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胤:經歷所有絕望之後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22 分鐘
在趙德胤的鏡頭下,貧窮、毒品、戰亂、邊緣、絕境,每個小人物的背後都背負著複雜而龐大的歷史,個體生命作為時代的沙塵,掙扎於溫飽與致富之夢中。

01 野馬

「你到了嗎?」7月31日2點59分,我收到趙德胤助理的短信,相約採訪的時間是3點。趙德胤非常守時,為了避免遲到,他會把家裡的鐘錶調快半小時。

此時我正狂奔在台北三十幾度的大馬路上。

我還是遲到了幾分鐘,衝進約好的咖啡店,趙德胤正彎腰看著店裡的宣傳單。他穿著簡單的白T恤,理著一個平頭,周身透出一股安靜的氣息。但如果看過他的電影,就會知道,這個人的身體裡,住著邊疆的野馬。

趙德胤祖籍南京,1982年出生於緬甸臘戌。臘戌,滇緬公路的終點,開車4小時就能抵達雲南。16歲時趙德胤隻身赴台念書,幾乎是傾家蕩產湊到辦護照的錢和路費,全身只有200元美金。

如今他定居台灣,是各大國際影展的常客。2006年憑藉大學畢業短片《白鴿》入圍釜山、哥本哈根等影展,2009年成為侯孝賢導演主導的第一屆金馬電影學院學員,爾後以黑馬之姿陸續拍出被譽為「歸鄉三部曲」的劇情長片《歸來的人》《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冰毒》,期間還執導了紀錄片《挖玉石的人》《翡翠之城》。

厲害的是,這些進出釜山、鹿特丹、柏林、紐約翠貝卡、愛丁堡、瑞典等國際影展的電影,都以極小的成本、以打遊擊和半即興的創作方式,在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拍完。例如《歸來的人》,只花了新台幣50萬元左右,但不遜色於「大製作」。在趙德胤的鏡頭下,貧窮、毒品、戰亂、邊緣、絕境,每一個小人物的背後都背負著複雜而龐大的歷史,個體生命作為時代的沙塵,掙扎於溫飽與致富之夢中。

趙德胤的體內彷彿藏著隨時準備爆發的能量和野性,只要給他一塊草原,他就能開拓出一片疆土。有了一定資金後,他的《再見瓦城》和《灼人秘密》,又分別進出威尼斯和坎城等影展。他的每一部電影都帶著「趙德胤式」的個人烙印,但他的每一部電影,又帶著不一樣的張力和創造力,生猛、魔幻、迷人。

02 逃難

我們從口音聊起,談到族譜——「世鴻其德文盛良昌」,趙德胤屬「德」字輩,「我們小時候要背100個。」

高祖父和曾祖父,因為修築滇緬公路,從南京遷徙至雲南。而抗日戰爭的時候,趙德胤的祖父跟著國民黨去了雲南,但在國共內戰之際,祖父這些小兵小卒,沒有能力和地位拿到前往台灣的船票或機票。在亂世中顛沛流離失所,祖父跑到緬甸邊境一個名叫「黑猛龍村」的村落,和大陸隔著一條兩三公尺的河流。

而他的外公和舅舅就沒那麼幸運了,在戰亂的年代,外公帶著舅舅想要逃難到臘戌投靠女兒。明明已經給過錢了,卻仍被不分青紅皂白的軍人抓走移送至仰光,也沒犯什麼罪,就是逃難,一關18年。

臘戌第五區,趙德胤的電影中常出現的地名,他出生的地方。臘戌總共有12個住區,約莫70%的華人。「小時候華文學校鼎盛的時候,大大小小差不多有15間。」

不過,早期的華文學校其實一直處於「灰色」地帶。華文學校會有一座佛堂,當有中央首長來視察時,就說這是個佛堂,緬甸屬於佛教國家,這樣就不會被查緝。「其實政府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不會有人戳破。華人就在苟延殘喘地生存,維持自己的文化。」

