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23日,花蓮縣光復鄉及週邊因為上游堰塞湖潰壩造成大水湧入,人們賴以維生的房屋、家當,全被泥水淹沒,甚至有十數條性命遭沖刷而去。
新聞媒體與社群網路上一個又一個的訊息,將那股傷痛及不安刻劃到我微小的良心之上。政治口水的謾罵、物資爆倉的紛亂、捐款戶頭的不確定性,手機成癮的我就這樣任由各式資訊湧入大腦,直到過載。
我也想要做點什麼。
幾經思考自己的能力,度過若干無法安睡的夜晚後,不自覺便已紀錄下當義工所需的裝備及注意事項,起身拼拼湊湊添購了全副裝備。猶記得在百元商店裡請店員幫忙拿袖套時,對方提醒要量力而為、自己日子過好最重要;在買雨鞋時前前後後都同樣是買雨鞋的客人,老闆娘默契地問起什麼時後出發?某個裝備買了沒?原本還充滿不確定的一顆心,因此慢慢沉澱了下來,我才意識到自己確實要出發了,無論力量大小,我正要成為救災義工的一份子。
將原本10月3日返鄉的車票改到前一天的早上,如果不行的話也考慮早點到車站買站票。所幸在票務人員的協助下買到了直達光復車站的票,一旁的大哥還打趣說票都要賣光囉。一切準備好後,在家族的群組先說一聲,不免被叨念幾句,最後懷抱著緊張與近乎出遊前的心情早早入睡。
車上能見到許多穿戴起滿身裝備的同行者,雨鞋幾乎是我們共同的標誌。
隨著停靠花蓮站後走道已被人們站滿,車廂內的空氣逐漸瀰漫起緊繃,安靜的人們僅在快要到站抵達時,目光被窗外覆滿塵土砂石的道路及建物所吸引,並不禁迸出幾聲小小的驚嘆。
由於前一天在網路上搜尋到的志工團都已滿員,我決定莽撞地隨意加入現場的團隊,但按耐不住手上沒有鏟子,花時間在車站周邊四處尋找並無功而返的過程中,便錯過一台深入偏遠村落的軍車。茫然在集合處觀望幾許,便被一旁工作人員趕去自己找地方幫忙。

當時車站週邊大多有一定程度的清理,便嘗試跟著其他人前行,路上有人詢問國軍,也嘗試問了忙碌中的志工,或是在落單後搭訕幾名同樣剛抵達正在尋訪的年輕人。回想起來事前做的功課實在不足,只憑藉著估狗地圖上簡易但不甚即時的資訊前行,幸好最終還是憑藉著一路問個不停來到了才剛被大型機具挖開的佛祖街。
說來慚愧,短暫的半天左右時間內,我可能有一半都在走路尋找救災地點。當天陽光強烈,走沒多久衣服很快就濕透了,必須提醒自己不斷補充水份跟鹽份,乾掉的泥巴被行車與腳步翻動起來,視線裡滿是混濁的空氣,腐敗的氣味跟身上汗水的味道雜揉在一塊,儘管悶熱也不敢隨意褪下口罩與護目鏡。
經過幾處已經充滿志工滿載的屋舍,婉拒路上車輛無私分發的飯糰、飲料,終於走到一處廟宇,那是仍半掩在將近一人高的土堆中的保安寺。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幫忙傳遞水桶,最前線的鏟子超人們將淤泥挖出裝桶,藉著長長的人龍接力倒到外圍的土丘,把水桶盡量挖乾淨後再由另一條人龍傳回空桶。

