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文國公府書房內燭火搖曳。言徵坐於案後,眉宇間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卻仍威儀不減。
「宸兒,涼州金城郡太守一職,事務可已熟習?」他語聲沉穩,眼神如鏡,觀察入微。
胤宸拱手稟道:「回父親,幕僚人選已初步擬定,金城風土、兵馬佈防皆已熟記於心,尚請父親指教。」言徵微頷,語氣淡然卻不容疏忽:「甚好。但人事多變,有些人,非紙上能識。朔州任懷遠將軍,為父門下舊部,驍勇有謀。此番北境將領之議,朝中提了陸騏,卻未提懷遠,難保他不心有介蒂。」
他從案上取出一封密函,親手遞予胤宸:「此信交由你親遞,代我致意。你順道去一趟朔州,與他面晤,談幾句,也安他心。」
胤宸雙手接信,心知父親此舉既為攏人,也是對他識人、用人的一場試探。
「兒子領命。」
言徵凝視他一瞬,忽又語鋒一轉,語氣少見地帶了幾分柔和:
「宸兒,家祭一事,我已告知夫人,會讓她從旁協助若凝一二。你此番去涼州,府中內務有她們打點,便可安心無憂。」
胤宸聞言一怔,隨即微微低首:「……多謝父親與母親體諒。」
言徵不語,只輕輕頷首。
片刻沉靜,燭火晃動,照出他一雙老而不弛的眼,忽又看向胤宸,語氣似輕似重:
「涼州事重,邊情未寧,凡事當審慎。你在西北之時,京中之人也需你安心放手。」
他頓了頓,語鋒一收,如話家常般加了句:「臨行前,若還有什麼掛念之人,該交代的,也可早些交代清楚。」
胤宸一愣,眼神輕輕一動,卻未言語。
言徵不再追問,只將案上一枚青玉印章推過來:「此為舊友之子,讀於北地書院,頗有才幹,原欲薦於朝,如今或可為你一助。可先行拜見,觀其可用與否。」
「兒子明白。」
言徵不語,僅以目光送他出門。胤宸行至門前,回身一拜,聲音低沉:
「若邊事安穩,兒子定早日歸京。」
那一拜極深,似藏了什麼說不出的話。燈光將父子的影子拉長,斜映於地,長而靜寂。
月色漸起,府內廊影斜斜。胤宸未多停留,徑直往內院母親房中而去。
房中燈火未滅,藥香瀰漫。
他輕聲喚門,入內,見母親正倚榻而坐,面容憔悴,卻仍端雅如昔。
他躬身一拜,語氣低緩:「孩兒此去涼州,恐月餘難歸,特來拜別母親。」
夫人聞言一震,神色微怔,旋即起身,扶著身側婢女若竹緩步上前。她伸手輕撫胤宸肩頭,聲音微顫:「你自小懂事,為家族辛勞至今……為娘,只願你一路平安,無災無難。」
胤宸垂眸,深吸一口氣,緩緩跪下:「孩兒不負所託,願母親安康。」
片刻後,一道輕快聲音從門外傳來:「哥哥!」
胤如步入廊前,懷中抱著一方溫厚披風,眼中仍帶天真笑意。
「此去天寒地遠,哥哥莫忘添衣。」她將披風遞上,嘴角微翹,語氣輕巧,卻忽又認真道:「母親身體不好,哥哥放心,胤如定會好好照顧她,不會離開半步。」
她語畢,朝母親靠近半步,似無意,卻又自然如常,兩人並肩而立,燈影交疊,如兩株依偎的細柳。
胤宸一瞬愣神,那畫面靜靜定格在眼底,宛如他記憶中最終的溫柔。
他未言別,只輕輕一笑,轉身離去。披風披上肩頭,背影挺拔而遠,融入無邊夜色。
夜深風急,永安居的書房中燈火搖曳,燈芯爆出細微聲響。
胤宸輕推房門而入,見若凝仍坐於案前,燭光映著她冷靜的側臉與一疊紅箋銀帖。她專注地在禮冊上批註,彷彿未曾察覺夜已深寒。
「怎麼還沒歇?」他語聲不高,帶著一絲疲憊,也藏不住關切。
若凝聞聲,筆未停,只淡淡應道:「夫人交代我操持月中家祭,自當仔細過目。」
胤宸點頭,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我得親赴涼州一趟。」
若凝手中筆頓住,抬眼看他。
