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雨中的倒影
雨沒有停。
台北十月的夜,溫度微涼,街邊的燈閃爍得像心電圖的起伏。 林若曦坐在窗邊,筆電螢幕還亮著。她的指尖懸在鍵盤上許久,終於按下關機鍵。 機械音嗡的一聲,螢幕黑掉,倒映出她的臉。
她猛地合上筆電,呼吸急促。
窗外的雨光在玻璃上化開,她的倒影裡有兩張臉—— 一張是她自己,另一張,是桌上那張被雨滴打濕的婚紗照。 照片裡的她微笑著,依偎在張柏言肩上。 那是婚紗公司寄來的樣稿,印著「幸福初稿」四個字。
她伸手擦去照片上的水痕,手卻微微發抖。
腦海裡閃過的是那天的畫面—— 手術燈下的心臟,被放入冰箱的瞬間。 那份不安在她胸口盤踞許久,如今終於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耳邊彷彿又傳來當時張柏言的聲音。那個低沉、總能讓她安心的聲音。
「若曦,妳太容易替別人擔心了。」
那是三年前,他第一次對她說的話。
那時,她還是心臟外科的新進主治醫師。
某個凌晨,她接到院內代班通知,必須支援急診。 一名重傷的男性病患被送進手術室,失血過多,狀況危急。 她推開門,看見站在病床旁的張柏言——那時他是外聘麻醉科顧問,乾淨俐落的白袍、微微上揚的眼神。
「我聽說妳是院裡的新星?」他淡淡地笑,語氣裡帶著一種輕描淡寫的肯定。
「星不星的不重要,病人能活下來比較實際。」她沒抬頭,迅速戴上手套。
他沒再多話,只靜靜注視著她。
那場手術持續了五個小時,當她終於縫合最後一道線時,張柏言輕聲說:「辛苦了。」 他的聲音透過口罩,像是隔著一層霧氣傳來的溫度。
手術結束後,兩人都沒立刻離開。
她靠在牆邊,深呼吸。 他遞上一瓶未拆封的FIN:「以後夜班的時候,記得補充水分。」 她接過瓶子,看見瓶身上貼著他用原子筆寫的幾個字—— 「救人之前,先讓自己不渴。」
那句話她一直記得。
他們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有時在醫院走廊擦肩而過,他總會比她早一步點頭。 午餐時間,他偶爾會出現在餐廳角落的位子上,手邊放著一本醫學期刊。 「又剛好遇見妳。」他笑著說。 她那時還信,世上真有那麼多「剛好」。
張柏言是個聰明又有分寸的人,說話總留餘地,卻讓人想聽他多說一點。
若曦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他的存在。 夜班結束後的咖啡、下雨時共撐的一把傘、還有某次在停車場,她忘了帶傘,他默默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醫師也該學會照顧自己。」他說。
她抬頭看他,那一刻,醫院裡的白光都變得柔軟。
再後來,發生了那場事故,病患家屬指控她「手術失誤」,在她身心都沒辦法振作起來的時候,也是柏言幫助她撰寫報告,協調記者,讓她發現有柏言在身邊,很安心。
半年後,他們在一次醫師公會的餐會上正式公開關係。
他舉著酒杯笑說:「她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臟器。」 大家都笑了,她臉紅地推了他一下。 「你這比喻很糟糕哎。」 「但很準確,不是嗎。」他低聲說。
那天晚上,他們走在仁愛路上。風帶著桂花味,路燈灑下斑駁的光。
張柏言忽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 「若曦,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妳太純粹了。」
「純粹不好嗎?」
「太純粹,就容易被現實弄髒。」
他語氣輕,卻像藏著什麼未說出口的東西。
若曦愣了一下,以為他在開玩笑。
「那你就負責幫我擦乾淨啊。」她笑著說。
張柏言沒回答,只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那動作裡有一瞬的溫柔,也有一絲微不可察的悲傷。
那是他們第一次牽手的夜晚。
而現在,三年後,她看著桌上的照片, 心裡卻浮現出那句話—— 「太純粹,就容易被弄髒。」