我默默加入這串安靜的隊伍,不過工作沒過多久便遇到中午吃飯時間,儘管有部分是像我一樣才剛開始的志工,但一大部分的人已經做了一個上午,需要好好休息、飽餐一頓。而當僅存的一小撮人力想要繼續工作時,根本無法像原本的方式接力完成工作,連午休的人也忍不住再次站出來想幫忙,於是某位看不下去的某位大哥便再次大喊請大家去休息。
熱心的便當超人送來便當、粽子、飲料等,也有人提供提神的檳榔及飲品。或許天氣炎熱,且還沒消耗太多體力,我只吃了自備的穀物棒同時不忘認真灌起運動飲料,等待的過程中還童心大起搓了一顆泥丸子。
再一次開工時,我站到更前端的位置,兩腳陷入爛泥中動彈不得,這才真正感受到「被吸進去」的可怕,所幸在他人協助下順利把腳拔出。雖然傳遞水桶本身只是機械性地重複簡單的動作,而且很溫馨的是,大家還主動將力氣較小的女生排在回傳空桶的一邊;然而持續一定時間後,雙手很快便感到痠痛無力,腰腿跟腳底也漸感不適,想想如果撐不住時離開隊伍讓他人替補也不會有人責怪,但當下卻被毫無道理的責任感所困,覺得「再撐一下就好」,回過頭來看,這樣的想法無疑是相當危險的,不管是因為內向不善表達,或者被內在的使命感驅動,都應該以自身的安全與健康為第一優先,否則救人不成反被救,反倒可能違背了最初的美意。在報導中看到許多志工離開災區卻帶回一身病痛,只希望大家能更量力而為,隨時關注自己的身體狀況,有餘力的話也提醒身邊的夥伴要適時休息,現場常有巡邏的救護志工,也都有充足的飲水和運動飲料,只希望憾事不要再度發生。
人多有人多的做法,當現場志工充足時,確實能夠用人龍接力或是輪流擔任費力的鏟土工作來進行,不過見到一台小山貓輕巧一鏟便帶走大量廢土時,我必須承認自己的力量實在是微不足道,再加上現場時不時能感受到沒人指揮的混亂,以及意見分歧時的卡頓,儘管不到起衝突的地步,但我因為這略略的不和諧而有些無所適從,因此當廟方人員表示內部希望由機具清運後,遞水桶的人龍就地解散,有些人轉而改挖起道路上滿滿的泥土,而怕事的我則感覺現場擠滿了人,害怕再次遇上混亂場面,決定前往下一個地點。
其中有個有趣的插曲,廟方人員抱出一樽神像,圍繞在一旁的人群由頂端倒水方便他們擦洗,暗淡的泥灰下便逐漸露出鮮豔清晰的色彩,廟方人員開心地不斷跟我們道著謝,這一幕成為了讓我重拾力量的泉源之一。
再次尋找支援地點的途中,迎面而來遇上許多和我反方向的人,因為得知佛祖街首創嚴重前往協助,但執拗的我沒有回頭,或許也懷抱幾分探索的慾望,最終選擇到地圖上有標示志工需求的光復商工查看。就結果來看,這恰巧是個合適的選擇。由於學校內有老師協調分派工作,對於沒什麼主見的我來說簡直如魚得水。
起初還逞強想幫運動中心的斜坡鏟土,一圓我的鏟子超人夢,但看到一旁據說七十幾歲的大哥快速又有效率地大鏟特鏟的情景,我意識到交給專業的人才是更有效率的選擇,決定先好好調整自己的狀態。稍事休息補充水分後,聽到有人分配工作便趕緊加入,從隔壁棟建築扛了一箱水回來,緊接著參與另一棟大樓的清理,這一處由消防車拉水管沖洗教室內的淤泥,志工們再拿刮水板或刷子等用具將大量積水清到外頭,這份工作相較輕鬆,正好適合感到體力所剩無幾的我,當下也能見到部分的同伴滿是倦容,但手上動作都沒停,一下下合力把水往外推,待告一段落後,印象中自稱主任的一位女士及幾位同學深深向我們致謝,那個當下除了不捨,也有著說不出的感動。

大約四點多,雖然體感上不餓也不累,主要是精神上的疲乏,還是聯絡好花蓮的家人,起身踏上歸途,路上遇到好心的司機大哥,用小貨車將路過的我和一小群人載往車站。喝著手上冰涼的飲料,和同路的夥伴們擠在車斗上,沿路能聽到此起彼落的歡呼加油聲,眼前一幕幕閃過重建中的家園,享受這難得清閒片刻的當下,也期待這裡能早日恢復成適居的模樣。
回到光復車站,我收到一客還熱騰騰的便當,並排隊享受清洗雨鞋的尊爵禮遇,在路邊享用的同時也替他人指路發便當的位置。車站前湧入散場的人與才剛加入的人,圍繞在提供餐食與物資的餐車及帳篷旁,天色漸暗但溫暖依舊,這頓飯吃起來特別美味。

