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們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伴隨著竹冊翻頁與筆尖摩擦的沙沙聲。
衛冷月仍坐在窗邊,腰背筆直,手指輕搭在案几邊緣。
正如魯青嶽方才所言——「行得正,坐得端,無須緊張」。她的神色平靜無波,像是一汪深潭。
然而當她看清楚帶頭靠近的衙役面容時,她心口一沉。
那人嘴角帶著幾分猥瑣的笑,眼角則帶著一抹不屑。
「該到這一桌了。」他語調刻意拖長,目光上下打量,透著幾分輕佻。
衛冷月眉峰微蹙,心生一股厭惡之感。
來春樓已被重重圍住,前後皆有刀光。她若此刻起身抗令,便是眾矢之的。
她只能按下心中不快,端坐原位,眼神卻冷冷落在對方臉上,沒有絲毫迴避。
燭火搖曳,照亮她一襲白衣,劍鋒般的氣質在靜默中散開。
若是江湖中懂行的人,早已心生忌憚,將衛冷月烙上『不好惹』的印記。
可這些衙役不同。
捕頭、捕快是官,坊正衙役只是吏,兩者在朝廷制度上自是有別。
官是透過科舉、任命才能擔任,而吏,有錢有人脈就行。
可對衙役自身而言,兩者沒什麼差別——只要身披官府的名頭,便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他們習慣了對百姓頤指氣使,早已將狐假虎威當作本分。
眼下看她不過是一個女子獨坐,又無明顯官身背景,縱然氣度冷冽,也不會放在心上。
因此,在旁人眼裡不可逼近的女子,在這些自視為官的人眼中,就只是裝腔作勢罷了。
「姓名?何處人氏?」他語氣拖得很長,像是在戲弄。
見她神情冷淡,毫無回應,他又哼笑一聲,語氣更顯輕慢:
「一個小娘子,獨坐酒樓,倒也稀奇。說罷,來寧川做什麼?可有路引?」
一樓眾人看著這一幕,又多了幾道議論聲。
有江湖客已按捺不住,手掌一拍桌面,剛要喝聲斥止,卻被同伴一把拉住。
「兄弟,莫要惹禍。」那人急急搖頭,湊到耳邊低聲幾句。
拍桌之人眉頭緊鎖,臉上滿是不忿,最後卻只能悻悻坐下,滿腔熱血堵在胸口。
魯青嶽亦已注意到這一桌,他眼神沉沉地望了過來,胸膛起伏一瞬,最終只是長長吐出一口氣,不知是為衛冷月而嘆,還是為那衙役而嘆。
然而,衛冷月依舊未發一言。她神情冷淡,伸手入懷,將一塊令牌輕輕擺在案几上。
燭火搖曳中,那塊令牌冷冷一閃,篆體「冷」字在光影下如刀鋒般銳利,邊角紋樣隱約映出阮府的標記。
帶頭的衙役目光一斜,直指桌案上的令牌。
衙役心頭微微一動——這材質,這雕紋,絕非尋常百姓能有的東西。
他眼中閃過一抹疑色,刀柄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然而,衛冷月始終不發一語,神情冷凝,眼神如霜。
她既不解釋,也不多言,就像是懶得與他計較。
衙役感覺到自己被冒犯了。
區區一介女流,竟敢這般態度!
他血氣上湧,心頭那一絲疑慮頃刻被怒氣沖散。
想到自己身後是城坊司,自己肩上披著「官差」二字,何懼一個來歷不明的丫頭?
臉上猥瑣的笑意重新浮起,他長刀「咚」地一聲敲在桌腳,冷聲喝問:
「啞巴不成?問妳姓名來歷,還敢裝聾作啞?定是賊人無疑!抓起來!」
帶頭衙役一聲暴喝,刀鞘猛地一震桌角。
聲音如石子投入水面,瞬間在大堂裡激起巨大的漣漪。
附近幾桌衙役聽聞,立刻帶著刀走了過來,三三兩兩聚在衛冷月的桌前。冷光森森的刀鋒在燭火下閃爍,將她孤零零地圍在中央。
樓裡眾客屏住呼吸,議論聲戛然而止,只剩壓抑的心跳聲在耳中回響。有人側過身,想看熱鬧;有人卻暗自捏汗,生怕這場衝突真的爆發。
衛冷月端坐不動,目光如霜,心中卻是又氣又無奈。
氣的是城坊司竟如此囂張跋扈,不問是非,不查真偽,只憑一時臆測與權勢便可將人扣為賊人。
若是這等辦案手法,她還能從中查出什麼線索?
