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高懸,銀光如水,將寧川府的街道映得空寂而清冷。
衛冷月行走在靜謐的夜色裡,腳步漸漸放慢。那股在來春樓時就籠在心頭的不安感,並未隨著歸途而散去,反而在月色的映照下愈發清晰,像是在心底一寸寸蔓延。
她自己也說不清這不安來自何處。先前酒席上,魯青嶽、劉鏢頭、陳萬成各自以江湖、鏢局與商賈的角度推斷,言之成理,看似周全。可她心底總覺得有什麼地方被忽略了,像一塊缺失的拼圖,始終無法補全。
思緒翻湧之間,她驀地一怔。
街道……太安靜了。
衛冷月眉心一蹙,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少了什麼。
忽地,一聲輕響從她上方傳來。
她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一戶屋簷上,一塊瓦片在夜風吹拂下搖搖欲墜,似是因年久失修,終於支撐不住,猛地跌落在青石街面。
「啪」的一聲脆響,在死寂的街道上格外清晰。碎裂聲響過,回音在巷弄間飄盪。
衛冷月心頭一震,這才恍然。
——少的,正是那應該此刻響起的更夫鑼聲。
這時辰正是一更時分,約是戌時。
按理說該有更夫巡行,或遠或近傳來的鑼聲與呼喝,提醒人家「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可此刻,四周寂寂無聲,靜得過分。
就在她恍然之際,一股淡淡的氣息隨夜風竄進鼻端。
衛冷月腳步一頓,呼吸瞬間一緊。
是血腥味。
腦海裡瞬間閃過幾個月前的景象:破敗荒涼的阮府院落,倒伏一地的下人屍體,無辜者被污辱的慘狀,血水淌過青石縫隙的觸目驚心。
那些畫面如刀般在眼底劃過,令她心頭一緊,寒意直透指尖。
她左手已經下意識搭上腰間佩劍,指節微微泛白,劍身未出,卻隱隱透著冷意。
沒有片刻遲疑,衛冷月循著血腥味的來源,縱身而動,朝前方的暗巷疾奔而去。
月光下,她的白衣劍影如一縷寒芒,迅疾而決然。
她一路順著氣息前行,轉過幾個彎,來到一處幽暗的巷口。
地上斜斜映著一團人影,蜷縮不動。
血腥味在這裡濃得幾乎凝結,隨著夜風撲面而來。
衛冷月屏住呼吸,快步上前。
近前一看,只見一人倒伏在地,面孔朝下,身下血跡在月色下化作一片模糊的黑影,緩緩漫開,沾濕了青石縫隙。
他的手邊,一面滿是鏽跡的小鑼被隨意丟棄,邊角斜斜靠著牆根,上頭還殘留著點點血痕。
衛冷月心口一沉。
這人,正是本該在街頭巡行,擊鑼報更的更夫。
不等多想,她忽然耳尖一動,不遠處傳來細微聲響。
那不是風聲,而是低低的人語,夾著腳步的摩擦。
她眼神一冷,腳尖一點,翻身躍上牆頭,伏下身子,將氣息盡數收斂。
白衣在月光中不再顯眼,她整個人如同陰影的一部分,靜靜潛伏。
最前一人身形瘦削,肩膀微微聳著,脖頸前傾,走路時整個人像只老鼠般縮著,步態畏縮卻透著狡黠。
第二人步子極快,卻輕得幾乎聽不見聲音,每一步都像貓兒落地般無聲,腳下極有分寸。
最後一人走在月光正照的地方,面容清晰可見,卻見他眼神飄忽不定,滴溜溜亂轉,似是時刻戒備,又透著一股慌躁。
三人邊走邊低語,舉止鬼祟,賊眉鼠眼的模樣在月色下更顯詭譎。
衛冷月伏在牆頭,眼神冷冷,指尖緊扣劍柄,靜待他們靠近。
三人漸漸走近,腳步聲壓得極低,若不是衛冷月先聽到細微的低語聲,可能無法立即察覺三人靠近。
顯然這些人有不俗的功夫在身。
三人在地上的屍體前停下來。
走在前頭那瘦削男子先是冷哼一聲,踢了踢倒地的更夫,嘴角掛著一抹陰笑:
嘿,那老東西命也真硬,拖了半條街才斷氣。早知道就別費勁,直接一刀了斷。」
那步子輕快的男子卻低聲笑道:
「哼,誰叫這城門卡得死緊,咱們今日啥事都幹不成,悶得慌,出來找點樂子解悶罷了。正巧撞上這對老少更夫,也是他們倒霉。」
月光下,那眼神飄忽不定的男子壓低聲音,補充一句:
「這小子還挺有骨氣,知道自己不是咱們的對手,還敢護著老的,讓他先跑。可惜——跑得掉麼?結果兩個都送了命。」
三人互相對視,齊齊冷笑,帶著幾分說不清的得意與輕蔑。
「不過說起來,也算爽快。這些當更的,總在夜裡敲鑼,吵得爺們心煩。如今少了兩個,清靜得很。」
衛冷月伏在牆頭,將三人的言語聽得清清楚楚。
