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强生:热带雪地里的「寻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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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完郭強生,出門後,夜色和涼意落了滿肩。郭強生點了一根煙,地鐵旁的路燈照著他頭上星星點點的銀絲。

突然之間尷尬了起來,沒了剛才的熱絡。又或許是,從有肉有菜有酒有咖啡的嘈雜餐廳裡出來,突然又撞見了各自生命裡的孤寂。

孤寂。這是郭強生給我的感覺,也是他的作品常出現的主題,彷彿下了一場夜雪。

郭強生於1964 年出生,畢業於臺灣大學外文系,在美國紐約大學取得戲劇博士,目前為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習系的教授。著有小說《夜行之子》《惑鄉之人》《斷代》《尋琴者》《何不認真來悲傷》《我將前往遠方》等小說和散文作品。

今年,郭強生的《尋琴者》與《何不認真來悲傷》分別在7 月和10 月引進簡體中文版。

文學評論家王德威說:「《尋琴者》是郭強生創作迄今最好的作品,也是近年來臺灣小說難得的佳作。」這本書幾乎橫掃臺灣各項大獎,如「聯合報文學大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等。

而《何不認真來悲傷》,則是郭強生以一種把自己生命的傷口剝開的濃烈方式,書寫了自己罹癌去世的母親和哥哥、自殺的情人、失智的父親。書寫是療愈自我的方式,在這悲傷又寂寞的世界裡。

尋琴,也是尋情,尋一個安靜且不再悲傷的「玫瑰園」。


何不認真來悲傷

郭強生有一個並不完滿的家,他本來可以像哥哥一樣逃離的,但他選擇回家。「回家」總是被賦予溫馨的意涵,但有時候「回家」需要勇氣、需要承擔、需要面對過去記憶裡的幸福與殘破,「回家」更是回去撿起一個家族的命運。

而郭強生的這個家,無異於一座孤島。

郭強生出身自一個外省家庭,所謂「外省」本就披著時代顛沛下的陰影。一般人對外省家庭的印象是眷村,但郭強生的外公與父親都曾留學歐洲,所以眷村於他是另一種文化。

母親是獨生女,在她十三歲那年,郭強生的外婆出家。外公再娶,繼母容不得這個繼女,所以郭強生的母親19 歲便結婚了。父親則是一個人來到臺灣,半個親戚也沒有。

在郭強生眼裡,「所謂的外省家庭,如果要我形容,就是一群很早沒了爹媽的半大孩子,摸索著成長,就地取材弄出了一個家的樣子,在戰後學習遺忘,學習重生,然後凋零」。

郭強生的父母婚後第四年,父親考上公費留學,留下母親和哥哥。大概父親原本是不打算回這個家了,所以哥哥對郭強生這個弟弟有一些怨懟:父親當年為什麼要回來?他回來把老媽的生活全毀了。不過,如果不回來,也就沒有你了。哥哥對這個家都是有怨懟的,他出國後,就下定決心不回家了。

親情,在郭強生的生命裡,抹著一層憂傷的底色。

原本母親是不願意郭強生出國的,她已經嘗過太多分離,但拗不過孩子求學的心,還是成全了。

1996 年夏天,郭強生的第一任情人自殺,還在異鄉求學的他崩潰了,此後他開始長期接受心理諮商,但憂鬱症自此已經黏著在他身上。

38 歲那年,郭強生回到臺灣任教,原本想著可以多陪陪家人,沒想到回來卻成了送母親最後一程,癌症從擴散到人往生,連5 個月也不到。隨後的10年間,哥哥也罹癌過世,父親患上失智症還遭遇存款被盜領。

郭強生回憶母親患病時的情景,那時他在花蓮的東華大學教書,一周回家一次,每次離開之前會做好三四道菜。下一次回家時,發現母親還在吃那幾道菜,父親把菜在電鍋裡蒸了又蒸。

「我覺得即便對父親來說,他搞不好也不知所措:老婆重病我該怎麼辦?」

如何面對「生老病死」,這些都是教科書上沒有教過的。母親過世大概有十幾年的時間,郭強生還在消化處理這種感覺——「沒有好好告別,然後覺得原來大家對於生老病死都是這麼無知無措。」

