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迷墟物語-魚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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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魚池

 

「喂! 快點,要來不及了。」

 

一個聲音直接竄入腦海,將我從沉睡中強行喚醒。我猛然睜眼,才想起今天是兒時玩伴的婚禮。腦子還是一片混沌,身體卻像被強制啟動的程式,自動從床上彈起,草率梳洗後便衝出門。

 

我和她家只隔著一個魚池與一片竹林。

 

奔跑途中,無數記憶的影像碎片在腦中閃現。那座魚池是我們的童年樂園,養滿了吳郭魚。有些不怕髒的玩伴會直接跳進去游泳,不諳水性的我,只能蹲在池邊撈蝌蚪。記憶片段閃爍:有人釣起魚,有人隨手摘下九層塔,以一種天真而殘忍的方式「烹煮」生命。我們就像一群隨手刪除檔案的孩子,無知地造成了真正的「消失」。

 

那片竹林也不乾淨。小時候,枝椏上總掛著紅白相間的塑膠袋,裡面塞著死貓。即便長大,每次經過都忍不住屏息。大概是源於「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的陋習,但……竹子也算是樹頭嗎?

 

這些記憶就像殘存的dll檔,被不同時期的人生程式反覆讀取,永遠無法真正卸載。

 

我氣喘吁吁地趕到時,婚禮正進行到「跨火爐」的環節。

 

兒時玩伴試了好幾次,卻始終踩不碎那塊瓦片。依照習俗,新娘進門前須跨過火爐、踩碎瓦片,以求淨身去穢,才能進門。

 

她急得快哭了,在場長輩議論紛紛。有人親自示範,瓦片應聲而碎,證明並非瓦片問題。

 

她眼眶泛淚,卻怕哭花新娘妝,只能死死忍住。

 

我看著乾著急,不知哪來的勇氣,脫口而出:「是她鞋跟太細了,不好施力。」

明知這不是真正的原因,但看著良辰吉時將過,我只想為她做點什麼。幸好我睡過頭,雖穿著小禮服,腳上卻慣性地套了雙球鞋。

 

「來,跟我換鞋!」我拉過她說。

果然,她換上球鞋後一腳踏下,瓦片應聲碎裂。

我們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

 

儀式順利推進,我心中卻浮起一個巨大的疑問:為什麼她是嫁進自己的家裡?還有,新郎是誰?這段關鍵資訊像是被刻意抹除,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宴客就在她自家門前,我趁著空檔到她房間,卻被眼前的景象著實嚇得吃了一驚。

 

新娘竟然有1、2、3......我一一數著,包含兒時玩伴在內,竟然有6個!

 

她們全都穿著一樣的白紗,面紗半掩,看不清容貌,只能辨別出那一抹完全一致的艷紅笑意。

 

我悄悄地走到玩伴身邊,壓低聲音問:「她們是誰?」

 

她沒有理會我的問題,自顧自著說剛剛踩瓦片的事。其餘五個「她」,也只是靜靜微笑,動作整齊劃一,彷彿被複製貼上的鏡像副本,唯一的區別,僅是表情上那難以察覺,如同浮點數誤差般的細微差異。

 

「好啦! 你快去吃東西。」她和我拍了張照,便催促我離開。

 

回到宴席時,我才驚覺,竟然忘了問新郎是誰。

 

就在新人準備敬酒時,天空驟然變色,滂沱大雨毫無預警地傾盆而下。雨點將遮陽棚砸得啪啪作響,狂風捲著洪水,整個場景像被強制刷新一般。

 

新娘們卻無視風雨,依舊循著既定路徑敬酒,宛如一段段陷入死循環的腳本。眼看我的玩伴就要敬到我這桌,我即將能看清她身邊的伴侶時——一股更強大的水流轟然湧至,將所有人沖得七零八落。

 

當我勉強穩住腳步,不料又一波及腰的洪水猛撲過來,我被水流推著往自家的方向,半走半游,途中還不小心喝了幾口水。奇怪的是,越靠近家,那誇張的水流就越是平息。

 

我就這樣,像是從一段錯亂的資料流中被強制登出。到家時,我渾身濕透,腦中卻有個「抽屜」死活打不開。裡面藏著真正的關鍵,卻被潛意識標記為「權限不足,拒絕訪問」。

 

突然,門鈴響了。

 

我愣了片刻,打開門,竟是兒時玩伴。她身上乾爽,妝容完美。

 

我還在為自己中途離席而懊惱,連忙道歉。她卻笑吟吟地摟住我:「沒關係啦!你能來,我才真的好訝異喔!」

 

