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書頁與回音
四月近了尾聲,宜蘭的雨季似乎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空氣裡總瀰漫著一股潮潤的氣息,像一件晾不乾的薄衫,輕輕貼在皮膚上。窗外的綠意被雨水洗得發亮,遠方的山隱在濛濛水氣中,輪廓柔和得像一場舊夢。
這樣的天氣,總讓人想起一些往事──模糊的、帶著水氣的,似乎永遠無法真正「放晴」的心事。我翻開書頁,指尖拂過那些印著時光痕跡的鉛字。此刻讀的是普魯斯特,那部以七卷長篇,試圖在文字的河流裡打撈逝水年華的monumental work——《追憶似水年華》。
很奇妙,當我們試圖理解那些「沒有結局的愛情」時,文學,尤其是像普魯斯特這種,把意識、記憶、時間與情感揉捏得細膩纏繞的文學,似乎總能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線索與慰藉。
致每段沒結局的愛情
我們的沙龍,名為「致每段沒結局的愛情」。
那麼,這些沒有結局的故事,後來都去了哪裡? 那些戛然而止的情感、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話、那些懸而未決的遺憾與疑問,它們並沒有真的消失,對嗎?
也許,它們悄悄駛入了我們內心深處,一個名為「記憶」的港灣。
那是潮濕、朦朧、時常起霧的港灣,泊著許多我們以為早已遠航、卻其實從未真正離開的船隻。
而普魯斯特,就像最高明的領航員,帶領我們潛入這片記憶的深海,看清那些沉船的魅影,以及海面上不斷變幻的光與浪。
這篇文章,想藉由普魯斯特的眼睛,以及我們自身的感受,一起探探這座記憶的港灣。
看看我們是如何在這裡,為那些未完成的愛戀,搭建出既美麗又傷感、既是避風港也是無形牢籠的,想像的棲所。 以及,那些迴盪在港灣深處、說不出口的「如果當時」,究竟低訴著怎樣的心情?
普魯斯特的啟示——時間、記憶與失去的樂園
讀《追憶似水年華》,最令人震撼的,或許不是繁複的情節或眾多的人物,而是普魯斯特對「時間」與「記憶」那近乎偏執的挖掘。
他告訴我們,時間不是一條單純向前流動的河,而像是一片布滿漩渦、迴流與暗礁的海域。
而記憶,尤其關於愛與失去的記憶,從來不是忠實的紀錄,而是一種不受控制的感官重現。
那著名的「瑪德蓮時刻」──一塊小蛋糕浸泡在茶水裡的滋味,瞬間喚醒了關於貢布雷童年的龐大記憶宮殿──揭示了記憶的非自主性。
許多時候,喚醒過去的,不是意志,而是某個當下的觸發:一種氣味、一段旋律、一個熟悉的場景。
而被喚醒的,往往不是完整的「事實」,而是一種強烈的「感覺」,一種混合了過去情感與此刻心境的再體驗。
在普魯斯特的筆下,愛情的發生與維繫,常常與「在場」無關,反而與「缺席」、與「想像」緊密相關。
敘事者馬塞爾對亞伯丁的愛戀,大多時候,並非發生在她的陪伴之中,而是在她缺席時,透過猜疑、幻想、對記憶的美化(或醜化)裡建立起來的。
他迷戀的,也許並不是現實中複雜而真實的亞伯丁,而是記憶與想像中,被賦予無數意義的那個「亞伯丁」。
這對理解「沒有結局的愛情」有著深刻啟示。
當一段關係未能走完常規歷程——從熱戀、磨合到平淡、或清晰分離——它留下了巨大的「空白」。
而記憶與想像,便迫不及待地填補這些空白。
記憶的港灣,成為這些未竟之船最理想的停泊地。
因為在這裡,時間似乎凝固了。離去的人,可以永遠停留在最初的模樣;未曾展開的故事,可以保有無限的可能性。
記憶篩去了日常的摩擦、現實的考驗,只留下經過篩選、甚至被美化了的片段。我們在心裡,為這艘未能遠航的船,搭建了一個完美的、不受風雨侵蝕的船塢。
普魯斯特讓我們看見,所謂的「失去的樂園」,很多時候,是我們在失去之後,透過記憶的濾鏡,回溯建構出來的。那份因為「未完成」而產生的、對於「如果當時」的永恆想像,使得這份愛在記憶裡,似乎比任何一段經歷了現實磨礪的「已完成」的關係,更顯得純粹與動人。
我們記憶的港灣——為何舊夢總是最美(也最痛)?
普魯斯特的洞見,不僅存在於文學的殿堂,也悄悄呼應著我們每個人的內心經驗。
為什麼我們總是對那些無疾而終的暗戀、遺憾錯過的緣分、或是中斷未完的愛情,念念不忘?甚至,將它們視為心中難以取代的「白月光」或「硃砂痣」?