無奈的是,她明明只是好端端坐著,卻被人硬生生針對。難道在城西這裡,想要安穩無事,便該和方才的商賈一般,塞上銀錢,買個清白?
想到這裡,她胸口一緊,指尖壓著桌案邊緣。
這一切,若是傳出去,旁人只會說阮府的人在酒樓與官吏爭執,為阮家帶來無妄之譏。
可她不能坐以待斃,她桌下的手伸向腰間長劍,心底一沉,覺得自己要牽累阮府的名聲了。
「慢著。」
一道低沉聲音在大堂響起,清清楚楚地壓過了嘈雜與刀鞘碰擊聲。
只見周恆端著酒盞,慢悠悠自座上起身,衣襟一拂,踏著不疾不徐的步子朝衛冷月這桌走來。
他走到案前,伸手拾起那塊令牌,翻轉一番後反覆觀看。
周恆原本眼角還帶著一絲不屑,卻在瞧清紋樣的瞬間神色一變。那抹輕蔑立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咧開的笑,語氣忽然溫和起來:
「原來是阮主簿家中的護衛,呵呵,是本官下屬得罪了。」
話音未落,他猛然轉身,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剛才那名叫囂的衙役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清晰響徹整個酒樓。
那衙役被打得踉蹌後退,腳下一絆,跌坐在旁邊桌上,杯盞翻落,酒湯潑了一地,狼狽不堪。
他半邊臉瞬間紅腫鼓起,神色慘白,早已失了血色。
從周恆說出「阮主簿」與「護衛」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徹底完了。
就算周恆放過他,主簿大人也不會輕易饒過他。
大堂一片靜寂,眾人目光全都投向這一桌,驚愕與暗嘆交織在空氣裡。
周恆負手而立,冷冷睨著跌倒在地的衙役。
「你這廝,眼拙到連阮府的令牌也認不得,還敢在酒樓胡亂攪事,差點壞了本官清查大局!該打!」
他聲音鏗鏘,在堂中回蕩,立刻蓋過眾人的低聲議論。其餘衙役齊齊低頭,不敢出聲。
周恆說罷,轉過身來,面色立刻一變,換上笑容,對衛冷月拱手一揖,語氣恭敬卻不失圓滑:
「姑娘勿怪,下屬有眼不識泰山,失禮之處,皆由本官代他謝罪。」
他將令牌雙手奉回,姿態看似謙遜,眼角卻閃過一抹精於算計的光。
「阮主簿是本官欽佩之人,如今府上護衛在此,本官理應相助才是。適才失當,還望姑娘轉告主簿一聲,本官定會管教好手下,不讓這等魯莽之事再生。」
周恆的行為讓衛冷月有些受寵若驚,她沒想到,阮府老爺的主簿地位竟有如此威懾力。
但她更沒想到的是,周恆在官場裡靠著趨炎附勢的手段鑽營生存。長年溜鬚拍馬,他早已練就了一種「本事」——誰能得罪,誰該討好,一眼便能瞧個八九不離十。
方才衙役沿桌盤查時,他就注意到坐在窗邊的衛冷月。
氣息沉冷,舉止端凝,身上衣著的布料質地輕柔細膩,紋理隱透光澤,絕非江湖浪人或尋常百姓能用得起。
於是他猜測,此女絕非平民,若非出身高門大戶,便是背靠權貴。
周恆很有自知之明,他在城西可以作威作福,是百姓不懂官府其中的制度。
在他的一畝三分地裡,他可以是土皇帝。
但若真要論官職大小,他只能算是小吏,連九品都不算。
於是他本能的不想多去招惹,本以為手下衙役也能有些眼見力,哪能料到真有楞頭青不識好歹,對那女子挑事。
周恆心裡直呼麻煩,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裝作冷靜,出聲喝止,以免真鬧出衝突來。
直到他拾起桌上的令牌,將上頭篆體與紋樣看清並認出是阮府徽記時,他當下心思飛轉。
就他所知,寧川府的阮家有兩支:主簿阮承讓,曹吏阮承禎。
阮承禎因犯事和逃獄,早已被通緝在案,如今還能堂而皇之行走府中的,必然屬於阮主簿家中之人。
一府主簿,堂堂從五品的官階,豈是他一介坊正可以輕易招惹的?
