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塊臉好心地撐傘護送我回宿舍房間這段路上,我想了很多。
造成現狀發生的人毫無疑問就是我。就算那是前世的事,結論而言那依然是我──然而,明明造成小雨神變成魔的是我,卻偏偏要保護我這個罪魁禍首……這就是為什麼紅色瘋子當時會說那句話的真正原因。
「這樣我就有理由說服自己保護你」──還記得他是這樣說的。針對保護我這件事,在歷經一些事件後,不要說他會猶豫了,換成我的話我也會猶豫。
如果殺死這個「保護對象」,所有事情就能平息的話,那實在沒有繼續保護的必要──更別說我自己也看過、知道許許多多前世的我是如何犯下各種駭人罪行,其混帳和瘋狂的程度,就連我自己都很想一掌捏死前世。
讓人沮喪的事實是非常強力的精神攻擊,足以令人流淚。但我不能因為自己看見這些過去就哭哭啼啼的──那只會對前世的受害者造成二次傷害。
回到房間後才發現在雨中站了一整個下午的我全身都是冰涼的。出去時沒有特別感覺到冷熱的房間在我一進門時便覺溫暖──於是回房後第一件決定要做的事,就是先沖澡、換上乾淨的衣服。
火鍋的香味就在我還待在浴室裡面沖水時侵襲過來,搞得讓人難以專注。
太過好聞的食物味道也足以干擾一個人,我總算體會到實證了。腹語男的前世其實是掌管食物或廚房的食神對吧?光聞味道就覺得口水快流出來了,等從浴室出去之後絕對要連宵夜的份一起吃下去。
打理好自己出浴室後,映入眼簾的房內畫面是三個大男人圍在電子爐上的金屬燉鍋旁。紅色瘋子和冰塊臉已經在喝湯了,手上套著兔子、操控兔子拿著湯杓的腹語男則是認真地盯著鍋裡。看著瀏海半遮住臉的腹語男一面注視鍋裡食物一面操縱白兔布偶用湯杓翻攪食材的畫面,讓人忍不住聯想到正在製藥的巫女。
見到我準備好加入飯局,腹語男主動地盛一碗火鍋料附湯給我。謝過他並嚐過一口──彷彿連舌頭也一起被吞下肚的美味。沒有任何雜質、能充分喝到高湯的鮮甜、火鍋料也是煮到最美味的時刻、最重要的肉更是好吃到簡直能把筷子一起吃進肚──身上的寒冷全都驅除了,果然腹語男能煮飯煮這麼香的加成道具就是那個兔子套偶對吧!
一碗食物下肚後,我想起昨天的夢──是關於腹語男的過去裡,那名小女孩的事情。
「腹語男,方便問個問題嗎?」上次已經這樣喊過腹語男,他似乎也默認了這個稱呼,因此我就沒叫他影──畢竟只喊一個字總覺得頗難為情。見腹語男默默點頭,我決定先不要問太深入,提提看那個名字就好。如果沒有記錯,那個小女孩是叫──
「小緣。」才提到這個名字,用電子爐掌控著火鍋、正要盛湯的腹語男猛地一震,手上的湯碗和湯杓同時自由落體──糟糕,提到不該提的名字了。
就算沒有惡意,只是想確認那段過去的小女孩現在的情況如何,但是看現在這狀況根本不可能。
冰塊臉迅捷地伸出兩手,分別準確接住掉落的物品,然後自己舀湯去喝,還順便把電子爐調到保溫模式──過於一氣呵成的行動彷彿早有預料。紅色瘋子則是精神已經完全被美食俘虜,不但沒有看我、也沒看腹語男,整個場面變得沉默而尷尬──拜託誰都好,拯救一下這個該死的凝重氣氛啊!
過了大概三十秒左右吧,礙於一直沒人說話,我只好努力想辦法化解。
「我……看見你和她在一起,那時候的你受了傷,她好像是被誰帶走……」
啊──不行了!講到這句話為止就是我的極限!再講下去我都想奪門而出逃離這種令人窘迫的場景了!只能拜託腹語男做點什麼回應,講到讓我道歉也好求求你了!瀏海半遮著臉的人根本看不出喜怒哀樂實在很難接下去說話啊!