他們對殺人的態度竟如此隨意,只因嫌更夫鑼聲擾耳,便痛下毒手,說得還帶幾分得意的笑意。
衛冷月胸口一陣冰火交錯,指尖緊扣劍柄,只覺心底怒火翻湧——僅僅因為「吵」,就要人性命?這等草菅人命的態度,簡直不配稱作人。
她的呼吸沉了幾分,正欲拔劍躍下,將這三人當場斬殺,忽然聽見其中一人語氣陰冷,壓低聲音道:
「等風聲再過去,好好把那群羊羔崽子弄出去……」
衛冷月心頭一震,劍尖上的殺意頓時凝住。
羊羔崽子。
難道——
一絲預感如電光閃過腦海。
她立刻壓下沸騰的怒意,重新伏低身子,將呼吸收斂得無影無蹤,只餘冷冷的眼神,緊緊盯著牆下三人。
那瘦削男子聳著肩,咕噥道:「這些苦差事,怎麼總是落到咱們頭上?大爺們只會喝酒玩樂,卻讓咱們在這裡提水送飯,守著一群哭哭啼啼的……真是晦氣!」
步子極輕的男子冷笑一聲:「嘖,誰叫咱們是底下的人?不做能怎麼樣?再說了,那些羊羔崽子要是餓急了哭起來,被人聽見,連咱們腦袋都要沒了。幸好老大有交代,吃食裡頭下了藥,幾口下去,睡得比豬還熟,不會亂叫亂鬧。」
走在月光裡的那人眼珠子骨碌一轉,壓低聲音道:「別抱怨了,今夜再送些吃的過去,待過幾日送出城。到時候銀子到手,誰還記得咱們幾個受了多少罪?」
三人說著,皆發出一陣陰笑。
衛冷月屏息伏在牆頭,將三人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她現在已經十分肯定,這些人和擄走孩童的賊團夥有關。
幾個關鍵迅速在她腦海裡理出脈絡:
——孩童們還活著,只是被因食物裡被下藥而沉睡。
——這群人並非主事者,只是奉命看守。
——賊子們有方法將孩童們送出城。
她眼神冷冽,心口卻越發沉重。
還想再聽些什麼,可那三人已經拍了拍衣袖,準備起步離開。
衛冷月指尖緊扣劍柄,腦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若繼續跟蹤,或許能聽到更多,甚至順藤摸瓜找到那些孩童被藏匿的所在。
然而——只有她一人聽見了這些。
這三人身上已有兩條人命,若此刻放任他們離去,等到日後再來追查,他們必定會百般抵賴,撇得一乾二淨。
到時候,眼前兩個更夫的死,就成了枉死的冤魂。
月光映照下,倒地的血跡正一寸寸擴散,黑沉沉滲入青石縫隙。
衛冷月咬緊牙關,胸口起伏,心境在「追查線索」與「為死者討公道」之間來回拉扯。
她陷入兩難。
衛冷月指尖在劍柄上停頓良久,終於長吸一口氣。
她做出了決定。
刷——
劍身出鞘,清越的摩擦聲在寂靜夜裡格外刺耳,宛如一道冷電劃破夜空。
下方三人齊齊一震,猛然止步,四下張望,目光在陰影裡游移,臉上寫滿驚疑。
「誰!」
他們聲音剛出口,只見一道白影疾落,如月下驟然墜下的一縷寒光,直直壓下。
「啊——!」
幾聲痛喝響起,劍光閃爍如電,其中一人還未反應過來,手腳筋已被利劍挑斷,慘叫著撲倒在地,血水迅速漫開。
他渾身顫抖,聲嘶力竭的哀號在巷子裡迴盪,淒厲刺耳。
餘下兩人面色驟變,驚怒交加,齊齊抽刀,背脊冷汗直冒。
月光下,衛冷月一襲白衣持劍而立,神色冷峻,眼神如霜刀般冰寒。
其中一人本還驚慌失措,眼見來襲者竟是個女子,且在月光下眉眼冷豔,姿色出眾,心頭的恐懼瞬間淡去,反倒泛起一抹淫邪的笑容。
他舔了舔嘴角,壓低聲音,語氣輕佻:「原來是個小娘子……怎麼著,想跟哥哥們舞刀弄劍一番?」
說著,他那雙油膩的眼睛上下打量,毫不掩飾,像是要將衛冷月的身影整個吞入口中。
這赤裸的眼神令衛冷月心底泛起一股厭惡與冷意。
她的臉色未變,只是劍尖微微抬起,冷光直指面前兩人,目光凌厲如霜。
衛冷月自牆頭一躍而下,本意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三人同時廢去。
然而,只有那最靠前的一人反應不及,手腳筋瞬間被挑斷,哀號倒地;其餘兩人卻在瞬息之間側身躍開,竟避過了這致命一擊。
這些人的身手如她先前預估,定是不凡。
地上同伴的慘叫聲此刻如催命一般在巷中迴盪,可那二人不但沒有回頭搭救,反而一副冷眼旁觀,任由血水四濺。
眼前這一幕,令衛冷月眉心微蹙。
她劍尖直指前方,心底卻有股沉重壓下。
這些人對同伴生死全然不顧,甚至還有閒情調笑挑釁。能對自己人如此殘忍,對那些被拐去的孩童,又會如何?
