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行的小吏是市舶司的通冊抄錄員,年約十七八,見她雖階資不高,說話行事卻從容得體,也不敢多問多話。行至港署內道時,他才壓低聲音解釋:「王府的貨物要出港,得先開倉單,再過議價行核價、登帳;而香料入境,得先讓我們點數,再封籤和分類,後由卸貨鋪轉送倉庫才在冊上登記明細。」
柳芷茵邊走邊記,步未曾緩。二日前,吳寔將丁香帳一事交給她,還提起市舶司那邊說:「上批瓷器籤號有重」,沒指明是哪家,但那頁是她寫的。聽說當時封籤冊上的登記還未乾透,她本也想早些親眼去看,只是這兩日府中瓷器不斷送入,忙得脫不開身,便拖到今日才來,免得月中前出貨時出錯,整批被扣。
今正剛巧是首批香料準備入港的日子,她揹著藍色的布包,裏頭塞了兩本草帳,原應陪她前來的王府僕役,在碼頭口對她吩咐幾句,就說府中還有公事,將人託給通冊吏便匆匆離去。只留她一人在風聲濕重的港道間,袖口藏著那張陸彥留給她的破帳紙,和滿腦想不透的疑惑,如風吹亂帳本般在她腦袋裡翻動著。
香料都是一大早下貨的,所以五更便得到此等候,柳芷茵昨夜可是只敢伏在桌上寐著,生怕睡太熟趕不來。前兩日因為疲累,夜不成眠,臉色不佳,喝水都想吐,肩頸也酸痛,芸娘在當值時,給了柳芷茵一盒她用剩的脂粉,要她今日來市舶司別丟了王府的臉面,她出門前只得抹了些,權當遮臉,不求好看,只求別嚇人。今日的行程是早上要對香料下貨,確定無誤後封倉等待王府的貨車領回;下午得去核對那批前兩日說重複籤號的瓷器籃。
港埠裡自然免不了大聲的吆喝和重物落地聲,但現實的壓迫讓柳芷茵只多僵了幾次後,便旋即適應了。她看著那一籃籃的香料籃,上頭繫著細細的黃帶子,都是王府的貨的。拿著帳冊,快速翻頁核對籃數。沒錯,這次進了三籃丁香,冊上寫著各一斤。同日下的香料貨不只丁香,還有大籃的肉桂和民間亦常用的胡椒,這連著下來數十籃,市舶司這為了方便管理高價物,把丁香另外安排一個區塊,將其餘的香料排成一排,市舶司小吏正拿著帳本等柳芷茵到來一同核對。
三籃丁香的號碼並不連號,是故柳芷茵需要左右翻頁來標記籃號對照記錄籤號後,才能讓市舶司吏員把束綁籃子繩結置在籤條上面,滴上蠟塊,在未乾的時候壓上代表市舶司的官章。然後在小吏的引導下,柳芷茵從布包裡拿出昨天帳房副總給她的帳印,右手持著帳印和炭筆,左手拿著帳本,準備要等市舶司吏員滴臘進行最後的蓋印封籤時,小吏看到她手中的炭筆提醒著:「把筆收起來,別畫著籤條了,髒了可認不出來。」
她連忙將帳本抱在懷中,右手將炭筆放入布包,抬起頭時右手抓著帳印,左手撥去臉上因海風黏膩而貼臉的髮絲塞於耳後,以右手前三指拿著帳印詢問:「這樣可以嗎?」
市舶司吏員點點頭,在籤條上印有市舶司官印的火漆下方,同樣在繩結上滴了塊臘,示意柳芷茵去壓印完成手續。柳芷茵左手挾抱著對折的帳冊,右手想蓋卻怎樣都對不準,索性把帳本夾在腋下,用左手食指當墊撐於籤條後方,再壓上帳印。
這樣繩結上繫著籤條,上壓市舶司、下壓齊王府帳房的清晰火印各一枚,才算是完成對貨,之後才能讓王府的人取貨帶走。
她這一連對了三籃,每封完一籃後,她都會再用左手食指點著帳冊再次確認。結束時她恭敬地笑著對市舶司吏員:「稟官差大人,這貨都沒問題,明日府上送瓷貨來時,會一併帶走的。」
市舶司吏員點點頭,「貨都會放這,記得盡速來取。」交代完後又和其他商家去對貨了。
柳芷茵彎著腰退到屋外,心跳像蜂擁而至的人群般急速上升。她站在屋簷,看著自己的左手食指,上方留著一點淡朱紅指印。沒想到此時抹在臉上的脂粉意外派上用場,倒成了她用來記籃的印章;以前上班化妝是求活命,如今上班化妝竟是用來保命,她不由得輕笑出來。