「當然,你的婚禮耶!我一定要參加的啊!」我勉強笑著,招呼她進來。

 

這時我才發現,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袋她最愛的麥芽梅子糖和蜜豆奶。我愣了一下,家裡從來不放這些。更奇怪的是……這裡,是我早已搬離的舊家。

 

 「喂…... 你有沒有聽我講話啊?」她在我眼前揮了揮手。

 

「抱歉,走神了。你說什麼?」

 

「我說,以前我們約好要永遠一起玩的,對吧?」

 

「嗯……對啊。」

 

「現在還算數嗎?」她的語氣天真,卻給我一種不容拒絕的感覺。

 

「當然!」我有些心虛地回答,「不然我幹嘛參加妳的婚禮?」說完,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對了,妳老公到底是誰啊?」

 

她露出古怪的神情:「妳不知道?妳明明認識的啊。」

 

回答得理所當然,卻讓我背脊竄起一股寒意。我……應該要知道嗎?

 

「開、開玩笑的啦!」我乾笑著推了她一下,「後面婚禮還順利嗎?」

 

「很順利唷,妳沒待到最後真可惜。」

 

「可是……不是下了很大的水……?」我的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她像是完全沒有那段洪水的記憶,只是淺笑著拉住我的手。

 

「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不等我反應,她已拽著我穿過巷弄,上了一輛公車。一路上,她的笑容沒有絲毫改變,像在執行某個預設好的指令。

 

公車停在一處觀光休息站。她領著我穿過中庭,進入一個比預期大上數倍的室內賣場。人群熙熙攘攘,大部分人都穿著統一的白衣。她拉著我穿過人潮,停在一個塔羅牌占卜攤前,輕聲囑咐:「妳在這裡排隊,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喔!」

 

「ㄟ......我沒有要算命啊!」我的喊聲被雜音徹底吞沒。

 

她就這樣消失在人群裡,我只好乖乖地排隊等她。突然瞥到突兀的藏藍色,是一個穿著長袍馬褂的中式算命,在一群白色裡特別顯眼。我不由自主地脫離隊伍,朝他走去。

 

都是算命,應該沒差吧?

 

他深邃的目光彷彿穿透了我,沉聲問:「妳,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算命先生見到我時,眼神中的訝異遠超乎我的預期。難道是因為好不容易有人光顧他嗎?

 

我支支吾吾地解釋:「我朋友叫我排那邊……但人太多了,我就過來看看。」

 

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我要怎麼離開這裡?

 

他沉默了片刻,左右環顧後,神情嚴峻地壓低聲音:「跟緊我。從現在起,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離開我三步之內。」

 

他抬手在我身上虛空一劃。身上的衣物瞬間化為與周遭人群無異的雪白。就在那一瞬間,我腦中那個被標記為「拒絕訪問」的記憶抽屜轟然崩裂,無數沾染著水氣的黑色碎片瘋狂湧出、拼湊……

 

「自然一點,跟好。」

 

「自然一點,跟上。」他似乎察覺了我的異狀,輕喝一聲,隨即在我背後重重一拍。那不像拍打,更像烙下某種符印,一股暖流瞬間竄遍全身,才將那股幾乎要將我凍結的寒意驅散大半。

 

我跟著他走向標示著「逃生」的樓梯口,腳邊卻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低頭一看,竟是前些日子遭遇車禍的那隻橘貓。牠親暱地呼嚕著,在我腳邊磨蹭。我曾餵過牠幾次,後來聽早餐店阿姨說牠走了,還難過了好一陣子。

 

我蹲下身,輕撫牠柔軟的毛,心頭一酸。正恍惚時,算命仙不耐煩地催促:「沒時間了,快跟上!」

 

我連忙起身,餘光卻在經過電梯時,瞥見了兒時玩伴的身影。長大後的她,面容始終像籠罩著一層薄霧,可那雙滿是憂傷的眼睛,卻清晰得讓我心臟一緊。

「別看!跟好!」算命仙低聲厲喝。

 

但已經來不及了,一名身形高大的男人堵住了我們的去路。他並不醜陋,全身卻是由不同人的肢體拼湊而成,散發著極致的詭異。還未等我反應,我的兒時玩伴和那幾名白紗新娘,已將我們團團圍住。

 

算命仙將手杖重重往地上一頓,青白色的光柱自杖尖爆開,迅速擴散成一個圓形屏障,擋下了他們步步進逼的身影。

 

「緣起緣滅,生死有定……」他低聲吟誦,語調穩如古老的法咒。

 