情勢嚴峻的時候,趙德胤4點左右就要出門,5點左右到華文學校上課,8點前結束所有課程,然後急急忙忙換上沙龍,衝到緬文學校。有一次,還因為遲到,被老師抓去打小腿。

不過,當年村落裡華人很少去學緬文,一來不知道學了可以幹什麼,二來一心期盼著有朝一日得以回歸故裡。趙德胤家也一樣,他的父親小學畢業,自學中醫成為醫生,愛看書,祖父和父親都喜歡跟家人講歷史。家裡有一本《唐宋詞100首》,從曾祖父一輩就流傳下來,「翻到爛了,很像我們家的武功秘籍。」

然而,早期緬甸環境複雜,因為華人不會緬文,容易被欺負。「警察可以隨便來你家,或者在路上查緝證件時,問你會不會緬文,不會就把你逮捕起來,亂扣一個罪名給你,把你關起來。」被欺負慣了,趙德胤的父親覺得,家裡一定要有個律師,這樣警察學校才不敢學習隨便去到家裡,就堅持讓他同時去華文學校隨便去。

趙德胤在家排行老么,他的英文名是「MiDi Z」,「MiDi」就是「咪弟」,家中最小的弟弟。因為家裡窮,咪弟原本不會來到這個世界,在鄰居的勸說下,他才來到人世。咪弟也是家裡最會讀書的孩子,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第一名,也於是,家人把希望都寄託在咪弟身上。

然而,「第一名」並沒有為咪弟帶來尊嚴。那時候家裡太窮了,在一個所有人都亟需解決溫飽問題的社會,財富才能帶來尊嚴。而窮人想要翻身,無非三個途徑:販毒、挖礦、去國外打工。

咪弟的大哥1987年離開家裡去挖玉礦,後來二哥和二姐陸續偷渡到泰國打工。而在一個邊境城市,毒品則是一種稀鬆平常的存在。

03 毒品

那是一長片茅草屋,蓋得非常紮實,有大約1500坪(1坪約等於3.3平方公尺),咪弟一家人就租住在這裡。

母親是這家人的幫傭,幫人家做飯、洗碗,有時候甚至還幫忙全村的婚喪嫁娶,一個人做1000個人的飯菜。堅強、勤奮、健康,所以房東許阿姨很喜歡咪弟的母親,讓他們免費住在此地,平常幫忙照顧房東的小孩就好。許阿姨是個寡婦,也是當地的大「毒梟」。

母親常常在這茅草屋的廚房裡做小吃,炸豆腐、豌豆粉,每天早上3點起床,把報紙黏成紙袋,把小吃一份份放進去,騎著自行車送去給各個小吃攤。「做了20年,都只賺到那種買一包米的錢。」

在咪弟的記憶裡,廚房裡那張母親做炸豆腐的桌子,常常堆著滿滿的白色粉末。許阿姨拿著煉乳罐頭,一邊搖,一邊用木棒把白粉抹平。有一次,天快放亮之際,突然遇到警察來緝查,許阿姨迅速把白粉包起來,翻過茅草屋後面的籬笆,把白粉全部倒進湍急的河流裡。而此刻,警察正越過房前層層的玉米田、果樹、豬圈,來到廚房,拿槍將所有人包圍。

能成為「毒梟」,也不光靠膽識,許阿姨的情人是警察局長,所以總是關關難過關關過。

母親一直不敢運毒,但有時候,許阿姨說自己要出門,去做更大的生意,就會讓咪弟的母親在家「做一點事情」──客人來了,把毒品拿給對方。「但有時就會有人說我媽媽賣毒品,就會有警察來抓,然後許阿姨再找局長來解決,我就是在這種充滿戲劇性的環境下長大。」