經過稍微混亂的排隊過程後,總算用悠遊卡成功進入車站,無奈前一班車已經滿到門口,只好再等四十多分鐘後的下一班。原本以為只能滑滑手機虛度疲累的等待,但這段時間卻過得異常充實,先是對面月台有人舉著牌子大喊「鏟子超人,我們愛你」,接著還跟我們互動起來,對面喊「鏟子超人」,我們喊「台灣加油」,剛好我站在幾名熱情的青年身旁,一來一往,氣氛特別熱絡。不一會,遇到國軍們準備搭專車回營休息,所經之處無不響起熱烈的掌聲跟歡呼,有些志工還和他們碰拳或擊掌,部分疲倦的阿兵哥臉上更是因此漾起笑容。國軍們肯定比我們辛苦許多,首先他們是背負任務而來,不像志工們如此心甘情願,況且國軍分配的多是更偏遠的地區、更辛苦的工作,著實值得更加響亮的掌聲。

返花的車上,聽到一位志工大哥和坐車的阿姨閒聊,知道他已經在災區辛苦了好多天,腳部患上肌腱炎備感痛楚,今天改發揮專長擔任水電超人,才稍稍得到些許舒緩,此刻正需要各行各業的援助,想想自己只能盡棉薄之力,不免慚愧。
哪怕是走出花蓮車站的一刻,我仍舊感受到滿溢的溫暖,除了熱烈歡迎的家人外,也看到一名雖然害羞仍努力分送點心以示謝意的路人,這趟短暫的旅途便在這許許多多的善良與熱血中畫下句點。
回到家被長輩們問起感想時,不善言辭的我一時只能模糊地提到自己有傳水桶、有鏟土、有坐上貨車、花了很多時間走路尋找,除了不懂得如何表達那份悸動外,也不免承認自己心有芥蒂。聽著長輩們對新聞的評論,或是彼此的閒聊,我總是感到格格不入而選擇沉默,我知道我們處在政治光譜的不同端,也感受得到我接受到的資訊和他們在新聞上得到的解讀往往大相逕庭,也不能說誰錯,畢竟只要是人都有立場,而我已疲於爭辯,更無意挑起紛爭;至於他們以獵奇或甚至炫耀的心態來看待鏟子超人,我想也不是什麼壞事,只是我難以感同身受罷了。
針對堰塞湖的應對或民眾撤離,我只能就所接收到的訊息判斷,選擇相信專家,並期許未來能有更好的應對,不再有慘劇發生。若要談及個人感受的話,我想更多的是遺憾吧,沒能像預想的隔天再去一趟就已經累趴了,沒能更大膽闖入巷弄尋找有需求的住家,沒能多和其他志工交流談話、分享糧食,沒能更好利用時間做事,也感嘆沒多盡餘力跑一趟物資集中站幫忙,雖然想著要是再來一次自己會做得更好,但接下來就要忙新工作了,需要專注在新的事物上,花點心思好好生活了。
我們保持著陌生人的距離感,但又懷抱著志同道合的理所當然。
無論是買裝備,或是在災區協助,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們,用著各自的方式伸出援手,無需多言,互相配合著,試圖拼湊起破碎的家園。哪怕能力、經驗、背景各不相同,每個付出的大家都是超人。
當我深陷泥濘,最初僅是些許的徬徨,直到真正意識到雙腳寸步難移的無力,才理解無論如何掙扎都於事無補的恐懼。或許可以趴伏在泥地,緩慢拔出雙腿;或許可以捨棄雨鞋,赤裸著踩踏危機四伏的廢土,然而正因為旁人無私地伸出了手,我才能夠走得更加順利、不再蹣跚,再次爬起來繼續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