我的兒時玩伴竭力想穿透光幕,口鼻間溢出混濁的血水,那張被水泡得腫脹的臉變得無比清晰。她嘶啞地怨毒泣訴:「妳說過……會永遠陪著我的……」

 

而那拼湊的男人與新娘們,則用扭曲的姿態瘋狂拍打、撕扯著光柱,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聽著,」算命仙急促地說,「等下我說跑,妳就閉上眼。不管妳是念阿彌陀佛、哈利路亞還是什麼都行,總之專心念,絕對不能回頭,更不能睜眼!」

 

我慌亂地脫口而出:「啊?那到底要念哪個?」

 

他氣急敗壞地冷哼:「算了!妳直接罵髒話,越大聲越好!閉眼,跟緊我,手抓牢了!」

 

我剛點頭,他便大喝一聲:「跑!



我深吸一口氣,雙眼緊閉,用盡畢生力氣嘶吼著台語的「幹恁娘」!聲音在詭異的空間裡震盪不休。他緊緊拉著我狂奔,腳下卻沒有任何觸地感,宛如在虛空中疾馳。我有好幾次都想睜眼,但伊邪那美的傳說在腦中一閃而過,硬是忍住了。

 

「去大廟拜拜,記得。」算命仙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既虛無又真切,隨後,拉著我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已躺在自家床鋪上。身體沉重得彷彿千斤重,胸口劇烈起伏,睡衣被冷汗浸得濕透。

 

時鐘指向下午六點十八分,黃昏與黑夜的臨界點。我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已是徹底的黑暗。

 

平日裡淺眠難睡的我,竟從午後一點昏睡到現在。我用力捏了捏手臂,清晰的刺痛傳來,環顧這間熟悉的小公寓,我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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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家,早就賣掉了。

 

自從魚池那件事後,附近和我同齡的孩子,能搬的都搬了。

 

當年,我們十個年齡相仿的孩子總膩在一塊。帶頭的男孩格外頑劣,他最愛的遊戲,是將各種小動物折磨至死。漂白水裡翻騰的蝌蚪、被水鴛鴦炸飛的吳郭魚、火烤的螳螂……一具具小小的殘骸,最終都會被他笑著丟進魚池,成為魚群的飼料。

 

直到某天,那個男孩死在了魚池裡。

 

他明明會游泳,卻被發現時,說是「腳被水草纏住」。可那魚池根本不深,以他的身高,絕不至於淹死。

 

從那天起,怪事就開始了。

 

和他一起玩過的孩子家門口,每天清晨都會出現一灘來歷不明的水。起初大家不以為意,直到我最要好的玩伴,失蹤了一夜之後,屍體在魚池裡被找到。

 

那年的暑假,魚池先後奪走了三條孩子的性命。主人嚇得放乾池水,誰知,又有兩名孩子「莫名其妙」跌入乾池摔死。最終,在里長主導下,附近居民合力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超渡法會,每戶人家門口都貼上了符咒。

 

而那時,我正被父母以「度假」的名義,寄養在東部的阿姨家。媽媽在電話裡再三懇求阿姨留下我,即便開學了也不准我回去。最後,我被轉學、改名,跟著父母搬進了現在的家。他們從此嚴禁我靠近任何水域,那份恐懼的陰影,讓我至今仍是個旱鴨子。

 

多年來,「舊家」是我們家的禁語。只要一提及,媽媽就會歇斯底里,爸爸甚至會作勢要打人威嚇。我自然學會了閉嘴。直到最近,聽說魚池原址蓋起了社區豪宅,媽媽才終於將這段往事告訴我。

 

那次被迫的割裂,讓我再也交不到真正交心的朋友。或者說,在那之後,我已經無法理解「朋友」的真正意義了。

 

這次的夢境如此真實,我知道,那不是偶然。與其說是她們順著記憶找來,不如說,是我的意識在「迷墟場」裡,讀取到了他們那份早已損毀的存檔。那個檔案庫收藏著一切時空的數據,但在我這種權限不足的用戶看來,所有資訊都是混亂扭曲的,只能解讀出最原始的恐懼。

 

雖然我沒特別信仰之類的,但還是去了市區香火最鼎盛的廟宇。隨手投了香油錢,求了張護身符。

 

聊勝於無吧。

 

只是,我總忍不住好奇,那些住進豪宅裡的人,知不知道自己腳下曾是一座怎樣的魚池?

 

磁場不穩的地方,最容易接上「迷墟」。他們,會不會也遇上什麼「特別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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