨。水面上，偶爾有水鳥掠過，翅膀劃破空氣，帶起一陣極輕微的風聲，隨後是落水時輕巧的「噗通」聲。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安靜卻充滿生機的「聲景」。微晨閉上眼睛，試著像沈慕言那樣去「傾聽」。她感覺自己彷彿能聽到陽光灑落的聲音，聽到樹木生長的聲音，聽到時間在這片寧靜的水域上，緩慢流淌的聲音。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過去，她來這裡，更多是「看」風景，用眼睛去捕捉光影和色彩。但現在，用耳朵去感受，似乎更能貼近這片土地的呼吸與脈搏。
她在池邊的一張長椅上坐下，望著水面上悠閒划水的鴨子。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讓人有些昏昏欲睡。就在她半瞇著眼，幾乎要隨著這份寧靜一同沉睡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毫無預警地闖入了她的視線。
在不遠處的另一段木棧道上，靠近一片茂密的樹叢旁，沈慕言正背對著她，微微彎著腰，一手舉著那個帶著防風毛罩的麥克風，另一手按著耳機，神情專注，一動也不動。
微晨的心猛地一跳，睡意全消。她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目光緊緊跟隨著那個身影。他今天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棉麻襯衫，袖子捲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讓他看起來像一幅移動的風景畫。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周遭的一切渾然不覺。微晨看著他，忽然有種衝動，想知道他此刻正在聽什麼？是那隱約的蟬鳴？是風吹過不同樹葉時產生的、細微的音色差異？還是更細微的，連她都未能察覺的聲音？
她就這樣靜靜地看了許久，沒有上前打擾。看著他專注地聆聽、記錄，本身也像是在欣賞一場無聲的表演。直到他似乎錄製告一段落，放下麥克風，摘下耳機，轉過身來，準備收拾器材時，才猛然看見了坐在長椅上的她。
沈慕言顯然也有些驚訝，腳步頓了一下。隨即，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朝她走了過來。
「林小姐？好巧。」他走到長椅旁。
「沈先生。」微晨也站起身，感覺自己的心跳比平時快了幾拍。「你… 你也來這裡錄音？」
「是啊。」沈慕言點點頭，目光掃過周圍的環境，「上次聽了妳的建議，覺得這裡確實很特別。這幾天來了好幾次，每次聽到的聲音都不太一樣。」
「哦？」微晨感到好奇，「比如呢？」
「比如今天，」沈慕言的眼神亮了起來，帶著一種分享的熱情，「我錄到了一種很細微的聲音，像是… 木頭在水裡呼吸的聲音。」
「木頭呼吸？」微晨不解。
「嗯，那些泡在水裡的漂流木，或是過去遺留下來的舊木樁，」他解釋道，「它們內部結構因為水的作用，會產生非常非常細微的、類似氣泡破裂或纖維翕張的聲音。需要很安靜的環境，用指向性很強的麥克風，貼近去聽才能捕捉到。那種聲音，就像時間在木頭裡留下的嘆息。」
微晨聽得入了迷。她從未想過，那些靜靜躺在水裡、看似了無生氣的木頭，竟然也有著自己的「呼吸」和「嘆息」。
「還有風聲。」沈慕言繼續說，「這裡樹種很多，風吹過不同種類的葉子，聲音的質感是完全不同的。有些像絲綢摩擦，有些像細沙流淌，有些又帶著一種比較硬朗的、颯颯的聲響。閉上眼睛聽，就像在聽一場自然的交響樂。」
微晨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描述，去想像那些聲音的畫面。她感覺自己對這個熟悉的地方，又有了全新的認識。
「上次…」沈慕言看著她，略帶一絲詢問的語氣，「我說想分享錄音給妳聽… 不知道妳現在方便嗎？我剛好錄了一小段這裡的環境音。」
微晨的心再次加速跳動起來。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啊，方便的。」
沈慕言從背包裡拿出他的錄音設備和一副看起來很專業的耳罩式耳機。他操作了一下，然後將耳機遞給微晨。「這段大概三分鐘，是我剛剛站在那邊錄的，試著捕捉從樹林到水面的聲音層次。」
微晨接過耳機，感覺指尖有些微涼。耳機有些沉，帶著一種冰冷的金屬質感。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戴上。
瞬間，周遭真實的環境音彷彿被隔絕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世界。
首先傳來的是非常清晰的鳥鳴，比她剛才用耳朵直接聽到的更為立體，彷彿那鳥兒就在她耳邊鳴唱，連聲音裡的顫音都清晰可辨。接著是風吹過樹葉的聲音，那種沙沙聲被放大了許多倍，她甚至能分辨出不同葉片摩擦時細微的音質差異，正如沈慕言所描述的那樣。
