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聽」方軌-教赴「時/機」 (象山慶25.618)
道綽師《安樂集》卷上云:
第一大門內,文義雖眾,略作九門料簡,然後造文。第一、明教興所由,約時被機,勸歸淨土。第二、據諸部大乘,顯說聽方軌。為何於造論之初,特顯「說/聽」方軌? 就是在佛法中「說者與聽者」各須注意之事項(形式、心態);佛法的傳授,能令眾生由迷轉悟,說者/聽者,皆應態度慎重、全神貫注。現存佛經之結集,由阿難誦出的經文,多以「六成就」為通序: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oooooo,與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并諸菩薩摩訶薩……及釋提桓因等,無量諸天大眾俱。
這是法會現場的追憶,是「一時」「某處」之「佛說/眾聞」而相應的實景,說者與聽者聚會,彼此身口意三業莊嚴,共同成就一場法事。其中自有「說/聽」的禮儀與軌範,在佛的智慧威德之攝受下,會眾身心自然調柔而「諦聽,善思」,而融入所謂「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的專注法喜中,直到最後「佛說此經已,oooooo等,聞佛所說,歡喜信受,作禮而去。」後續就必然「依教奉行」;這是「說者與聽者」的默契。
而《安樂集》的「說/聽方軌」似乎偏在聽(經)聞(法)者的根機與受用:
據大乘聖教,明諸眾生發心久近,供佛多少。欲使時會聽眾,力勵發心。
於惡世中,聞是大乘經典,不生誹謗,……深生愛樂。
今日坐下聞經者,曾已發心,供養多佛也
聞經生信者,皆獲不可思議利益也。
彌勒世尊為其天眾,轉不退法輪,聞法生信者獲益,
若經供養一恆河沙諸佛,及經發心,然後聞大乘經教,非直不謗,復加愛樂。
此十念者,依善知識方便安慰,聞實相法生。
若聞佛經,一反念善,罪即消盡也。
今有世人,聞此聖教,現在一形,全不作意;擬臨終時,方欲修念。是事云何?
若人雖有無量生死罪濁,若聞阿彌陀如來至極無生清淨寶珠名號,投之濁心,念念之中,罪滅心淨,即便往生。
是時佛像,即現在前而為說法。菩薩爾時深生恭敬,聽受是法,若深若淺,轉加尊重。菩薩住是三昧,聞說「諸法皆可壞」相,聞已受持,從三昧起,能為四眾,演說是法。
有跋陀和菩薩,於此國土,聞有阿彌陀佛,數數繫念,因是念故,見阿彌陀佛。
《大經讚》(讚彌陀偈)云:若聞阿彌陀德號 歡喜讚仰心歸依 下至一念得大利 則為具足功德寶 設滿大千世界火 亦應直過聞佛名 聞阿彌陀不復退
佛告阿難:汝今善聽,吾今為汝說。
這些引文中的「說者」,乃「據大乘聖教」,「轉不退法輪」,「方便安慰」,「即現在前,而為說法」,「能為四眾,演說是法」,能令聽者於所說的內容,得種種不可思議之利益:「力勵發心」,「不生誹謗」,「深生愛樂」(非直不謗,復加愛樂),「聞實相法生」,「罪即消盡」,「即便往生」,「聞不復退」,「見阿彌陀佛」,「具足功德寶」;這樣的聽者,多半於三寶有深厚的善根與宿緣:「發心久近,供佛多少」,「曾已發心,供養多佛」,「曾供養一恆河沙諸佛,及經發心」,於今生聞法的態度是:「深生恭敬」,「轉加尊重」,「數數繫念」,「歡喜讚仰心歸依」,乃至「設滿大千世界火,亦應直過聞佛名」,說者有心,聽者在意,於是乎說聽相應:「汝今善聽,吾今為汝說」,這是教與學的理想狀態。
與之相反,或不善於聽,或聽而不信,則「子但聞名,不究尋經旨,致此疑」「不善尋究,致使迷名生執」,由此疑、迷,可能「此義不類,少分似同」,或「錯之毫毛,失之千里」,若又堅持己見(如此計者),於理上「將謂不然」,於事上「危害滋甚」,結論是「時、機」不合,則於「無智無信人中,莫說是經」也。
聽者的根機有智有愚,有深有淺,「隨眾生所見(心行),有成有壞,……見佛剎亦然」;因此,關鍵在於說者的(智慧)方便引導,《安樂集》中,相關的文句如下:
勸託善知識者:依《法句經》…….善知識者,能說深法,謂空、無相、無願、諸法平等、無業無報、無因無果、究竟如如,住於實際。然於畢竟空中,熾然建立一切諸法,。善知識者,是汝父母,養育汝等菩提身故;善知識者,是汝眼目,能見一切善惡道故;善知識者,是汝大船,運度汝等出生死海故;善知識者,是汝緪繩,能挽拔汝等出生死故也。」
(維摩經卷中意)云:「或現劫火燒,天地皆洞然;眾生有常想,照令知無常。或為濟貧乏,現立無盡藏;隨緣廣開導,令發菩提心。」
學佛最重要的是尋訪「大善知識」而於其座下聞法薰習,並依教奉行;而善知識的基本條件是「能說深法」「隨緣開導」,令眾生「知其無常」「發菩提心」,其具體內容不外乎真/俗二諦,也就是「畢竟空」與「一切法」,二的相依而相成,不可偏執或偏廢,因此不止於理上勝解通達,也須於事上真修實證,解行並重,定慧等持,乃得從假入空「住於實際(法性)」,又從空出假「熾然建立(諸相)」,既不執為實有(常/增益)、亦墮於虛無(斷/損減)之二邊見,而從容於中道:
一切諸佛說法,要具二緣:一依法性實理,二須順其二諦。彼計大乘「無念」,但依法性。然謗無「緣求」,即是不順二諦。如此見者,墮滅空所收。
如是善知識對學佛人而言,可說是「父母」「眼目」「大船」「緪繩」,能長養學人的菩提身,令學人明見善惡道,拔度學人出生死海,這樣的佛教善知識,若依說經之人,略有五種:
說人差別:諸經起說,不過五種:一者佛自說,二者聖弟子說,三者-42u4諸天說,四者神仙說,五者 變化說。
此中又以佛為無上法王之教授善知識,能善巧方便為一切學人「傳道、授業、解惑」,若就諸佛出世以何法而度眾生,則引經說有幾種:
又彼經(大集月藏經)云:諸佛出世,有四種法度眾生。何等為四?一者口說十二部經,即是法施度眾生。二者諸佛如來有無量光明相好,一切眾生,但能繫心觀察,無不獲益;是即身業度眾生。三者有無量德用,神通道力,種種變化;即是神通力度眾生。四者諸佛如來有無量名號,若總若別。其有眾生,繫心稱念,莫不除障獲益,皆生佛前;即是名號度眾生。
或進而從眾生的受益而說三種:
若依《觀佛三昧經》云:佛告父王:諸佛出世,有三種益:一者、口說十二部經,法施利益;能除眾生無明暗障,開智慧眼,生諸佛前,早得無上菩提。二者、諸佛如來有身相光明,無量妙好。若有眾生,稱念、觀察,若總相,若別相,無問佛身現在過去,皆能除滅眾生四重五逆,永背三途;隨意所樂,常生淨土,乃至成佛。三者、勸令父王行念佛三昧。
口說經義、身現光相、神通變化,都是常態(通途)的度眾法,能令眾生除無明、開慧眼,滅眾罪、出三途,若能依教進修(聞思修、繫心觀察),必可究竟成佛。這兩部經兩段文的最後,都提及一種特殊的法:念佛(三昧),或稱諸佛名號,或念(觀)諸佛相好,而得以除障獲益,生諸佛前,或常生淨土[1]。《安樂集》第十一大門云:
又勸:「雖與眾生作善知識,必須歸西。」何以故?由住斯火界,違順境多,多有退沒,難出故也。……知火界修道甚難,故勸歸西方。一得往生,三學自然勝進,萬行普備。」
從泛說的「諸佛」名號與淨土,收歸阿彌陀佛與西方極樂,勸眾生捨棄火界(娑婆)之修行,而轉求西方之往生,於彼無漏(涅槃)界與諸上善人聚會熏習,為違逆之境,無退轉之緣,自然而然的精進於三學,完備其萬行。此處進而將佛所說法大分二種:
佛「常途」說法,皆明先因後果,理數炳然;今此經中,「但說」一生造罪,臨命終時,十念成就,即得往生,不論過去有因無因者。
縱使一形造惡,但能繫意專精,常能念佛,一切諸障,自然消除,定得往生。
常途的「因果理數」長劫修行,及但說的「造罪念佛」十念往生,也就是所謂「二門」判教:
何者為二?一謂聖道,二謂往生淨土。其聖道一種,今時難證:一由去大聖遙遠,二由理深解微。……當今末法,現是五濁惡世,唯有淨土一門,可通入路。
釋尊於「聖道」修行之外,另說「淨土」念佛,且與十方諸佛諸佛同聲勸歸淨土,因為:
過去、未來、現在,三世諸佛,皆說如是念佛三昧。
汝持佛語,為未來世天龍大眾、四部弟子,說觀佛相好及念佛三昧。
是故我說無量壽佛國,易往易取,而人不能修行往生,反事九十五種邪道。我說是人名無眼人,名無耳人。