郭強生和父親的關係,不知為何,總是劍拔弩張。44 歲那年,郭強生以為與父親相依為命是他應盡的本分,每週末從花蓮回家陪父親幾天再回去學校,沒想到父親卻讓他搬出老家。直到後來父親患上失智症、存款被盜領……郭強生決定放棄教職工作,回家照顧父親。

其實這一走,郭強生知道,他在學術圈也算是退場了,在四五十歲,這個正值人生巔峰的年紀。

「然後至少整整3 年,我除了面對父親,面對寫作,就沒什麼事情。寫《尋琴者》的背景,也是那時候的生命狀態。」

郭強生說自己在50 歲之後,感受到生命被切成兩段,他開始理解到什麼叫作陪伴。這也讓他感到後悔,如果在30 歲的時候就懂了,那陪伴母親的最後時光會是不一樣的。

他在書中寫道:「在悲傷的回憶中,我才能保持一種戰鬥的姿態,在空滅頹亡來臨前。幸福的記憶卻讓我感覺軟弱,因為發現曾經自己對生命的流逝毫無警覺,總要等到成為記憶後才懂得,那就是快樂,而當下道是尋常。」

但或許,生命就是這樣,經歷過生老病死,經歷過悲傷、孤獨與寂寞,那才叫活著,只是「今生這一場聚散已足夠」。


四五十歲的感情

因為生活的分崩解離,郭強生停筆了13 年。直到2010 年,他創作了《夜行之子》,一舉入圍「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這本書與此後的《惑鄉之人》《斷代》是郭強生文學里程碑裡的重要「三部曲」。

在大陸讀者熟悉的《斷代》裡,那裡頭寫的是十七八歲性啟蒙時的狂風暴雨,而在最新的《尋琴者》裡,郭強生書寫的則是深沉、節制的中老年人的感情。

一位有著過人天賦的鋼琴調音師,因為年少時的挫折而讓他放棄成為鋼琴演奏師;一位年過60 歲的成功商人林桑,在年輕的妻子艾米麗過世後因為一架鋼琴與調音師成為朋友。兩人結伴展開了一段尋琴之旅。

朱天文寫道:「《尋琴者》裡,這個『情』是大哉問,也是郭強生一生的主題與變奏。」這琴裡,到底蘊藏著什麼樣幽微的情?

如果不仔細思辨,我們一般人理解的「情」無非是親情、友情、愛情,似乎人和人之間的感情被設定在某個框架裡,我們只要往裡填空,ABCD,簡單粗暴。

但若真的對人生有一些思考,感情其實有著不同的層次。「五六十歲人的感情,不要說濃烈,不是說相守,這是一種遭遇,它很深。這時候已經不是說要不要在一起、要不要結婚、想到情就覺得那是個可以開花結果的東西。」

「情是為了開花結果嗎?世界上的事情當然有遺憾,可是遺憾裡頭其實有很深的情在裡面,你才會記得它,才會在多年後發現,那個遺憾搞不好改變了你所有的人生。」

人跟人之間,最難得就是愛與信任,對郭強生來說,信任更是難得。在《尋琴者》裡,調音師和林桑彼此心裡都是無依的狀態,突然找到一個頻率對且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兩個人彼此都很珍惜,不過分。

但是這種信任裡,又隱隱約約有個陰影,就是艾米麗,這個陰影一直卡在兩個人中間。對於如此信任自己的林桑,調音師不知道要不要對他說出艾米麗生前婚外情的秘密。

其實不用多說明,讀者應該可以看出,調音師對林桑有情愫,但他年輕的時候遭遇過等待、背叛,於是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地躲在琴的背後,心甘情願為每一架鋼琴調出最適合演奏家的音色。

而林桑呢,他這一輩子是沒有朋友的,只有商場上的那些人,以林桑的閱歷,應該也不難看出這個調音師的孤獨、對自己性向的迷惘。也許林桑早就知道艾米麗有婚外情,也許不知道,但就是這個秘密、這道陰影,讓兩個人之間的信任進退維谷。