1988年,咪弟一家的經濟狀況越來越窘迫,母親只好加入運毒行列。把毒品放在米裡,從臘戌搭三天三夜火車把毒品運到茂崗,成功的話,就可以得到兩包米。兩包米,夠一個家庭吃兩個月。母親第一次運毒成功了,也成功拿到了兩包米。

第二次,許阿姨找了另外一個人和母親一起運毒,但那個人除了放在米里的毒品外,還自己打了一個鐵飯盒裝毒品。被舉報,兩人在火車上就被逮捕,判刑5年。

母親被逮捕前幾天還是後幾天,咪弟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但混雜毒品的回憶裡還有一場大火。

整個村莊都失火了,燒了1萬多戶人家,燒死了1000多人。大火之後,很多孩子前往餘燼,咪弟也跟著村裡的大孩子一起。每個人背著一個書包,拿著兩根湯匙,有的人還在湯匙後面綁一根長棍。「我們就去灰燼裡挖鐵,可以拿去賣,聽說還有人挖到黃金。」旁邊就是燒焦的豬,或是人。

伴隨著緬甸的政治學潮、經濟崩盤,失去家園的人們只好搬到山上。但人不能躲起來,母親還在監獄裡。咪弟偶爾會跟著父親搭長途巴士去很遠的地方看母親,而城市每天都在革命,動刀動槍,也會死人…

貧窮、毒品、亂世、邊緣、離散,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咪弟,「從小就知道錢很重要」。後來他讀書,一直是第一名,第一名偶爾會拿到幾百塊獎金,咪弟心裡想著,「念書可以賺錢,我就要念書。」

04 挖玉石

「窮走夷方急走場(偷渡或挖玉)。」1987年,咪弟的大哥18歲,帶著200元緬幣,從瓦城轉火車,沒錢只能買站票,搖了一天一夜來到帕敢玉石礦區。但後來在礦場得了重病,只能回家養病。

哥哥回家後,又去泰國打工,存了一些錢,到中國大陸走私藥品,後來在臘戌開了家藥店,家裡生活才有了改善。但1988年緬甸的動亂,讓他們一家人回到原點。

母親進監獄後,大哥到處奔走、賄賂,試圖營救母親,去1000多公里外的城市找不同證人,想要釐清毒品不是母親的。在經歷各種時代的荒腔走板後,1989年,大哥又回到玉礦場,杳無音訊。

但全家人都盼著他能寄錢回家,期待他能光宗耀祖。「畢竟他是帶著我們的希望去礦場的人。」

小時候的咪弟認為,人的意志力是至高無上的,可以克服一切,更別說大哥只是為了去幫助家庭解決溫飽。「雖然很多人可能是做毒品,我哥哥是用一個鋤頭,我覺得別的人都能解決,他也應該有能耐。」

咪弟崇拜英雄,華人式的傳統英雄,就是被所有人欺負、被所有人看不起,最後從谷底爬起來,一面忍受痛苦,一面克服困難。這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憑藉強大的意志力,帶著別人給予的屈辱,榮歸故里。這不是很圓滿嗎?

大哥應該成為這個家庭的英雄。家裡寄去很多信,都沒有回音。有人說大哥挖到玉石發財了,但為何遲遲沒有寄錢回家?

1990年,由翁山蘇姬領導的民盟贏得大選,但選舉結果被軍政府作廢,並將其軟禁。後來軍政府實施大赦,母親才因此出獄。出獄後,父母兩人一同前往礦場尋找大哥。

找到大哥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抽鴉片了,窮愁潦倒,也不像別人說的發了財。大哥不願離開玉石場,但那時家裡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父母決定留在玉石場,一邊賣稀豆粉,一邊照顧大哥。

後來緬甸軍政府與各地少數民族獨立軍談判失敗,全國又起戰火,波及到玉石場,父母不得不離開。但大哥仍有翡翠玉石夢,他堅持留下,每天潛入河底挖玉, 岸上工人用人工打氣的方式輸送氧氣,非常危險。上岸後,老闆會準備好鴉片,讓他們吸食增加體力。