彷彿聽見我心底的哀求,腹語男總算舉起白色兔偶。
「那個……的確發生過。」只見兔寶寶和腹語男一起低下頭去,過於沈重的氛圍似乎還可以看見黑色霧團層層疊在腹語男身上。「她失憶了。」沮喪低落的語氣道完這句,腹語男縮起身的模樣看上去更消沈了。
「抱歉。」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我只能給出這種沒幫助的回應。
「沒事的……是我嚇到你了……」腹語男操控兔子搖搖頭,但在兔子後面的他臉幾乎要埋進膝蓋裡──
「好了好了,東影,再不吃食物都要變涼了喔?你只顧著煮而已都還沒吃吧?」即時拯救了現場尷尬氣氛、緩解我罪惡感的是冰塊臉。他把湯杓遞給腹語男,後者也自然地用兔偶接過。
「對啊,都是我們在吃,像是火鍋蟲一樣!」終於從食物中回魂的紅色瘋子一邊幫腔、一邊遞了個還沒用過的空碗過去。
毫無邏輯的話顯然引起腹語男的好奇心。把湯杓放進鍋裡重新將電子爐調到加熱模式,腹語男才用沒有兔子的左手接過碗,同時讓兔子做出微微歪頭、一隻手靠在湯杓握柄上、一隻手搔頭的高難度動作並用腹語配音:「火鍋蟲……是什麼蟲?」
如果是小孩子,面對這隻白色兔子肯定會認為那根本是活的吧?這已經是用高難度動作都不足以說明的靈巧,那隻手的手技簡直是神等級的靈活自如!
話說回來,腹語男的問題讓我有不妙的預感。紅色瘋子超愛講冷笑話,而且是無差別式、對誰都能講出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的技能,殺傷力雖然不高卻會讓人對他產生痛扁他的欲望──
「就是米蟲的兄弟,專吃火鍋嗚啊!」他的話講到一半便出現慘叫,那是受到阿信牌必殺技的緣故。
就知道你又要講這種一點營養也沒有的冷笑話,比冰塊臉表情還冷的笑話虧你講得出口。
「爛梗。」無視另外兩個不知道怎麼反應的人,我不客氣地朝紅色瘋子開火。受到攻擊的紅色瘋子則是擺出無辜的表情揉起腦袋,淚眼汪汪的模樣彷彿撒嬌的狗。
「不好笑?」
「你說呢。」好笑的話我還會揍人嗎?這種梗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說得出來。給他一記白眼後,莫名的熟悉感浮上心頭──這種頗有既視感的對話我們已經重複不少遍了吧?
可聽到這種超爛的梗,不但一旁的冰塊臉豪邁地笑著,腹語男也操控兔子掩嘴輕笑──四方位使的笑點都很低嗎?這種梗都可以笑出來,不愧是同一個地方培養出來的,我就知道跟紅色瘋子一樣隸屬夜徒的四方位使多半都不會正常到哪去。
繼續未完的用餐之際,腹語男終於在吃下甜不辣後撤去身後那團黑色陰影。除去他是用兔子在舉筷餵食自己這點讓人既有些難以理解、又不得不充滿佩服以外,火鍋時間總算是有驚無險的過去了。
聽冰塊臉說事先準備了十五人份的火鍋料裡面,有大概十人份都是被紅色瘋子掃掉的。這傢伙真的很奇怪欸?平常幾乎沒什麼在吃東西的,面對腹語男煮的飯,胃就會變成無底洞嗎?是平常的東西太不合胃口所以被餓很久?