西方安樂世界,今現有佛,號阿彌陀。若有四眾,能正受持彼佛名號,堅固其心,憶念不忘,十日十夜除捨散亂,精勤修習念佛三昧。若能令念念不絕,十日之中,必得見彼阿彌陀佛,皆得往生。
諸佛既如是說「誠實」語,《安樂集》隨順佛語而料簡:
第一.依中國三藏法師,并此土大德等,皆共詳審聖教,歎歸淨土,今以勸依。 第二、據此經宗及餘大乘諸部,凡聖修入,多明念佛三昧以為要門。第三.問答解釋,顯念佛者得種種功能利益,不可思議。
此乃道綽師之所以於「末法」之初,編修《安樂集》的苦心孤詣,也就是第一大門所明「教興所由」的要點原則:
若教赴時機[2],易修易悟;若機教時乖,難修難入[3]。
「教」赴「時、機」是一個諸佛說經與菩薩造論之「有效(益)性」,給眾生「真實利益」的原則與保證(方軌)[4],也就是第一大門之所以「據諸部大乘,顯說/聽方軌」的深意,在《安樂集》的宗旨,就是:說者「約時被機,勸歸淨土」,聽者「繫意專精,常能念佛」,乃至於說者、聽者默契於心:
正信是經,愛樂是經,勸導眾生,說者/聽者,悉皆往生阿彌陀佛國。
有人說:1.「時」是時間,也是趨勢。所謂「與時俱進」,認清時勢之變化,越接近末法的眾生是「機解暗鈍」,且「去聖遙遠」,就越難以深細複雜的智解、止觀、神通等方式領受佛法的利益,但可以簡易單純的「稱念佛名」而起信、奉行,接引往生。2.「機」,是根機、機緣,佛法接受者「宿因」的厚薄、「素質」的勝劣,類似「因材施教」的材質。「約時被機」就是觀察、考量(審度)時代的趨勢,配合、因應眾生的根機,而抉擇適當的法門,教導眾生去實踐,這才能「機/教」相應;若依當今的環境(五濁惡世)與人性(儜弱怯劣),最符應大眾需求的就是「信願稱名,往生極樂」,這是「普共諸(下品之機)眾生」的平等遍及、行易功高的救度。
教赴「時/機」,或「約時被機」出教,可簡化為善導師的「機/法」相應,或釋印順的「契理契機」;教(法)無定法,因人(機)而異[5],八萬四千法(藥),對治八萬四千機(病);機之前無法,病之前無藥--因病施藥、觀機逗教(四攝/四無量/四悉檀[6]),法不徒說、機無空過。若眾生無病,則諸佛寂靜。就器世間的眾生而言,「時」乃抽象的假法(心不相應行)[7],可含攝於「機」之感受與施設,或長(時期)或短(時間);人(機)創造了時,各有風格;又活在時之中,受其影響。綽師之別舉「約時」,或由其經歷(北周武帝)毀佛而有迫切的「末法」危機[8],曇鸞與善導的年代則遠於法難[9],故於著作中不強調世俗「時局」的變化,而從「濁染/清淨、無佛/有佛」[10]論述了娑婆(穢)與極樂(淨)之「本質性」對比。《往生論註》開篇,引龍樹菩薩《十住毗婆沙》難/易二行云:
難行道者:謂於五濁之世,于無佛時,求阿毗跋致為難。此難乃有多途,粗言五三,以示義意:一者外道相善,亂菩薩法;二者聲聞自利,障大慈悲;三者無賴惡人,破他勝德;四者顛倒善果,能壞梵行;五者唯是自力,無他力持。
這五事之所以為難,就因為娑婆三界是虛偽、顛倒相(輪轉、無窮、汙染、破壞),若無「佛」住世[11],廣宣教化,破迷起悟,則個人憑自力修行(勤行精進),很難於降伏內心之煩惱,突破外境之障緣,而致不退轉位,其根本之難就在無「佛」,故無「他力」持。與此相對的,若能信佛願、乘佛力而往生彌陀淨土,彼土乃真實、清淨之無漏功德所生,又有「佛」常住,現在說法,能依法性而攝眾生,入畢竟不退之正定。
易行道者:謂但以信佛因緣,願生淨土,乘佛願力,便得往生彼清淨土;佛力住持,即入大乘正定之聚,正定即是阿毗跋致。譬如水路,乘船則樂。
道綽師認為五濁惡世之眾生,根機淺鈍,須由懺悔及念佛,求生極樂,了脫生死,將「末法」與「懺悔」結合而立淨土門:
計今時眾生,即當佛去世後第四五百年,正是懺悔、修福,應稱佛名號時者。……當今末法,現是五濁惡世,唯有淨土一門可通入路。
善導受其影響,關注「無佛」之(五濁)世的修行難成,《法事讚》:
上從海德初際如來,乃至今時釋迦諸佛,皆乘弘誓,悲智雙行,不捨含情,三輪普化。然我無明障重,佛出不逢;設使同生,還如覆器。……雖沉法水,長劫由頑,苦集相因,毒火臨時還發。