一股不祥的預感自心底湧起,令她的呼吸愈發冰冷。
那些孩子的情況,恐怕遠比她和魯青嶽等人猜想的要糟。
衛冷月腳步微挪,白衣隨風鼓動。
下一瞬,她的劍忽然閃動,如月下驟現的冷芒,直逼二人面門。
那動作快得幾乎只剩殘影,劍尖帶起破風之聲,直刺向眼神飄忽的男子。
「小賤人好狠毒!」
他驚呼一聲,匆忙橫刀格擋。
鏘!
他震得手腕發麻,虎口隱隱裂開。
另一人見狀,揮刀從側斬來,刀風呼嘯,卻只砍中空處。衛冷月身形一閃,半步錯開,劍光隨勢一挑,劃過對方手臂。
血光濺出,那人悶哼一聲,整條臂膀頓時失了力道。
兩人踉蹌後退,額上冷汗直冒。
他們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女子來者不善。
方才的戲謔和淫笑頃刻收斂,臉上笑意盡去,取而代之的是陰狠與緊張。
他們對視一眼,心照不宣,二人腳步各自錯開,眼神在暗處一閃而過,顯然已達成默契,各行其事。
持刀的嘍囉猛地繃緊手臂,血流在肌肉撐開的瞬間止住,像是硬生生以蠻力阻止劍傷裂開。
另一人繞至衛冷月側後方,刀子啪地扔在地上,五指探入懷中,眼神閃著陰狠的光。
衛冷月的目光冷冷追隨著他們的動作,每一分細節都未曾錯過。
她足下發力,呼吸內斂,氣息一線。
接著心神凝定,劍身化作月下閃電,一招『驚鴻』直突而出。
那人又是舉刀格檔,但這次並未被震飛,而是被一劍洞穿。
鐵片崩裂之聲刺破夜色。
衛冷月所持的『霜懸』劍在月光下閃著冷冽的光澤。
此劍本非常物,正是衛無咎託人以殞鐵百鑄而成,劍身歷經反覆錘煉,鋒銳無雙。
哪是尋常兵器可以抵擋的?
那人驚慌萬分,拼命一偏身,總算避過致命一擊。
但劍尖仍從耳畔掠過,冷光擦著皮肉,幾乎削去半隻耳朵。
他慘叫一聲,鮮血飛濺,疼得直翻白眼。
與此同時,她身後的另一人卻已動作狠辣,左手一翻,掌中赫然多出一把鐵蓮子——數十枚細小鐵針緊緊扣在掌心,寒光在月色下閃爍。
只見他內息一轉,勁力湧上臂膀,猛然一抖腕,鐵蓮子如雨點般激射而出。
呼呼!