1997年父親過世,大哥趕回家鄉時,父親已埋葬數日,大哥又回到玉石場。下一次咪弟再見大哥時,卻是在監獄。大哥病重從監獄寫信回家,他因為吸毒被捕入獄。緬甸總統大選後,2011年實施大赦,大哥提前一年出獄。出獄後仍對玉石念念不忘,一年後決定重回玉石場。

這便是《翡翠之城》的由來,趙德胤在影片開場中說:「我一直對這個地方有很多想像,我爸我媽我哥和我姐,他們都來過這個地方討生活,只有我不有過來,我哥還在這裡待了22年。」

「我那時有點責怪或不理解他,為什麼意志力沒我想像的好,但我去到那個地方,我就會覺得,人是很容易被摧毀的。」

「你想像下,你去到那個地方,沒有一毛錢,開始挖玉。第一天挖不到,第二天挖不到,第三天挖不到,兩年三年都挖不到,你很鬱悶,你想家,你的青春,你原始的慾望無處發洩,你所有的理智和慾望都沒有希望,這個時候你不被摧毀才怪。」

「接下來怎麼可能會有健康的心靈?沒有健康的心靈,怎麼可能會有強大的意志力?更不要說你三餐不繼,你很容易失意,你需要有抒發的管道,於是就使用非法藥物。你淪陷下去,自此不斷輪迴,在一種痛苦的深淵裡翻不了身。」

咪弟去往玉石場的時候已經是2012年以後了,仍然在玉石場得了瘧疾。他在電影中自白:「發病,外面覺得熱,心裡覺得冷,蓋幾層棉被都不夠……得這種病的工人,說抽鴉片會好,有時候冷到牙齒發抖,我也在想,要不要抽一口大煙?」回到咪弟大哥的那個時代,大哥要如何承受那裡的病痛、自卑、不安、貧窮、自卑?面對彼端家庭的希望,大哥如何能接得住這種希望?

在《翡翠之城》裡,大哥站在礦山上,底下是渾濁到和礦山一個顏色的河流:「你看,這就是長煙落日。」

「這個玉石啊,去他的,多少人前僕後繼去幹,就是夢想挖到一顆好玉。究竟這顆玉石在哪裡?」

「以前美國有淘金熱黃金夢,蘇聯西伯利亞的石油夢,緬甸克欽邦帕敢的玉石夢。就是為了一個夢,將山挖成谷,將谷挖成山。就是為了這個夢,這就是,想發財想致富,走捷徑。那麼多人,哪個能發財?我是不是其中之一?」

我問趙德胤,大哥現在還有玉石夢嗎?他笑著說:「翡翠夢破碎了。」

05 走出去

對那個年代的緬甸華人來說,「去台灣」是一種奢侈的夢想,而這種夢想在《歸來的人》《窮人·榴蓮·麻藥·偷渡客》和《再見瓦城》中也都出現過。

80、90年代的台灣仍是經濟鼎盛期,「錢淹腳目」的希冀不只在台灣,也是緬甸華人的希望。但「去台灣」,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僅要考過升學考試、湊足路費,還要突破緬甸的層層關卡辦到護照。

大姊也想去台灣,他80年代就考過升學考試了,但因為沒有路費,便偷渡去泰國打工。 《再見瓦城》就是一個發生在大姊身邊的故事。身為家裡最會讀書的咪弟,「去台灣」這個夢想就由他繼承了。 1998年,在3000個報考生中,咪弟被順利錄取,並將就讀於「台中工業高級中等學校」。

「考上以後很開心,那個感覺就像中樂透你知道嗎?就是天翻地覆的,你知道命運會改變。因為我很會讀書,只要去到可以靠知識的地方,我就一定可以。老師也說我這種人會讀書,就是要出去,久而久之就會幻想,如果有個地方我永遠考第一名,就可以有錢。」