但周恆轉念一想,這反倒是個好機會。
既然已經衝撞了阮家府上的護衛,他若能當眾「識相」一番,替下屬賠罪,不僅能化解方才的冒犯,還能順勢在人家面前留下知趣的印象。
於是,他才換上笑臉,一邊訓斥屬下,一邊對衛冷月拱手賠禮。
衛冷月哪懂這些官場心思上的彎彎繞繞,她懂謀劃、有武藝在身,卻對此等算計渾然不覺。
還不等她多想,在酒樓裡所有人都注視的情況下,她只能回答道。
「無事,今日我也只是來此小酌,周坊正既有正事要辦,無需顧忌。」
周恆與她對視片刻,眼底掠過一抹笑意。
心道這姑娘好應付,這下倒是意外讓他攀上了主簿大人的腳跟,足以拿來作為日後的人脈資本。
他隨即轉頭,看向一旁仍僵立不安的衙役們,聲音一沉:
「還等什麼?姑娘都發話了,該問的繼續問,該搜的繼續搜!」
語氣裡帶著官威,既像是在順著衛冷月的話給她面子,又巧妙地把她的身份當作擋箭牌,替自己撐場。
衙役們聽到這話,依言繼續進行盤查。
但是行為舉止變得放肆起來。
有人腳步重重一踏,長刀「鏘」地一聲拉出半寸,刻意嚇得桌邊客人臉色發白;有人索性不再裝模作樣,盤問時語氣尖利、動作粗魯,連人懷裡的包袱也要伸手去翻。
他們動作急躁,筆記的手胡亂寫著,卻偏偏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
整個酒樓裡,衙役的身影穿梭往來,像是被主人放出來的惡犬,得了授意,可以放開來咬。
衛冷月眉心一蹙,心底冷意翻湧。
——這人……把她當什麼了?一面大旗?
她原不欲多言,只是順勢給周恆一個回應,卻沒料到對方竟將她的話當作今日行事的正當藉口,堂而皇之地拿去壯聲勢。
若來春樓這一查鬧出其它事端,被人事後清算,不就顯得像是身居阮府的她,今日在此替周恆背書?
衛冷月又氣又悶。
總覺面對周恆此人,她任何說詞和行為都會被拿來放大檢視,多說多錯,這種無力感,讓她心口沉甸甸的。
可她竟一時嘴笨,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大堂裡忽然響起一聲豪放的大笑,渾厚的聲音震得桌椅都似顫了一顫。
眾人齊齊望去,只見魯青嶽端坐未動,滿臉絡腮鬍隨笑而抖,氣勢如山。
他聲若洪鐘的開口:
「諸位大人辛苦了,但也別太過火,這裡都是正經客人。若真要抓賊,還得看有沒有真憑實據。」
「坊正大人方才也說了,官府行事自有章程,豈能因人沉默便扣上『賊人』之名?這要是傳出去,難免讓百姓心寒啊。」
語氣看似隨和,卻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耳中,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方才還肆無忌憚的幾名衙役動作一僵,原本舉起的刀鞘、翻檢的手皆悄悄收回。
他們對視一眼,心下忐忑,終究不敢再胡亂動作,紛紛把目光投向周恆,像是在問:
「老大,怎麼辦?」
周恆臉色鐵青,眼角直跳,喉嚨裡似有什麼堵住,話說不上來也壓不回去。
滿堂的注視之下,他竟像被噎住的鴨子,只能強自硬撐,神情尷尬得難以形容。
衛冷月心頭一震,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那魁梧漢子。
她目光凝在魯青嶽身上,開始細細審視。肩背如嶽,絡腮鬍如墨叢生,舉手投足間既有粗豪之氣,卻並非魯莽無腦。
她確定自己與此人素無交集,更談不上什麼牽扯。
那他為何會出言相助?