破空之聲驟起,森寒的鐵針拖著冷光,化作漫天殺機,直撲而來,像是夜空裡傾瀉下的一陣雨。
衛冷月眼神一凝,腳步未動,心神卻已沉入一片清明。
正巧現今月色正濃,她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將每一縷破空之音、每一道冷光盡收耳目之中。
鏘鏘鏘——
霜懸劍在她手中翻轉飛舞,劍鋒如流光疾閃,每一次揮斬都準確擊中飛針的要點。
數十枚暗器接連被削弱、打歪,叮叮噹噹落在青石街上,火星四濺,卻無一能近她身半寸。
月光下,白衣劍影如寒霜縈繞,將那漫天殺機盡數擋下。
那嘍囉眼見鐵蓮子竟全數被劍光擋下,連衛冷月的衣角都沒沾到分毫,不由得心頭大駭。
他原本也只是抱著亂槍打鳥的心態,哪怕能逼退對方半步也算僥倖,卻怎料眼前女子竟能全數檔下,連衣角都沾不上。
一股驚懼湧上,他臉色陰狠一變,心下發狠,猛地伸手入懷,再次掏出一物。
他指尖一抖,再次以暗器手法擲出,帶著勁力朝衛冷月疾射而去。
衛冷月眉頭一動,目光一冷。雖覺這東西不同於先前的鐵蓮子,但劍勢已然收不回。
霜懸劍寒光一閃,直直斬下。
那是一顆約半個拇指大的藥丸子。
藥丸子被一分為二,刺鼻之氣瞬間瀰漫,一息未盡,衛冷月便覺指尖微麻,劍身隱隱顫抖。
她心頭一凜,立刻察覺這是毒物。
雖不知其效果為何,但直覺告訴她必須速戰速決。
霎時,她屏住呼吸,左手猛然按下劍鞘,短劍「影從」出鞘。月色之下,一長一短的子母雙劍在手,寒光交錯。
衛冷月雙眸如電,身形一錯,劍勢猶如縷縷絲線盤纏不休,正是她自行領悟的雙劍招式——「纏絲」。
鏘——
二人兵刃頃刻被挑開,虎口一震。
未等他們喘息,她步法一變,雙影錯亂,如同幻影縱橫,正是「亂影」。
霜懸與影從同時暴起,劍鋒交錯之間劃出燎火般的劍光,直直掃向敵人下盤。
這一擊——「燎原」!
「啊——!」
兩名嘍囉再無閃避之機,手足齊中劍光,鮮血飛濺,一聲痛呼,踉蹌倒臥在青石地上,刀劍盡皆脫手。
夜風掠過,巷內血腥氣更濃。
衛冷月雙劍一橫,立於二人之前,白衣獵獵,眉目如霜,殺意如夜色壓頂。
她長吐一口濁氣,將短劍「影從」收回鞘中。
她胸口起伏,額間滲出細汗。
右手握著霜懸,用力插入青石地面,劍身沒入寸許,方才勉強支撐住身形。
她只覺全身氣力一寸寸流失,雙腿發軟,已難以穩立,心中這才明白——那藥物的效用,正是讓人四肢無力,任人宰割。
她冷聲怒斥,目光如刃般掃過地上哀嚎的三人:
「你們竟如此狠毒!說!那群孩童在哪!」
三人身上鮮血橫流,痛得直打滾,先前的兇狠早已不復。
其中一人淚水鼻涕混成一片,聲音顫抖:「女俠饒命!小的豬油蒙了心,不該攔路惹事……再不敢了!」
另一人連連磕頭,聲音破碎:「是、是咱們有眼無珠,不識女俠高明……饒命!饒命啊!」
他們哀聲四起,滿口求饒,再無一絲反抗之意。
衛冷月呼吸沉重,四肢愈發乏力,心中卻翻湧著煩躁與殺意。
這三人惡貫滿盈,若論她心意,早該一劍封喉,以祭更夫之命。
然而劍鋒在手,她卻遲遲未能落下。
她清楚記得,先前在慈燈寺一戰,雖然手上染血,卻能以「防衛自保」之名解釋,李宏朗也未深究,才得以無事。
按照大梁律法,若無正當理由,她衛冷月今夜再親手奪下三條人命,李宏朗也不能再次保她。
她並無官身,無權審處,也無資格動輒取人性命。
霜懸仍立在地上,冰冷的劍身映著她此刻的神情——冷厲之中夾雜一抹壓抑。
衛冷月心底明白,這三人之命必須留著。無論為了追查案情,還是為了自身與阮府的清白,她都不能讓這裡再添幾具屍首。
衛冷月壓下心火,又冷聲質問了幾次,劍鋒在三人眼前寸寸逼近。
可這三人只是哭嚎得更大聲,翻滾在血泊中,滿口皆是「女俠饒命」「小的知錯」,卻半句不曾正面回答。
她眉頭緊鎖,心中逐漸明白——這幾個人分明是在拖延。
他們已看穿自己不會輕易下殺手,只是在拖延時間。
先前交手時,金鐵交擊、慘叫聲響徹巷弄,附近的居民若聽聞,十之八九早已報官。此刻,說不定城坊司的人正趕來的路上。
想到來春樓那一場鬧劇,衛冷月胸口一沉。
對城坊司,她再無任何信任。若這三人真被帶走,恐怕線索會如泥牛入海,再無下文。
她心下不願,可眼下中毒在身,力氣正迅速流失,卻又無計可施。
正煩惱間,巷口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衛冷月抬眼望去,只見月色下走來的,竟是魯青嶽與那兩名鏢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