其中一個原因,或許就是「未完成」本身所帶來的想像空間。
一段真正走入柴米油鹽的關係,終究要面對現實的重力:彼此的不完美,關係的疲憊,生活的磨損。
但一段「沒有結局」的愛情,則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或是停在那個充滿無限可能的開端。
記憶,會自動過濾掉潛藏的矛盾與困難,只留下純粹的心動與朦朧的美感,以及那個永遠懸而未決的問題:
——「如果當時,我們……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這種想像,就像港灣裡溫柔閃爍的海市蜃樓,美麗而虛幻。
另一個原因,是記憶本身的「選擇性」與「重塑性」。
心理學也告訴我們,記憶不是錄影帶,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重新建構。
我們會依照當下的心境、需求,去無意識地修飾、增減、甚至扭曲過去的片段。
對那些帶著遺憾的「沒有結局」的愛情,我們常常反覆在腦海裡重播某些關鍵時刻。
每一次重播,可能都加上一個新的註解:
「如果當時我勇敢一點……」
「如果他沒有說那句話……」
「如果沒有那個誤會……」
我們試圖在記憶裡找到一個可以「修正」的節點,試圖想像出一條通往不同結局的平行時空。
這種對「如果當時」的執念,讓我們深陷在記憶的港灣,難以啟航。
更甚者,記憶也會選擇性放大某些感受。
甜美的片段,在失去後,會被鍍上一層更濃的金色光芒;而痛苦的瞬間,則在反覆咀嚼中,變得更加刺痛。
記憶的港灣,不只泊著美麗的幻影船,也困著痛苦的幽靈船。
那些未曾說完的話,有時是對美好的追憶,有時則是無聲的控訴。
於是,我們時而沉醉於昔日的幻影,時而又被過往的傷痛刺穿。
看似在懷念某個人、某段情,但更多時候,懷念的,或許是那個在過去中感覺充滿可能性的、年輕的自己。
與記憶溫柔共存——給那些未曾駛離的船
既然記憶的港灣真實存在,
既然那些沒有結局的愛情所化成的船隻,靜靜地泊在那裡, 那麼,我們該如何與它們共存?
或許,答案不是試圖驅趕它們,不是清空港灣。
而是學習,看清它們。
當我們看清記憶的運作,看清我們是如何在不知不覺中,美化、修飾、甚至扭曲過去時,我們就能拉開一點距離。
這份距離至關重要。
它讓我們不再被記憶淹沒,不再將回憶中的情感,等同於當下的現實。
我們可以對自己說:
「是的,那段時光很美好(或很痛苦),我記得那種感覺。
但那不代表現在不好,也不代表我只能永遠停留在那裡。」
我們可以像欣賞一件展品一樣,溫柔地凝視自己的過去。
欣賞那份真摯的心動、那份青春的懵懂,欣賞那些即使不成熟卻曾經熾熱的付出。
同時,也承認它們的已逝與不可重來。
對於那些帶來傷痛的記憶,或許需要更多的哀悼與溫柔。
需要承認失去,理解當時的自己和對方,也許都有著局限。
有時,寫一封從未寄出的信,或進行某個象徵性的告別儀式,能幫助我們真正地把未竟之言放下,不再等待回應,而是為自己完成一場內心的結束。
文學與藝術,常在這裡展現它們的溫柔力量。
透過閱讀、觀影、聆聽音樂,我們能在他人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投影,明白我們並不孤單。
這份「被理解的感覺」,本身就是療癒。
當我們能將個人的失落,放進人類共同經驗的廣闊之中理解,心,便會慢慢獲得釋然。
港灣的燈火
記憶是潮濕的港灣,泊著我們未曾駛離的愛情。
這並非不幸,而是生命經驗的一部分。
就像普魯斯特最終在文字中尋回了失去的時間,
我們也能在對記憶的理解中,找到與過去溫柔和解的方式。
重要的,不是強迫自己忘記、驅逐那些船隻,
而是成為一個更智慧的守港人。
我們點亮理解的燈火,照亮港灣的迷霧,
看清每一艘船的來歷、樣貌,以及它們所承載的真實與幻象。
我們可以承認那些「如果當時」的存在,承認那些未盡之言在心頭的迴響。
但同時,也能輕輕對自己說: ——生命的水流,終究是要向前的。
港灣是休憩與回望之地,但不是永遠的停留。
真正的成熟,或許就是在看清了記憶的不可靠、愛情的易逝,以及生命本質的孤獨之後, 依然選擇溫柔地、清醒地,去愛、去生活,去書寫屬於「現在」的故事。
窗外的雨停了。空氣格外澄澈。
遠方的龜山島,在洗淨塵埃後,輪廓清晰地浮現在海面上。 港灣裡的船隻安靜停泊,而我們,站在岸邊,感受著此刻真實的風,準備著,迎向下一個或許晴朗、或許依然有雨的嶄新一天。
那些未曾駛離的愛情,會一直在那裡,成為內心風景的一部分。
但它們不再是唯一的風景。
因為我們知道,前方的海域,還有無限的可能,等待著我們去航行。
你的記憶港灣裡,是否也泊著一些特別的船隻?文學或藝術,是否曾幫助你理解或安放某段沒有結局的愛情?關於記憶、遺憾與「如果當時」,你有什麼想說的話嗎?歡迎在留言區分享,讓我們透過文字,相互映照,溫柔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