若畫面上是女僕小紗在豪邁地嗑這十人份的火鍋……紅色瘋子,你最好祈禱神明保佑不會被男性同胞們發現那名超級完美的女僕就是你,免得他們集結起來向你這詐欺犯尋仇……到時說不定我會選擇加入他們。
等大家都吃飽結束這頓、清洗好鍋碗瓢盆也收拾完畢後,外頭的雨聲還是沒有停。
讓雨下不停的小雨神,也是被前世迫害過的對象。根據預言,我很清楚除非祂親手了結我、或是被夜徒的退妖師們討伐消滅掉,否則這場時間拉長將足以致災的雨是不會停的。
真是該死。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始作俑者是誰、卻因為我不是前世而優先選擇保護……更可笑的是,無論是人或是神,它們從前世那裡被迫接受的對待和欺侮、凌虐等等,我都是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
現在的我正在用前世今生當做藉口,粗暴地忽視它們所受過的傷害和痛苦、牽連身邊這麼多人,原因只是我不想死──這樣真的是正確的嗎?
我真能繼續如此自私嗎?
彷彿讀懂我的心思,在宿舍房內只剩下我和紅色瘋子時,他突然看向我,還說了句帶有忠告意味的話──
「阿信,不要做傻事。」
「什麼意思?」是我正在思考的問題被他發現了嗎?這傢伙是真的知道還是瞎猜?為了釐清這點,我轉頭過去反問他,發現紅色瘋子的表情認真到無以復加。
「別做傻事,比方說主動去找妖怪或是幽靈,然後和它們打架之類的。」
「我又不是你。而且我也不是退妖師,不會做這種事情……」更何況就算真的演變成要跟它們打架,大概也是因為要自保。
混在雨水味中的某種鮮明氣味倏地揪緊神經。意識到來源的我看向那頭紅髮──「探究血紅的以往,將成為脆弱信任游移的基石」。
百合不久前對我說的首則預言──肯定是在說紅色瘋子的事。言下之意,若是我的能力揭示了紅色瘋子的過去,我們之間的信任就會崩毀嗎?
一面思考這個問題,內心也浮現一股愈發強烈的不安。彷彿全身的細胞開始鼓譟、拼命吶喊事有蹊蹺──
「皇刃。」那股異狀促使我開了口:「不要動。」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比平常低、還帶點扭曲。充斥胸口的情緒難以辨別,是因為害怕信任會崩毀?但是我對這傢伙的信任有多到足以讓我恐懼失去嗎?
不對,跟那個無關,而是更加明顯、明顯到彷彿在嘲笑我一直以來的愚蠢──我得確認。得弄明白。不過要確認的是什麼?是他說的那句不要做傻事、還是要跟他傾吐我的煩惱?不,都不是──
強烈的拒絕和異樣感催促我按住紅色瘋子雙肩,把他逼退到牆角。
「怎、怎麼了?」紅色瘋子也很緊張,一臉做出什麼虧心事後即將東窗事發的不安,但我還無法好好回答他。
紅色瘋子的床上,有血的味道。他的身上,也有血的味道。如果說,這不是因為他又偷偷搞自殘而受傷……為了撫平這份不安,我動手解開他的外套拉鍊,然後是上衣──得親眼確認、得親自動手、不這樣做不行。
「阿信,等一下、等等!會癢噗哈哈!唔──」耳邊傳來紅色瘋子的慌亂叫聲和笑聲,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這傢伙身上說不定有連冰塊臉也不知道的傷,不弄清楚是不行的。然而,衣服底下的紅色瘋子,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
「你……沒有受傷嗎?」我的語氣究竟是驚訝還是失落,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嗯?沒有,上次冷冽已經全部治好了……阿信想知道這個的話,直接問就好了嘛。」面對我失禮的舉動,紅色瘋子只是維持一貫的困惑偏頭,沒有任何責怪。
看他把衣服重新穿好,一面思考剛才的回答──狀況比檢查前還要混亂。
沒有傷痕為什麼會有鮮血的味道?而且血味和在小雨神造成的大雨雨水味之中,居然比平常聞到的要更清晰。常理而言應該不可能吧?
光是想到這一點背後可能代表的意義,便不由得背脊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