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裡的濕氣從地底升起,像一層不語的舊夢,籠罩整片濕地。腐植的味道比記憶還古老,小蛇蜷在一叢飽滿的水蕨下,聽著自己體內微弱而穩定的脈動,一如每一次脫皮前,世界都會暫時靜止下來。
牠知道——那是預兆。
這一次與過往不同。從白晝起,那種刺癢與緊縮就開始蔓延在鱗與鱗之間,像有什麼被遺忘的東西,正在皮下甦醒。牠曾經嘗試捲曲身體摩擦石根,也曾在夜雨裡浸泡整夜,只為減輕那如火灼般的刺痛,卻無法阻止這副身軀一寸寸地鬆開自己。
牠感受到,那不僅是一層皮的剝落,而像是某種深層的抽離。彷彿有另一個靈魂正從牠體內離開,或是爬回來。
那晚,小蛇夢見了一雙手。
不是蛇的,也不是任何棲息在澤中的生靈之爪,而是一雙人類的手——蒼白,帶著微微濕冷的觸感,在牠柔軟的下腹撫過,一根一根地揭起鱗片,就像揭開一層不該存在的偽裝。牠想逃,卻無法動彈。那雙手最後停在牠的喉下,掌心一推,像要打開什麼。
牠在劇痛中醒來。
下一瞬,皮膚崩裂。舊皮如繭般滑落,牠掙脫其內,滑入夜的冷氣裡。那是一種混雜著解脫與喪失的感覺。牠本該發出嘶聲以示警戒,卻有個聲音從喉嚨深處漏出來。
「……名……」
聲音微弱,如碎葉在水面撥開。但牠聽見了。牠,自己聽見了自己說話。那不是任何蛇會說的語言,是來自夢裡的語言,是那雙人類手指刻印在牠身上的殘痕。
語言如毒,在牠體內燃燒。
牠蜷曲在濕地中央,試圖遏止那股灼燒感,但聲音像不受控的洪流,一節節從體內湧出,拼湊出殘缺的詞,似記憶的碎片,又像另一個靈魂在低語。牠開始懷疑,那不是自己的聲音。
就在牠幾近昏厥之時,夜風中傳來一絲波動。那是什麼在聽。
一股微光在澤心泛起,像是誰從靜水底探出半個影子,凝望著牠——那不是獸,不是靈,而是一種靜止的「耳朵」,來自沼澤的深處。它沒有發出聲音,卻讓小蛇瞬間意識到:牠已經「說」了,而它「聽見」了。
從今往後,牠的聲音將不再是祕密。
2.水面如鏡,映著雲層深處微微翻轉的光紋。小蛇不再掙扎,靜靜伏在新皮之中,感覺那股初生的聲音尚未散去,反而在牠的鱗片與血肉間留下一道殘影——像一枚不屬於牠的印記,深深嵌入了某種命運的紋理。
「……名……」
它再次低聲吐出那個字。
而這一次,水開始回應。
不是風,也不是雨。水本身開始輕聲顫動,彷彿那聲音激起了什麼沉睡在澤底的存在。光線開始模糊,彷彿一層薄膜被掀開,一個被遺忘的世界從水影中翻了出來。
然後,牠看見了「它」。
那不是眼睛可以看清的形體——而是某種集結自光與聲、氣息與靜默的存在。它浮在水上方,像霧也像影,卻無比確定地凝視著小蛇。牠不知為何確信,它就是「澤靈」——那些曾被聽說會在新生靈魂開口之時前來見證的存在。
小蛇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見證。
澤靈無聲地靠近,牠的身軀不自覺收縮、蜷曲。那不像恐懼,更像被召回了一段牠尚未擁有的記憶。空氣開始改變,泥沼中浮現陣陣難以辨認的低語,不屬於動物,也不屬於人類。那是骨頭唱出的聲音——來自深處的「骨聲」,早已不屬於任何語言的遺音。
澤靈在牠面前停下,低聲無語地傾聽。
忽然間,水沼盡處,一株黑骨樹的枝條開始顫動,樹影如瘋長般朝天撐開,那枝條的末端懸著一顆半透明的骨珠,隨風晃動,發出淅淅索索的聲響,像在唱一段關於失名者的古老挽歌。
那是召喚。
來自「骨聲族」的指引,對第一次言語的靈蛇而發。牠聽見骨珠對牠說:「記憶已碎,你將在骨之路上選擇要留,或是忘。」
小蛇驀然一震。那些詞彷彿直接刻進了牠的意識,雖然沒有聲音,牠卻清楚理解其含義。牠不知道為什麼會懂,但某種遠古的知識正透過這場「言語的覺醒」回到牠的體內。
澤靈緩緩後退,像潮水褪去般無聲離去。骨聲的迴響仍未止息,小蛇看著水面那雙尚未全然明亮的眼睛倒映其中,牠終於明白——
從今往後,牠不再只是一條蛇。
牠有聲音,牠有名字。或者說,那個名字正在路上,等著牠自己去尋回。
3.牠在骨聲漸歇的餘韻中抬起頭來,水珠從牠銀白的鱗上緩緩滑落,在泥地上開出幾個渺小的漣漪。風從黑骨樹的方向吹來,不強,卻帶著某種遠方氣味——既像潮濕石骨的氣味,也像曾經燃燒過什麼記憶殘灰的味道。
小蛇緩慢地遊動,牠的身軀仍不習慣新皮的觸感,每一下滑行都像在適應某種陌生的自己。牠不確定自己是否已「重生」,但那些舊日皮膚正被棄置在身後,在澤水中溶解、消散,如同那些未曾被承認的過往。
骨樹的陰影向牠靠近。
不知為何,牠的每一步都不再只是逃生或覓食的本能,而是被某種東西牽引。不是聲音,也不是氣味,而是一條從骨樹伸出的透明線,彷彿牠本就屬於那條通往反影池的路,而現在,只是再次走上去。
那骨珠仍在輕晃,彷彿等著牠觸碰。牠停在枝條下,仰望那枚懸珠。它就像某種祭司留下的眼睛,靜靜凝視每個經過此地的靈魂,衡量他們是否已準備好接受下一步。
牠用舌尖輕觸那顆珠。
一瞬間,寒意自鱗片鑽入,彷彿有一千條死蛇的記憶倒灌入牠的血肉。牠看見斷裂的骨架、滲血的夢境,以及一雙熟悉又遙遠的人類手指,正小心翼翼地剝離一層透明蛇皮。那手指曾出現在夢中,也曾在剛才的水面上留下倒影。
小蛇顫了一下,卻沒有退開。
骨珠緩緩裂出一道縫隙,一縷黑霧從中流出,朝泥沼深處蜿蜒開去。那是一條通道,一條通往反影池的道路,不在地圖上,也無人指引,只有聽見骨聲之靈,才能看見其形。
牠開始移動,向那道黑霧構成的路徑前行。
每一步都沉重,因為牠知道,這趟旅程將從牠身上奪走某些東西。也許是記憶,也許是原本單純的靈魂。但牠不再是只能沉睡、只能吞吐氣味的小蛇了。
牠說過話,牠已經聽見骨聲,牠被見證過。
這些都代表一件事:
牠將無法再回去。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