光是拿到合法護照、買機票,一家人就花了半年時間,傾盡全部積蓄還舉債。假如遇到緬甸移民局刁難,或是證件有錯誤被台灣駁回,那麼錯過的,就是一場人生。有人就這樣出不去,咪弟是那個幸運兒。

半夜落地桃園機場,咪弟卻跟原本要來接機的人錯過了,只好一起來的朋友親戚家借住一晚。行李中有20把魚腥菜、兩公斤乳扇——本來要送給前來接機的人。「半夜三更充滿恐慌不安,根本沒有任何對人生的憧憬,心裡面想的也是找工作、賺錢,沒有其他目的。」

隔天咪弟坐了一夜大巴去台中,到了以後卻還不能入住宿舍,幾個學生只好打電話給一個在外面租房子的學長。「學長騎著一台重型摩托車,很帥地打開安全帽,全身都是水泥什麼的,我就覺得不錯,學長感覺有工作,就跟他去了。因為我們不是來念書的,不想念書,家裡太窮了,想趕快賺錢,把欠人家的錢還了。」

去的路上有個學姊照顧他們,還買了杯珍珠奶茶請他們喝。咪弟覺得很難喝,「太甜了,在緬甸也沒喝過牛奶,覺得腥味很重。」

還沒工作,咪弟想把身上僅有的200元美金換成新台幣。但沒辦法換,因為上面有簽名。為什麼有簽名?因為當時在緬甸美金受管制,咪弟和朋友拿著緬幣去街上一家一家換,他們會懷疑美金真假,又沒有保證書,朋友就異想天開讓對方在美金上簽名保證。

咪弟只好向別人借了8000元新台幣。但學校註冊費就要9600元,加上書本書包,總共17000元。沒錢,咪弟就跟著學長去蓋好的工地做清潔,一天1600元。

「每天早上很早騎摩托車,大概騎一個半小時到工地工作,回到家晚上8點,做了20幾天,賺了3萬多塊。我就覺得台灣實在是天堂,因為一輩子也沒賺到這麼多錢,短短幾天就能賺到這麼多。」

他在學校選了比較容易的「印刷科」,然後平日在學校打一份工,假期去外面打一份工,大概一個學期,咪弟就把家裡欠的債還了。雖然本意不是念書,但咪弟透過補習,一直保持第一名的成績。在台灣,第一名還有獎學金,「第一名」第一次給了他尊嚴。

「在2004年之前,我跟家裡通了1500多封信。那時候在緬甸,打一個電話要跑幾公里。」

06 夢想

「大哥有『玉石夢』,大姐有『台灣夢』,你有什麼夢嗎?」我問趙德胤。

「從小一直都是,致富,變成有錢人。因為太貧窮,貧窮和金錢纏繞著你。我有一個夢想,就是要蓋一棟房子,來到台灣後,大學時就把這件事解決了。所以其實是大學後才開始有了一點夢想。」

不過,這個夢想,既偶然,又必然。

高三的時候,咪弟的朋友在做海產生意,從緬甸寄蝦去台灣,請咪弟幫忙收帳。正好朋友要結婚,請咪弟收到錢以後,買一台DV寄回緬甸好記錄自己的婚禮。然而那時候緬甸又內亂,媒體類的東西都無法寄回去。咪弟便把那台DV留下了,把玩以後覺得有趣,到處亂拍,漸漸地上手以後,就用DV開始幫別人拍婚禮賺錢。

也因此,咪弟在大學導師的鼓勵下開始拍短片,畢業作品《白鴿》意外入選釜山、哥本哈根、澳洲等影展。「那個時候,就想要做電影,也不敢確定,因為不了解,我沒念過電影,也不認識做電影的人。」

「我覺得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不是我主動去說我的夢想是這個,我覺得只要有東西找到我,我就會把那個東西做好。如果當年找我的是賣肥皂的,我就也可能去賣肥皂。」

