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春樓的牌匾高掛在簷下,酒香與人聲遠遠便能聞見。
天色方近黃昏,樓下已是客滿,樓上廂房間更有琴聲隱約,笑語與碰盞聲交錯不斷。
街上的壓抑氣氛像是與這裡無關,裡頭的人毫無影響。衛冷月拂了拂袖,隨著幾名客人一同入內,步子不緊不慢。
這次她沒再被攔截,也許是今日的客流多,掌櫃和酒樓護衛已無暇顧及。
她挑了臨窗的一席,背倚木柱,能將樓中大半景象收入眼底。
「姑娘要些什麼?今日客人多,若有怠慢,還請多多擔待。」
說話的是個十六七歲的跑堂小夥子,面色清正,雖神色忙碌卻不失禮數,聲音裡帶著一股訓練過的從容。
衛冷月隨口要了幾樣小菜與一壺清酒。
夥計應下,轉身利落而去。
等待上菜的間隙時刻,她將目光掠過整座大堂。
一樓寬敞的廳堂裡,桌旁的客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卻始終鬧嚷不斷。
靠近門口的,多是趕路的商販與小販,衣著粗布,說話間離不開貨價與糧米漲跌;他們坐得急,吃得也快,一碗熱湯下肚便匆匆離去。
靠近廚口的一角,坐著幾名江湖打扮的漢子,腰間兵器未卸,桌上酒壺橫七豎八,語聲粗豪,間或拍桌大笑,談論的卻是某處碼頭近來夜裡不太平。
靠窗的一桌,則是兩三名衣衫整齊的書生,搖著扇子,談詩論字,不時昂聲吟誦兩句,旁人卻多視若無睹,習以為常。
再往內些,有幾個面色憔悴的婦人,帶著孩子,衣料雖舊卻洗得乾淨,桌上只點了兩碗麵,卻讓孩童多吃,自己只是端著碗邊聊邊歎。
人聲鼎沸,卻自有清濁之分。
衛冷月將帷帽解下,擱在桌邊。
此時的她一髮束緊垂在腦後,其餘黑髮隨意披落,覆在肩際。
她一襲白衣勁裝,袖口收緊,腰間掛著長劍,坐姿筆直,目光平靜。
旁人瞧見了,只會覺得這是個行腳江湖的女俠,進樓歇息片刻,飲酒聽市聲。
她神情淡漠,對外仍是沉默寡言的模樣。
雖然在阮府中,她漸漸會露出笑容,與花枝、小蠶鬥嘴,也能在沈如蓉、四娘身側說上幾句體己話;可離了那片熟悉的天地,她依舊如初,面色清冷,眼神如霜。
自從她手上曾染過血、親身走過生死邊緣,整個人便多了股無法掩去的氣息。
當她不動聲色時,冷意自然而然散開,像是一道無形的牆,隔斷了旁人靠近的心思。
大堂裡人聲鼎沸,卻無人來與她攀談,更沒有人膽敢挑釁。
幾次醉漢的眼光掃過,也只是一觸即避,心底生出說不清的忌憚。
他們不明白這女子的來歷,不敢試探,只能在心裡暗暗把她歸作「惹不起的角色」。
「來咯!」
此時跑堂小二上送上一壺酒與幾碟花生與拍黃瓜。
衛冷月垂眸,拈起一片小菜送入口中,神色淡淡,耳力卻在大堂四下遊走。
酒樓最不缺的便是閒談。
排除了聊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以外,大多數人的交談內容與她先前在街頭聽到的並無二致。
有人抱怨粟米漲價,說是因南邊水患糧路不暢;有人閒談哪家舖子趁亂囤貨,待價而沽;也有人低聲說起城外粥棚人多難管,擔心會有疫病傳進城來。
偶爾,會聽到幾道帶著焦躁與怨氣的異聲。
「今個兒天一亮,我嫂子就去報官,說家裡小兒子不見了。到如今都快黃昏了,衙門口除了哭嚎的人多了幾十個,哪有半點動靜?」
「是啊,我外甥也是,辰時還在床上睡得好好的,轉眼人就不見了。報案之後,那些城坊司的官差只說『已經記下,回家等候消息』,等?等到什麼時候?」
聽到說話的人聲音漸高,桌旁的人急忙勸著:
「小聲些,喝酒便喝酒,說這些閒話要是被傳進官差的耳裡……」
可那人拍著桌案,滿臉通紅:「怕什麼!自家孩子都沒了,難道還要裝作沒事?!」
他聲音顫抖,酒氣裡帶著無力,話尾卻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一口一口悶酒的聲響。
衛冷月指尖輕扣在桌面,眼神微沉。
忽然,大堂入口一陣腳步聲急促傳來。
數十個穿著青布短甲的衙役快步入內,為首的城坊司坊正眉目冷厲,聲音壓過酒樓裡的喧鬧:「諸位客官,稍安勿躁!」
他手一揚,幾名衙役立刻分散,封住前後門,將來春樓上下堵得嚴嚴實實。
「我們接獲線索,有可疑人士混入此樓,恐與城中孩童失蹤案有關!」
坊正沉聲宣布,眼神掃過滿堂客人。
原先喧鬧的人聲戛然而止。
有人驚呼,有人面色慌亂,也有人心虛似地縮了縮身子。