也就是「不得見聞佛法僧」之障,由不值佛世,不見三寶,而不明因果,被無明所催,造種種惡業,而長劫墮落三惡道。釋尊與彌陀(悲憐)不捨此等眾生,而別出平等易行的救度法門:
神光等照,不簡四生;慈及無偏,皆資法潤。……仰惟大悲恩重,等潤身田,智慧冥加,道芽增長,慈悲方便,視教隨宜,勸念彌陀,歸乎淨土。
如此依釋尊所說「彌陀本願」救度之教,乃究竟了義之誠實言,眾生聞此易行難信之教,若能信受願生而稱名,必得佛力攝受而往生。如是如是,諸佛「善說」者,眾生「諦聽」,共同成就二尊之教淨土門的「說聽」方軌。
[1] 釋修優<道綽《安樂集》的念佛法門>
[2] 教(法)—時(依)機(正)
[3]《法華經.方便品》:「我始坐道場,觀樹亦經行,於三七日中,思惟如是事:我所得智慧,微妙最第一。眾生諸根鈍,著樂.癡所盲,如斯之等類,云何而可度?……我即自思惟,若但讚佛乘,眾生沒在苦,不能信是法,破法不信故,墜於三惡道,我寧不說法,疾入於涅槃!尋念過去佛,所行方便力,我今所得道,亦應說三乘。」釋性梵《安樂集.講義》:1.法深難解2.根鈍難度3.著樂難捨4.癡盲難信
[4] 《論語.季氏》:「侍於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論語.憲政篇》:「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衛靈公:「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墨子•墨子後語》:「蝦蟆、蛙、蠅,日夜恆鳴,口乾舌擗,然而不聽。今觀晨雞,時夜而鳴,天下振動。多言何益?唯其言之時也。」多言必失,在於適時。
[5] 機,有動力,可塑性,有遇緣而發動之可能性,堪受佛陀教法之素質能力。再細說,就是「性能/素質/意向 ,所謂「愚惡」之機,其業報的功能就是常沒常流轉,無有出離之「緣」,故須以彌陀本願力(稱名之法)為強(增上)緣 ,才能轉化其向下作惡的意向,而起信發願稱名,乘佛願力,往生淨土。機入於法而成一體,就是凡夫的煩惱污染,被佛力攝受淨化。參閱:象山慶<機法二信之「機」>
[6] 慧遠《大乘義章》卷二,釋「悉檀」為「宗、成、理」。法門教義的宗要、歸趨,為「宗」。據教義而說宗要,義理無違,為「成」。諸法之意趣,為「理」。天臺宗云:佛對不同根機的眾生,以四悉檀而遍施、利益之。
[7] 「三位差別」故:依於心、心所、色三者之分位差別而假立,非心(識)非色(質)之無常有為法,不似八大心王之主導作用 (最勝)、51心所之各有特性(伴隨)、11色法之似有似無(現影),它無體、相、用,只在某分某位而假施設,遷流變化之「行」。
[8] 陳劍鍠<道綽的末法觀念與淨土門的創立>:中國的「末法」思潮約在南北朝,道綽親逢北周武帝「滅佛」,而顛沛流離。後來鑽研《涅槃經》,有「佛法衰滅」的危機,而歸向淨土信仰。《安樂集》引用《大集月藏經》五個五百年之說,強調「審時度勢」的宗教救度,是淨土教末法思想的先驅。道綽個人從約機廢立,結合《觀無量壽佛經》「下品下生」,建立了末法與淨土門的關係,讓淨土門獨立成宗,亦確立了淨土門的方向。
[9] 中國佛教史上前三次「法難」與淨土三祖的「生卒」,依序如下:1.北魏太武滅佛(446-452)--曇鸞(476—542)--2.北周武毀佛(574-578)--道綽(562—645)--善導(613~681)--3.唐武滅佛 (842-846)
[10] 有人說:五濁與末法,是佛教描述世間不淨、混亂的兩個概念,五濁是末法的具體表現。
[11] 《悲華經》卷2:「何因何緣,處斯穢惡不淨世界,……五濁惡世之中,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在四眾中說三乘法?……菩薩摩訶薩成就大悲故,取斯弊惡不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