然而,「夢想」才剛萌芽,就快速「破滅」了。為了「想做電影」,咪弟考取了紐約大學的電影研究所,但因為他拿的是緬甸護照,戶頭裡也沒有足夠的存款證明,還要給家裡蓋房子的尾款,咪弟只好放棄前往紐約就學的機會。

說「不放棄夢想」有點媚俗。咪弟不會胡思亂想,他以前學會的事情告訴他,如果想做什麼,就每天去做一點,做任何事都和它捆綁在一起,就會很接近這個東西。

咪弟一邊繼續在台灣升學念設計研究所,一邊去旁聽「台北藝術大學」的表演課,得知侯孝賢導演要辦金馬電影學院,他就去參加。他的劇本脫穎而出,並執導了短片《華新街記事》,這給了他很大的信心。

侯孝賢建議他可以去緬甸拍電影。也是,趙德胤在2011年拍攝了他的首部劇情長片《歸來的人》——一部見證和觀察緬甸民主化後民間氛圍的電影。因資金不足,電影略顯粗糙,但趙德胤以鏡頭之眼,展現了他與生俱來的影像天賦,而邊疆地帶之人的野性和原始森林感,像一隻猛獸衝入觀影之人的視覺神經。

之後趙德胤的每一部電影,都像一劑興奮劑,狠狠地栽進世界電影的心臟。在獲得各大影展青睞的同時,趙德胤也越來越確定,自己可以做電影。

趙德胤更願意把「夢想」理解為「目標」。夢想本容易幻滅,但階段性的目標,就一定會實現。「現在都是實踐,慢慢去實踐。因為我們家人的衣食住行沒有匱乏了,所以現在開始去思考和實踐你講的『夢想』這兩個字。」

「回歸到我的背景,我們那個地方出生的人,我一直講,有一種『邊緣性』。邊緣會造成不安全感,所以你在選擇的時候,在講夢想這兩個字的時候,會同時考慮這個夢想可不可以存活。」

07 自述:矛盾

這一整段,都是趙德胤自己的話。

有創意的東西永遠是邊緣的東西,但是電影本來就是一種流行的媒體,所以它是衝突的。你要有創造力,要有獨特性,但是有創造力跟有獨特性的東西,在當代就是處於邊緣,而電影又是一種流行的媒體。

所以它其實是一個蠻飽和跟蠻無機的媒體,特別是你在工業體系下面去做電影。像《再見瓦城》《灼人秘密》這樣的電影,我一定會越做越熟練,不能說它成熟,是我對這個過程、這些工作方式會熟練。但是它能承載的東西會越來越安全,越來越是體制下面的東西,它是一個商品、流行產品,他會被媒體討論、會有明星、會有越來越多資金,但是它依然是一個商品。

但回歸到,如果我一個人拿著攝影機很自由地去捕捉、去創作,那可能才是一種創作。那些創作可能是很自由很好玩的,但是它注定永遠是邊緣的。我是說,這兩者是全然不同的路線,表達方式全然不同。

我一直都在做這兩種。就是人生一直在矛盾中尋找,並且再繼續矛盾下去。

像我這種人應該當不了純粹的藝術家。雖然我的個性可能有緬甸帶來的原始森林感、草根性,是邊疆地帶的人,比如以前我們拍電影,比較野馬脫韁,比較兇猛,比較粗糙,比較無畏。但我們出生的家庭背景,一直以來都是要講生存,要在物質生活上取得溫飽跟安全感,比如說你要養家糊口,所以就會慢慢地一直去追尋比較安全的東西。

但是心裡面又有很野的東西,所以這兩個東西它要同時並存的時候,會自我衝突的。我是用外在的行為讓它一直持續,意思是說我強迫我自己,我不想變得那麼邊緣,但是我又相信所有的獨特跟創造性來自於邊緣,所以我逼迫自己不管多麼不想去到那些物質生活差的地方,我就要每年去那邊一個月捕捉影像。那是不舒服的,你在一個很安逸的環境待久了,你不會想去那種比如說衛生環境差的地方。

