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醫生，我想問一下。藥物成癮是怎樣的狀況？每天都要吃好幾顆鎮定劑就算是成癮了嗎？」
話一出口，她感覺到醫生表情嚴肅、背脊挺直，診間的空氣粒子頓時沉重。
「因為你上次說鎮定劑有可能會成癮，我是照著你開的量吃，但我有點擔心，想知道成癮是怎麼回事，要怎麼避免」。她趕忙找了一個合理的藉口解釋她的疑問，醫生神態放鬆、診間空氣又重新恢復流通。
醫生隨手捉起一張白紙，在上面畫了塊像是橫擺著的橘瓣，跟她說是大腦切面。並在接近橘瓣的中心位置標示出一塊區域。他解釋，這一個區域，是謂回饋機制中心。當使用了像鎮定劑、安眠藥，或是大麻、安非他命、海洛因這一類成癮物質時，這個區域會分泌出很多多巴胺。醫生在回饋機制區塊旁邊畫上許多小黑點代表多巴胺，小黑點又生出了細細的箭頭，往四面八方散開，大腦切面成了一塊發霉的橘瓣，密密麻麻黏著黑色菌絲。醫生繼續解釋，這些到處散開的多巴胺會讓使用者產生快樂愉悅的感覺，於是就會一直想再去使用這些成癮物質。「所以如果不是固定、長時間的大量服用，以你目前的劑量，還不太需要擔心成癮的問題」。
但其實她擔心的並不是藥物，或是快樂讓她成癮的問題。她盯著紙上的小黑點，多巴胺、愉悅感、需求愈來愈多。所以快樂才會造成成癮囉？
「那，有可能，會有人對痛苦成癮嗎？就是明明知道很痛苦，卻停不下來，一直去追求痛苦？」
白袍上那雙誠懇的眼睛再度盯著她的臉，但那堵高牆還是聳立著，眼睛只好又停在牆外，放棄再前進。
「你說的這種情況，我們通常不會稱為成癮。比較接近的醫學上的診斷，可能有點類似強迫症。強迫症的患者，明明很不想一直覺得髒、不想一直洗手，但是他們停不下來，很痛苦，但就是停不下來。只有重複同樣的行為，才能減輕他們的焦慮。但這個減輕也只是暫時，很快他們又會再焦慮起來，只能不停重複。強迫症我們是放在焦慮的範圍去考慮的疾病，跟藥物成癮是完全不同分類。」
她點點頭，謝謝醫生詳細的說明，但她不想詳細說明自己為何有這些疑問。那堵她特意構築起的牆，一點小小的土屑石塊都沒有掉落，依然堅固地立著。她對這麼認真對待她的醫生感到虧欠，但她現在還沒辦法承受就算只有一點點的崩落。
那天離開醫院，她除了鎮定劑，多領到了一排血清素藥物。醫生說血清素能讓緊繃的交感神經放棄戰鬥，恐慌就會減緩。蛇會願意吃血清素嗎？還是蛇只想繼續吃她的寂寞？
晚上她躺在床上思考著多巴胺、愉悅感，和回饋機制，也思考著焦慮、強迫、和重複行為。這裡面，愛的位置在哪裡？愛產生了多巴胺，還是造成了焦慮？是快樂的感受增加了對愛的需求？還是焦慮的心情增加了對愛的需求？
不被認可的愛，也有它的位置嗎？
她困在混亂的思緒裡，無法理清，然後，蛇就來了。
5.
她掙扎著對抗蛇，耗盡力氣後才終於入睡，但早上她一睜開眼，發現蛇比她早起，已經在等待著她。蛇圈裹著她，有時從她身後吐信，有時在她眼前耀武揚威似地昂起牠巨大的頭顱。她幾乎剝完了整排的粉紅藥錠，兩顆藥、四顆藥、八顆藥，蛇依然執意不走。只要恢復物質使用，就能中止戒斷症狀。如果蛇是戒斷…。
她顫抖著手、往下滑著手機通訊錄。她很清楚知道只要撥下那一個號碼，或發出那一則訊息，戒斷就會結束。她往下滑著滑著，最後撥出了一通電話。
6.
M到她家門口按電鈴的時候，她裹在毛毯裡、全身顫抖地幫M開了門。
「天哪，你！怎麼會抖成這樣？你的眼睛！你哭了幾天沒睡覺了？」
她搖搖頭，太多問題，她一下子什麼也無法回答。
M推著她往沙發前進，讓她窩到靠枕上，然後又多塞給她一條薄被。她暫時安靜著，只是發抖和掉淚，M也安靜地順著她的長髮，仔細地把幾束纏繞糾結的髮絲輕輕解開。
終於她慢慢停下顫抖，也停下眼淚，開始斷斷續續說起那蛇，蛇帶來的濕冷、麻痺，粉紅藥錠，恐慌症，還有她那不知道該算成癮還是強迫的症狀，對痛苦的成癮，對男人的戒斷，也提到了醫生那一雙誠懇聽她說話的眼睛。
「那醫生帥嗎？」一直專注聽著的M突然冒出這一句。
她大笑，這是她這一陣子以來，第一次從內心大笑出來。「這是重點嗎！？我說這麼多，你只關心醫生帥不帥嗎？嗯…不過…我只能說他眼神很誠懇啦……」。
她哭著說著笑著，後來就窩著靠枕，在沙發上鼻息均勻地睡著了。蛇暫時離開，她安安穩穩地睡著。
等她再睜開眼，窗外的陽光已經偏斜，她小小的家裡飄散著濃郁的蕃茄和煎蛋的酸甜香氣。
「你一定好幾天都沒有好好吃東西了哦？我簡單做了一點蕃茄蔬菜湯，還有蛋包飯。我有多做一些，冰在冰箱，明天你再自己熱來吃」
「我家冰箱有這些材料？你怎麼變出來的？」
「你家冰箱只有過期的奶油和乾癟的蘋果，這是我剛剛去隔壁超市買的材料」，M斜著眼回應了她，但順手就幫她盛了一碗滿滿菜料的蕃茄湯。
「真不愧是網紅食譜作家耶~」
「對，連一刷都沒賣完的網紅作家。」
兩個人又開心大笑。她想，如果M是她的姊姊就好了，每天跟她撒嬌、被她照顧、吃她做的美味料理，一定很幸福。但她受得了每天跟我在一起嗎？這麼負面、空虛、混亂，現在又被蛇纏住的我。
「我覺得我一直在造成別人的困擾」，她看到滑嫩的蛋皮上用蕃茄醬畫著一顆太陽的蛋包飯，忍不住又開始掉淚。
「你說那什麼話？什麼困擾？本來就是互相的啊。你是不是忘記你救過我幾次了？上次我被那個噁男跟蹤的時候？還有我跟我爸吵架離家出走那一次？還有前幾個月，我被我老闆羞辱，是誰來找你哭的？所以我也造成你的困擾了嗎？」
她搖搖頭，抱住M，「不止是你啊…。為什麼我把我的人生搞成這樣…？」
「有時候可能也不是對或錯，就只是選擇。你做了你的選擇，就這樣。但既然是選擇，本來就無法保證結果是好是壞。你選擇了以後，接下來就只能交給人生去決定」。
M把她拉到餐桌前，遞給她叉子湯匙，「不過不管人生怎麼樣，還是先好好吃飯啦。吃飽了，有精神了，再來處理那些大風大浪！而且搞不好你有精神了，大風大浪都變成小波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