其實「情」在這兩個人當中一直在發生,只是不是人們一般想像中的樣子。

在調音師和林桑在美國別離的前一天晚上,卡在兩人中間的陰影好像一下子釋放了。可是當林桑對調音師說「後天你先回臺北,可以嗎?我想再多留一段時間」時,另一個階段的信任來了。

對調音師來說,林桑會不會像當年承諾過他的紐約鋼琴師、邱老師一樣,他能不能信任林桑?

好不容易有一個人可以信任,卻又有下一個階段的信任問題要面對。

「我覺得對調音師來說也許是件好事。我暗自的意思是,他還是可以信任林桑,但不必像以前那樣停下來等待。」

《尋琴者》不僅是一本書而已,對郭強生來說,是他對於「我老了」的某種面對世界的姿態,是把生活咀嚼後吐出的生命的關照。

「 一場雪,一架鋼琴,一個人。要感謝的是歲月,畢竟20 年前我是無法如此勇敢誠實的。」


要懂得「老」

在身份與情欲議題火熱的時候,有人覺得郭強生並沒有全力去支持。可放到時間的軸線上,現在留在檯面上還寫這一塊,並將其寫得更深刻的,寥寥可數,郭強生是其中一個。

「當時我也就40 歲,我知道的也很少,你要我哇哇叫什麼?我自己也在探問、在理解、在摸索。」

除了一直在書寫身份與情欲這個議題,郭強生書寫的角度也一直在改變,他有自己的看法和系統。身份與情欲不僅僅是關於性別、關於性取向、關於身體、關於浪漫愛,很多往往忽視了裡面的「情」,而這種「情」正如上文提到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愛和信任。

對郭強生來說,從西方照搬回來的酷兒理論或其他各種理論,在華人世界裡是沒有精神美學的。他所做的,是跟地方的環境融合後,讓其重新萌芽。「身份與情欲書寫老實說是一種文化。」這種文化從希臘時期就有了,可是在華文世界裡沒有一個美學脈絡。而在西方,身份與情欲書寫底層是有其精神美學的,這種精神將人集合到一起,其實裡面是一種對文化的嚮往。

也於是,不是「只要能結婚」就好了,結婚的背後只是法律,接下來的「修行」才是人們真正需要面對的。但如何修行、誰來寫修行這一段?郭強生是那個先行者。

那些被壓抑的靈魂、那些孤獨的人、那些不被理解的個體,郭強生用文字説明他們釋放內心的呐喊。「我覺得我不是在寫一個類型的族群,這其實是一種觀點,屬於絕大多數主流可能看不到的觀點,一種看待人生的觀點。」

這個觀點包括:單身、無家、無伴、老年——這是很多人老來甚至年輕時都會遇到的問題。郭強生從身份與情欲所衍生出的觀點出發,但他書寫的其實是這整個世界裡的愛欲糾葛,也是整個世界裡的孤獨與荒蕪。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無所依靠」。「世間看得到的東西都沒我的份,接下來六七十歲我怎麼辦?我不能依靠家庭系統、不能依靠子女系統、不能依靠伴侶系統,我該怎麼辦?」

但郭強生認為,這種「從中拿到東西」背後其實是一種思維,人要從這種思維裡解脫,因為一直用那種思維的話,每天看到的,就是「拿不到」,否則就不用活了,註定就什麼都沒了。

所以寫作對郭強生來說很重要,在寫作的過程中,他更加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也才能為將來做好準備。將《尋琴者》套在郭強生自己身上,他知道自己在感情上不可能變成一個只是和別人逢場作戲的樣子,他知道其實到了六七十歲也還是會受傷,但在失落、遺憾、受傷裡,每一次感情的層次,都可能不一樣。

「我希望自己真正感覺到,不悲傷,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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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觀察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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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家鄉二十載。生性散漫又不安分,路總是走到哪算哪。如今想記錄這段「記者」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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