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高維亞水道橋下,有家別緻小餐館,水果酒非常可口,不知不覺灌了一杯,直下空腹。這是人生第一次醺醉。心胸翳悶,想爬到地牢廁所吐,卻腳步浮浮。將跌之際,家父一手接住我,那股力很大,卻不足以穩住我。癱軟的身軀,仍不由自主滾了下去,旁邊那級樓梯,留下他墨鏡的碎片。

隨後我聽得出他猙獰的面容,他果然氣急敗壞。不過在酒精影響下,他連番疾言厲色,都變成模糊的迴聲,跟餐館裏的觥籌交錯一樣臃腫。我雙手環抱馬桶,欲吐難吐,然後竟然對他傻笑。感覺就像看一套沒有字幕的英語電影,演員越老氣橫秋,越青筋暴現,便越覺得他沒說清對白,胡鬧可笑。平日他借題發揮,口沒遮攔,經年累月壓下去的不忿,總會破皮而出,擘開難以癒合的傷疤。但現在,我竟然可以一笑置之。我皮膚下的不忿,竟然隨着肉體癱軟,十七歲仲夏這杯水果酒果然夠烈。
八年前的錦城麗色早已湮去,我卻仍然感受到滾下樓梯的隱痛。他為墨鏡蓮花落地而氣惱,他為狼狽而氣惱,卻沒為兒子摔傷展露關懷,沒體諒兒子只是首次醺醉,沒有選擇溫柔。對像他這樣的華人父親來說,老氣橫秋可能就是變異的溫柔,至少他有猛力扶住癱軟的兒子,至少他沒不屑一顧。陽光普照,杜羅河上風吹得疾勁,把我的酒意吹散,看着他興致勃勃着我們拍照,剛才的疾言厲色彷如不曾在他臉上出現。曾欲吐出這些細碎的胸臆,家母總回敬:人家不知道還會以為你有個悲慘童年。
最刺耳的聲音不一定震耳欲聾,更刺耳的是自己曾經的歇斯底里無人問津。家父是個幽默的男人,骨子裏殘存孩子氣的可愛,可他也沒嘗試聽取我需要怎樣的父愛,將自己的訴求喊得震天價響,對別人的感受輕談淺唱,大抵是他的招牌幽默。好像就是在那艘船上,我決定要建立自己的家,決定西葡之旅是我和他最後的旅行。我想學會容納你無法容納我的隱痛,而我總有一天跟你和解,而不用跟你一起和解。
之後回老家或上館子,見他的日子總會沾沾杯盞,讓過去的疾聲濡溼軟化。而席上的他又會流露當天船上興致勃勃的神色,呼嚕呼嚕跟我一起喝,隨後兀自匆匆而囫圇地吃下飯菜,不參與我跟家母的對話。吟釀教我不痛不癢,佳釀着我朦朧迷糊,得見家父的可愛,這樣大家都快樂。不過,可以淺酌,可以微醺,我不見得會在他面前再醉。 ◯
每一篇散文,我都會配樂。這一次是羅伯特・舒曼的〈弗羅列斯坦〉。因為家父的可愛與暴烈,赫然令我想起這位作曲家作品九《狂歡節》裏面展現的雙重性格,看看之後有沒有機會寫寫屬於家父的〈尤瑟比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