「父親有一門生,能為我所用,我需親自拜會;另也得安撫任將軍。」他語氣平靜,卻透出堅決。
若凝點頭:「北境邊關統領之責交由陸將軍,未交予他,是該安撫一二。我明白。何時動身?」
「五日後。」
「要去多久?」
「月餘。」他頓了頓,補上一句:「約莫一個半月。」
她輕輕一愣。
這是他們相識後,第一次分離如此之久。
胤宸望著她神色,語聲溫和些許:「家祭之事,父親已請母親出面協助。妳只需主持儀節,無須操心細務。」
她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胤宸沉吟一瞬,又道:「若在府中遇有為難之處,可去求姑奶奶沈太夫人相助。她雖久居京郊別院,平日少理家中瑣事,卻性情剛烈,輩分極高,素來疼惜晚輩。若她知情,定會為你主持公道。」
若凝輕聲道:「好。」
「若是朝堂上的事……可尋古御史。」
她抬眼看他。
他輕笑一聲:「他素來仗義,想來也願為妳奔走。」
若凝神色微動,卻未言語。
胤宸又補上一句:「還有紹安。若真有事,立刻去找他,他定會為妳打點妥當。」
她略微偏頭,似笑非笑:「你不在時,我也不是沒出過事,還不是處理得好好的?」
他聞言,卻不笑,只靜靜望著她,語氣忽而低沉:
「若凝,你不是一人了。」
她一怔。
他眼神極認真,每個字都像從心底抽出來:「你現在有我。我想讓妳知道,我已將妳放我心上……莫要讓我擔心。」
她靜靜看著他,像是許久未見的溫光終於落入眼底。半晌,她輕輕一笑,語氣很輕:「好。」
那聲「好」,像是結下某種盟約,也像是許下內心從未說出口的信任。
胤宸微怔,隨即笑了,眸光裡藏不住的歡喜,像燭光一樣暖。
夜風仍寒,燈火搖曳,但她的心裡,像是終於有人替她擋下了風。
天色剛亮,薄霧微罩。永安居的宅門外,幾輛馬車已整裝待發,侍衛披甲列隊,氣氛凝重而有序。
胤宸身穿簡便長袍,英挺的身影在晨曦中顯得格外清雋,目光在府門前掃過一圈,卻始終未見那熟悉的身影。眉頭微蹙,他心頭泛起一絲說不清的落寞。
就在此時,一道纖細的身影匆匆從長廊那頭奔來。
「胤宸!」她氣喘吁吁地喚著,雙頰染著朝霧與奔跑後的紅暈,髮髻略顯凌亂,手中緊抱著一個油紙包,像是怕來遲了什麼重要的事。
她跑到他面前,眼中閃著不安與一絲羞赧:「我……趕著做了些點心,路上你帶著,若餓了,就墊一墊。」
胤宸一怔,接過那包油紙,打開一看,一股濃郁的酥油奶香撲鼻而來——竟是他那道始終做不成功的酥油炸果子。這是他曾試圖模仿「娘親的味道」為她安慰,卻屢屢失敗的點心,如今,卻被她細心地完成了。
金黃的果子酥脆飽滿,形狀不一,明顯是手作的痕跡。他眼中閃過訝然與感動,視線卻不自覺落在她的右手上。
那裡有幾處不顯眼的紅腫,像是被油濺傷的痕跡,雖經細心掩飾,卻逃不過他的眼。
他立即伸手握住她的掌心,眉心蹙緊:「這是怎麼了?燙傷了嗎?」
若凝微微一僵,下意識想抽回手:「無妨,小傷罷了。下廚時不小心,被油濺著了……不礙事的。」
她語氣輕淡,試圖將那一點紅藏起來,仿若真的無足輕重。
然而他卻不肯放開,下一刻,胤宸心頭一酸,忽地將她攬入懷中,低下頭,輕輕在她額上落下一吻,像是封存了什麼未竟之言。
「等我回來。」他低語,在她耳邊說得極輕極緩。
她微怔,像是想說什麼,終究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終於轉身,上馬。
馬蹄聲由近轉遠,漸漸沒入清晨的街道與薄霧之中。
若凝站在原地,望著胤宸的方向,直到影跡不再,她才輕輕垂下眼睫。
她握著空空的手心,仍殘留著他剛才的溫度——一瞬之間,竟像隔了一整世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