市舶司的官員只負責貨送到買家貨賣家手中,有沒有圖文不符、詐騙嫌疑,他們從不管。柳芷茵想起現代的網購取貨,覺得市舶司吏員只差沒問「末三碼」,否則她肯定要以為是超商店員了。
歇息了一會,她沿著碼頭慢慢地走,地上的水窪混著泥濘,空氣裡飄來鹹溼的黏膩。但是她不以為意,這是她第一次離開王府,第一次沒人看著她。本該覺得輕鬆四處晃悠,但她有點緊張,畢竟自己連地圖都看不懂,此時的她到寧願多雙眼看著自己,避免像剛到王府般被當成細作每日盤問。
港倉靠水那側永遠最潮,地磚斑黑滑膩,像帳冊裡那些看似沒錯、實則埋坑挖墳的條目,下午她到那裏處理籤號重覆的瓷器籃。領她的官員比著角落的六籃說:「冊上只報三籃,這多了一倍,每個都重號,您要不要對一下錯在哪?是不是出錯批了?」
柳芷茵湊上前看,的確是六籃,兩兩重號,古怪的很。她核對帳冊上的品名,有問題的竟是當初陸彥給他的破帳紙上寫的『景窯小盞』,那是一種淡青瓷的小盞,胎細釉淺,這幾年間景窯最常賣南洋的樣式,器型不大,樣式卻極精,價值也不低。這還是聯名的外貨,可不能有任何差錯。她打開瓷器的草帳本,帳本內有編號和籤號,又向官員借了燭火在旁仔細比對。官員把兩批各自連號排在一起,形成兩排。她發現前排火漆的朱紅印上沒有黑色炭粉抹邊,毫不猶豫地指著那排說:「這排只是看起來很像王府的貨,但這個火漆不對,王府這批的火漆不是這個色。」讓官員來拖走。她認得出那並不是當日在王府封的火漆,只要是她自己親自封的,火漆上必有炭圈,那是她自己偷偷在蓋印時加上去的,畢竟這年代沒監視器,柳芷茵實在不敢保證運送儲存途中是否會發生意外——畢竟找她的只有萬一,沒有一萬。
官員小哥一邊派揹工拖還一邊念著:「這誰搞的鬼,重號了也不知是誰把封條對錯了……」似乎正在煩惱這批貨該歸誰好?抑或是這個責任該由誰揹的苦惱。
倉庫外跑來兩位穿著藍袍的商人,看到那三籃正被拖著的貨說:「哎呀!終於找著了,跑了三個倉呢!」欣喜若狂地朝那三籃跑過去。
柳芷茵聽他們大叫,先僵住後發怔一會,等回過神後,聽到他們仍續的叫嚷,不由得轉過了頭察看,見他們一身長袍,袍邊上繡著雲朵般的圖案,說是找了三個倉,叫嚷中語氣不斷,「真是厲害。」她摸著胸口仍急速起伏的跳動,帶著欽佩的口吻呢喃著。隨著他們的叫嚷,陸續有官員和工人們聚集而來,她站在原地,看著那三籃貨被拖走,現場看來沒空招呼她,但心裡總覺得哪裡怪,像是登入單據時以為寫錯行,反覆檢查卻怎麼看都沒錯的那種異樣感。她皺了皺眉,想了想,也許與自己無關,便轉身離去。
「柳帳吏請留步!」柳芷茵聽到有人喊著自己的職稱,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熟,但不是很確定,轉著頭四處尋找,怕是剛剛的官員又覺得有些不對回頭尋她。
驀地,她的右肩背輕輕一拍,她先愣住僵在原地,手上緊緊拽住布包。「怎啦?」那聲音聽來耳熟,一回頭看,是多日不見的陸彥,他身穿藍白配色,還真有點海洋的氣息。這幾日看來他也沒好過,才離開帳房幾天,陸彥的臉已經有點被太陽曬到發紅。
她笑著朝陸彥的臉畫了個圈,豎起右手拇指稱讚道:「師父這下可以改姓海了!」彎著眼打趣陸彥笑道。
陸彥朝她揮了揮手,「妳還笑話我,我現在可是左右為難。」他抓著肘回應著。
柳芷茵轉過身來,將小包推至背後,以手梳攏被海風蓋著的頭髮,海上的反光映得她的眼睛有點刺痛,她還是努力張開眼看著陸彥說:「師父,你這些日子還好嗎?」
陸彥沒回她,又是揮揮手,最後抬手遮著海面的曜光,低著頭問她:「有問題嗎?」
柳芷茵搖搖頭,本還想多說些甚麼,但遠方有著官衣般的人朝陸彥招手,她只好向他搖著手,算是道別。她本以為這次的重逢能問出些什麼,卻只剩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