然後，聲音的焦點似乎慢慢轉移，風聲和鳥鳴漸漸退居背景，一些更細微的聲音浮現出來。她聽到了水波輕拍岸邊的聲音，極輕柔，帶著一種催眠般的節奏。隱約中，似乎還夾雜著一些極其微弱的、像是氣泡破裂的聲音——難道這就是沈慕言說的「木頭呼吸」的聲音？
她甚至聽到了一些昆蟲爬過落葉的、細碎的窸窣聲。
整個聲音的畫面感非常強烈，閉上眼睛，彷彿就能看到陽光穿過林隙、水面波光粼粼、鳥兒在枝頭跳躍、昆蟲在草叢穿梭的景象。這聲音比她親耳聽到的更純粹、更聚焦，剔除了所有雜音，只留下那些構成此刻此地「靈魂」的聲響。
三分鐘的時間，感覺既漫長又短暫。當最後一絲聲音淡出，耳機裡恢復寂靜時，微晨還有種恍惚的感覺。她慢慢摘下耳機，遞還給沈慕言。
「怎麼樣？」沈慕言看著她，眼神裡帶著一絲期待。
「很… 驚人。」微晨由衷地說，她還沉浸在剛才的聽覺體驗中，「我從來不知道，這裡的聲音可以這麼… 豐富，這麼有層次。」她頓了頓，補充道：「而且，很安靜。不是沒有聲音的死寂，而是… 充滿了生命力的那種安靜。」
聽到她的形容，沈慕言笑了起來，那笑容很真誠，像雨後初晴的陽光。「妳能聽懂，太好了。」他說，「這就是我想捕捉的感覺。聲音裡的生命力，還有… 寧靜中的豐富。」
兩人站在池邊，一時沒有說話。微風吹拂，帶來水面上清涼的氣息。陽光正好，將兩人腳下的木棧道和身旁的樹影，勾勒出溫暖而清晰的輪廓。
「其實，」微晨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輕聲說，「剛剛聽著那些聲音，我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哦？」沈慕言感興趣地看著她。
「小時候，外公家後院有個很大的池塘，夏天傍晚，我喜歡坐在池邊聽青蛙叫，還有各種蟲鳴。那時候覺得很吵，現在想起來，那其實也是一種很… 熱鬧的安靜。」她笑了笑，帶著一絲懷念，「那些聲音，現在也很難聽到了。」
沈慕言靜靜地聽著，眼神溫和。「是啊，很多聲音，都隨著時間流逝，成為記憶的一部分了。」他看著微晨，「聲音和記憶的連結，是很奇妙的。有時候，一個特定的聲音，就能打開一扇通往過去的門。」
微晨點點頭，深有同感。她想起那張老唱片，那首熟悉的旋律，總能瞬間將她帶回某個特定的午後。
「妳的外公…」沈慕言試探著問。
「他過世很多年了。」微晨的語氣平靜，但眼底還是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他以前很喜歡待在後院，侍弄那些花草，聽著那些聲音。也許，我喜歡安靜的空間，也受了他的一些影響吧。」
這是她第一次，對一個認識不久的人，提起這些個人的過往。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話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出口了。或許是此刻的氛圍太過寧靜，或許是沈慕言那雙專注傾聽的眼睛，讓她卸下了部分心防。
「聲音可以承載情感，也可以療癒人心。」沈慕言輕聲說道，「也許，妳守著這間充滿舊書氣息的書店，也是在守護著一種安靜的、可以療癒自己的聲音吧。」
他的話，像一把溫柔的鑰匙，輕輕打開了微晨心中某個塵封的角落。她抬起頭，望進他深邃的眼眸裡，看到了一種理解，一種無需言說的共鳴。
陽光穿過他們之間，空氣中似乎有細小的塵埃在飛舞。時間彷彿在這對視的瞬間，悄悄放慢了腳步。
「時間不早了，」還是沈慕言先打破了沉默，他看了看天色，「我該回去了，還有一些錄音需要整理。」
「嗯。」微晨點點頭。
「那…」沈慕言似乎想說什麼，又停頓了一下，「下次如果錄到其他有趣的聲音，再找機會分享給妳？」
「好啊。」微晨毫不猶豫地回答，這次，聲音裡多了幾分確定的期待。
兩人並肩往園區出口走去。一路無話，但沉默中卻流淌著一種奇妙的默契。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偶爾交疊在一起，又很快分開。
在停放腳踏車的地方，兩人道別。
「路上小心。」沈慕言說。
「你也是。」微晨回答。
她騎上腳踏車，回頭望去，看到沈慕言還站在原地，對她揮了揮手，夕陽的餘暉勾勒出他溫和的輪廓。
微晨轉過頭，慢慢騎上回家的路。風迎面吹來，帶著傍晚的涼意。她的心，卻不像來時那般空曠，而是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而飽滿的情緒充盈著。
耳邊，彷彿還迴盪著剛剛聽到的那些聲音——鳥鳴、風聲、水聲，還有… 木頭在時間裡，那微不可聞的、嘆息般的呼吸聲。
以及，一個溫和的男聲，對她說：「聲音可以承載情感，也可以療癒人心。」
也許，有些相遇，真的像打開了一扇窗，讓妳看見並聽見了，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