這個比較是大眾心理來說,但是我會逼迫自己去,讓我自己還是有某方面的創造性,不要隨波逐流。但是另外一塊,我對物質、對家人,很多的不安全感,會讓我往主流的方向去走,讓我和家人的生活不會匱乏,或者說至少不會過得太差。

所以我們這種人不願意全面妥協,但現實上你沒辦法接受自己變成純粹的藝術家。我的意思是,在電影的開創性上,我還是保有熱情,想要去嘗試一些個人電影、手工電影、粗糙的電影,它裡面可能有一些開創性的東西。

李安導演演講時說過一句話,他說做藝術,要很放鬆,有時候不能太緊繃,用一個很自由放鬆的狀態去創作,可能東西會不一樣。但到《灼人秘密》我都沒有放鬆,都是全然緊繃有壓力的。所以你在我的作品中可以看得到,那些人物都沒有放鬆,它的狀態就是很憂鬱、很躁、很緊繃的。我的意思是說,很巧妙的,電影某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背景跟他那時候的狀態。

電影有一點好玩的地方,是它可能不以名狀地帶入了作者真實的處境跟心境。故事是虛的,戲劇是虛的,電影也是假的,但是你當下的情感、狀態、你的真誠,會不由自主地流入進去。

08 混淆體

有時候半夜醒來,咪弟偶爾會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臘戌、台北,抑或是柏林、紐約。他的工作讓他滿世界跑,但緬甸帶來的童年記憶,以及緬甸跟世界各地巨大的差異,都讓這種流動的經驗變得超現實,彷若夢境。

家鄉,無論是外在視覺樣貌,或是咪弟的腦海中,都與許多現代化城市有著極大的差距。例如前一天咪弟還在紐約或台北,一個禮拜後回到緬甸老家,「我講物質生活可能大家難以想像,我都會說視覺面貌是震撼的,完全不一樣。」

就是在這樣的離散、流動、遷徙中,咪弟漸漸和導演趙德胤重疊,成為一個複雜、混淆的共同體。在接近4個半小時的連續訪談後,他也在我眼中慢慢模糊、重疊。

我彷彿看到他在仰光郊區的破敗碼頭旁,看著外海那頭的居民每天搭渡輪去仰光上班,他的鏡頭對著渡輪上賣東西的小孩和他的家,用竹子搭作的床下,流動著一道河。

(本文首發於《南風窗》2020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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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家鄉二十載。生性散漫又不安分,路總是走到哪算哪。如今想記錄這段「記者」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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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廢品》,敘述主角在朝鮮戰爭中的艱難經歷與對戰爭的感慨,充滿人性與政治的複雜交織。書中揭露了戰爭的殘酷和戰俘在戰俘營中的遭遇。同時展現在國共內戰後選擇的困難抉擇,無論選擇何方,都伴隨著犧牲和後悔。文章表達了對戰爭的憎惡,對信仰的質疑以及對人生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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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廢品》,敘述主角在朝鮮戰爭中的艱難經歷與對戰爭的感慨,充滿人性與政治的複雜交織。書中揭露了戰爭的殘酷和戰俘在戰俘營中的遭遇。同時展現在國共內戰後選擇的困難抉擇,無論選擇何方,都伴隨著犧牲和後悔。文章表達了對戰爭的憎惡,對信仰的質疑以及對人生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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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富都青年》描繪了人性的複雜,光環與陰暗同時存在著。直面生活的鋒利,可以沖淡人的同情心,顛覆了是非觀。是残酷,是直白,却也最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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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富都青年》描繪了人性的複雜,光環與陰暗同時存在著。直面生活的鋒利,可以沖淡人的同情心,顛覆了是非觀。是残酷,是直白,却也最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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