她終於明白,也許他早知道,這條路不會乾淨。
夜更深了。
窗外的雨沒停,反而越下越大。水珠順著玻璃滑落,將城市的霓虹拉成一條條模糊的線。 林若曦坐在窗邊,手機放在桌上。她原本想打給張柏言,但指尖懸在通訊錄上方,始終沒按下去。
畫面裡,他的笑依舊溫柔。只是那種溫柔,現在讓她覺得有點陌生。
他最近很忙。
手術、院務、還有那一堆說不清的「專案」。 她問他時,他只是笑說:「醫院在談合作案,等穩定了就好了。」 「是新的醫療設備?」 「算是吧,技術引進那類的。」
每次說到這,他的語氣都輕得像是在掩飾什麼。
上週有一次,她半夜醒來,發現床的另一邊空著。
手機亮著螢幕,他的外套不在衣架上。 她走到客廳,看到玄關的燈還開著。 那扇門微微開著縫,雨聲從外頭滲進來。
「柏言?」
她低聲喚。 沒有人回答。
幾分鐘後,他回來了,全身都濕透。
「剛接到院裡電話,有突發狀況。」 他語氣鎮定,但呼吸明顯急促。
「急救?」
「嗯,一個特殊病患。」
她皺眉:「你不是心臟科的主治,為什麼會找你?」
他頓了一下,笑了笑:「妳也知道,我哪裡都能插手一點。」
那笑容像平常一樣柔和,卻讓她第一次感覺到一種冷。
那晚之後,她開始做夢。
夢裡,她又回到了那間手術室。
手術燈白得刺眼,手套裡全是汗。 她低頭,看見自己正在縫合一顆心臟—— 可那不是人體的心臟,而是一顆被切割過、拼湊起來的東西。 血液不是紅的,是深黑色。
她抬頭,看見張柏言站在對面。
他戴著口罩,眼神平靜。 「別怕,這是救人。」他說。 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但下一秒,他手中的手術刀滴著血,慢慢放進她的掌心。
「妳也有份。」
她猛地驚醒,背脊發冷,整件睡衣都濕透了。
翌日早晨,她起床時張柏言已經出門。
桌上放著一張便條紙:
「早餐在桌上。今天有會議,不等我。別忘了下午挑婚紗。」
筆跡一樣乾淨俐落,但她盯著那句「會議」看了很久。
她記得今天醫院並沒有安排任何例會。
她拿起手機,打開行事曆。
張柏言的日程表與院方公告的會議紀錄完全對不上。
那一刻,一種莫名的壓迫感湧上胸口。
下午,挑婚紗。
他準時出現,穿著一件灰色襯衫,笑容仍然完美。 「妳看起來氣色不好,看起來好像很累。」 他溫柔的摸著她的頭髮,「嗯··昨晚沒睡好。」 「又做夢?」
她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妳睡覺的時候會皺眉。」
他的語氣溫柔,但那句話卻讓她背脊一涼。
「柏言,」她試著若無其事地說,「那個……上次那場手術,妳還記得嗎?心臟移植那個病患。」
他停下整理袖口的動作,眼神閃過一瞬空白。
「哪一個?」 「就是……那顆心臟。」
「若曦,妳是不是想太多了?那只是一般手術。」
「可是病例查不到。」 「系統錯誤吧,醫院資料庫常出問題。」
他笑著,語氣溫和,卻沒有看她的眼。
「真的只是系統錯誤嗎?」
「欸!妳不信我?」 「我只是——」 「若曦,」他打斷她,聲音低下來,「有些事情,糾結太多會讓人難受的。」
他語氣柔得像在安慰人,但那句話像刀,緩緩割進她心裡。
夜裡,她坐在床邊,盯著那張婚紗照片。
照片裡的他笑得乾淨無瑕,手摟著她的肩。 雨又開始下,窗外的霓虹映進屋內,把他臉上的笑照成一種詭異的亮。
她忽然覺得,那笑容動了一下。
「妳太累了。」她喃喃地對自己說。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亮起。
一則訊息跳出:
【妳知道的太多了。】
沒有署名。
但她能感覺到,那訊息裡的語氣,與他極為相似。
林若曦慢慢抬起頭,望向窗外。
雨線在玻璃上滑落,霓虹映出他們的照片。 照片上的微笑此刻像一道薄裂的傷口。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愛上的那個人,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是她以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