魯青嶽敏銳地捕捉到衛冷月望向自己的眼神,那其中既有驚訝,也有幾分疑惑與警惕。
他心中一笑,暗暗道:這小丫頭初入江湖,見識尚淺,不懂「廣結善緣」的道理,倒先對他起了戒心,但不忘帶著防備之心這一點,倒也難得。
念及此處,他哈哈一笑,豪邁之聲再度震得堂中一震,隨即從容坐下。
臉上仍掛著笑意,似是若無其事地望向周恆,眼底卻閃過一抹冷銳,像刀鋒般一閃而過。那銳利的眼神,分明在無聲地告訴周恆——
「別想拿人當伐子。」
周恆心頭微顫,雖仍強撐著官威,卻不敢與那雙眼睛對視太久。
片刻後,終於有幾名江湖客按捺不住,低聲應和:「青嶽兄說得對!咱們都是來喝酒的,哪個不是正經人?這樣查來查去,算什麼道理!」
有人乾脆一拍桌案,聲音粗豪:「沒犯事的,心安理得!憑什麼當我們是賊人?」
有了這幾聲起頭,本還低眉順眼的普通客人們,也被這股氣勢鼓動,膽子壯了起來,七嘴八舌跟著應和。
「是啊,我們只是來喝碗酒,卻被人盤得像犯人似的!」
「說得好,官差也該講個理字!」
「誰人心裡沒數?這樣一味搜查,與糟踐清白何異!」
一時之間,酒樓內盡是撻伐之意,聲浪此起彼伏,壓過了原本衙役的冷硬喊喝。
周恆面色一陣青、一陣白,胸口憋得難受。
若強行以官威壓下,自可令眾人閉嘴,可這一刻,他已然在氣勢上輸了個乾淨。
周恆面上仍強作鎮定,心底卻已是一片懊惱。
是他失算了,只想著建功,沒想著後果。
原以為這一手「封樓搜查」,既能立威,又能撈個功勞,怎料被江湖人一鬧,場子全失。
如今府城正因孩童集體失蹤之案鬧得風聲鶴唳,滿城人心惶惶,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被有心人拿來放大。
城西城坊司雖由他掌管,可並非鐵桶一塊。
裡頭同僚、競爭者不少,平日就暗中較勁,誰不盼著他出錯?
若今日這一幕傳出去,難保不會有人添油加醋,說什麼「周坊正不分青紅皂白,將良民當賊搜查,引得群眾撻伐」。
這下好了,他自己送上了把柄。若真被對手拿去大做文章,往上遞個折子……後果不堪設想。
心中暗罵:「一群江湖莽夫,壞我好事!」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怒氣,故作鎮定地咳了一聲,聲音放緩:
「是本官治下不當,讓諸位受驚了。」
說罷,他目光一掃,用眼神示意衙役們收斂。
衙役們方才還肆無忌憚的氣焰立刻收起,幾人縮了縮脖子,悶聲退到一旁,場中氛圍逐漸緩了下來。
周恆心裡盤算再三,終究明白今晚已討不著什麼好處。
再拖下去,只會讓人抓住更多口實。
他面色陰沉,袖子一甩,咬著牙道:「收隊。」
話音落下,原本在樓內盤查的衙役們怔了怔,不敢多問,只得一一退下。
隨著他們走出門口,圍在來春樓外的隊伍也魚貫散去,刀光人影一點點消失在夜色裡。
酒樓大堂一時寂靜,等那股壓抑的官威徹底散盡,酒樓裡的氣氛驟然一鬆。
有人猛地舉杯,大聲喊道:
「喝!今夜可算過癮了!」
隨即響起壓抑許久的笑聲與竊語。
有人輕聲冷哼,有人乾脆哈哈大笑,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嘲諷與白眼。
「官差也不過如此嘛!」
「嚇唬嚇唬良民罷了!」
頃刻間,歡呼聲響起,笑語碰盞不絕,像是打贏了一場勝仗般,將先前的恐懼不滿與壓抑全都驅散。
衛冷月也吐出一口氣,放鬆下來。
她心生幾分佩服,若不是那魯青嶽出言,幾句話便能將場子扭轉,甚至逼得周恆灰頭土臉,自己恐怕要連累阮府名聲。
就在此時,一名做鏢師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到她桌前,拱手道:
「魯兄請姑娘到案前一敘。」
衛冷月抬眼望去,只見魯青嶽正坐在案邊,見她望來,他輕輕點了點頭,絡腮鬍下露出一抹淡笑。
衛冷月心頭微動,終是緩緩起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