店裡的跑堂小二和掌櫃滿臉為難,只能連聲安撫客人:
「大爺們消消氣,衙差有令,還請配合。」
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酒樓裡的熱鬧不再,只剩下急促的呼吸與木椅拖動的刺耳聲。
有人低聲咒罵,有人忍不住推搡,卻又不敢當面叫嚷。
衛冷月靜靜坐在窗邊,看著樓中變故。
「這是怎麼回事......」她喃喃自語。
此時,忽聽樓內一陣椅腳拖動的聲響。
人群中緩緩起身一人,身形魁梧,肩背如山。
滿臉絡腮鬍如墨色叢林,粗獷得幾乎遮去半張臉。
鬍鬚末梢沾著酒漬與風塵,看似散亂不堪,若細看,卻見根部修剪齊整,並無污垢。
他身著粗布麻衣,腰間橫掛一柄厚背闊刀。那刀鞘斑駁,邊角磨痕清晰。
他一步一步走出,腳步沉穩,每一聲落下,竟比坊正喝斥還要壓人。
豪邁不失膽氣的身姿,瞬間壓住滿樓氣勢。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不自覺屏息,同時對這個粗豪之人心生折服。
那魁梧漢子站在廳中,直直迎上那位面色已現不耐的坊正,眼神如鐵;聲如洪鐘,胸腔震得梁柱都似跟著回響:
「在下魯青嶽,自十六歲離鄉起,至今闖蕩江湖二十餘年,不敢言有什麼大名堂,僅是略有小成。江湖朋友偶爾喚我一聲『鐵嶽』。」
只見他肩寬背厚,宛如小山般立在人群之中。身形結實,臂膀裸露處青筋盤伏,彷彿每一寸肌理都鍛打過火爐,一身銅皮鐵骨,竟是符合『鐵嶽』一說。
眾人心中暗自點頭,這一身氣度,絕非徒有其名。
他語氣雖豪邁,卻無半分輕慢,眼神正直,拱手的姿勢也顯得恭敬。
說罷,他抬起眼,語聲沉穩卻清晰:「敢問大人尊姓大名?」
周恆正欲開口斥責,見對方言辭雖直,卻並未失禮,心頭那股不耐之氣稍稍收斂。
他斜睨一眼,嘴角微挑,帶著幾分自得與高傲,緩緩道:
「本官周恆,城坊司坊正。」
語氣沉沉,似要將「坊正」二字壓得格外響亮,好在眾人面前顯出威勢。
堂中客人低聲議論起來,既有人暗暗心驚,也有人偷偷將這兩人的名號記下。
魯青嶽則神情不變,拱手一禮,沉聲回應:「原來是周坊正。」
他再度拱手,沉聲道:「周坊正臨樓搜查,自有緣由。在下魯某只是過客,卻有一言不吐不快。」
他語氣恭敬,不似挑釁,卻沉穩有力,直入人心。
「孩童失蹤一事,傳遍城中,誰人不憂?只是……若真有兇徒藏在此地,坊正行事大張旗鼓,豈非打草驚蛇?魯某愚鈍,實在不解。」
他言辭誠懇,並未放肆,卻將滿樓眾人心底的疑惑一語道破。
周恆臉色微變,眼角掃過大堂內眾人,只見許多客人已暗暗點頭,神色間有了附和之意。
這些目光落在他身上,讓他一陣不快。
周恆嘴角一抿,冷哼一聲,仰首道:
「區區江湖匹夫,膽敢置喙本官行事!封樓搜查,乃是為了百姓心安。若真有兇徒混跡於此,必然心慌意亂,自會露出馬腳。本官要的,就是這一刻!」
周恆話音落下,大堂裡一片靜默,片刻後才響起陣陣低語。
有些人立刻點頭稱是,連聲附和:「周坊正英明!這法子當真高明!」聲音裡滿是溜鬚拍馬的諂媚。
也有人悄悄撇了撇嘴,嗤之以鼻。
而魯青嶽則屬於這類人,他對於周恆的這番『解釋』不以為然,但沒有多作爭辯。
他鬍鬚微動,先是拱手,聲音渾厚而沉穩:
「周坊正說得是,魯某愚魯,不懂官府行事,方才言語唐突,還請恕罪。」
他稍頓,又接著道:「今日魯某本是與幾位友人鏢局兄弟在此敘舊。適逢坊正清查,既然關乎孩童安危,魯某自不敢袖手旁觀。」
他目光炯然,直視周恆,聲音洪亮卻帶著誠意:
「不知坊正大人可需在下與友人出份力?」
此言一出,滿樓客人皆微微一震。有人暗暗交換眼色,心想這江湖漢子雖粗豪,卻識大體,說得合情合理。
周恆面上仍帶著不動聲色的官威,心底卻有些不耐——這匹夫看似恭敬,卻偏偏把話說到明處,逼得他進退兩難。
周恆出身普通吏家,讀書不成,武藝不濟,卻頗會鑽營。
當年他還只是坊中一個小吏,靠著逢迎上司、四處打點銀錢,一步步爬上了坊正之位。
他最擅長的不是破案,而是拉幫結派。
正因如此,他能在城坊司裡混得如魚得水。
靠著鑽營得來的靠山,上頭有人,身邊有人,底下也有人替他出頭,倒也穩穩站住了位置。
只是這一次不同。
孩童失蹤案鬧得全城皆知,京城高官即將來訪寧川,知府下了死令:五日之內,必須交出一個說法。
周恆心裡焦躁,暗恨惹事的賊人,也恨上頭臨時給壓力。
外頭的街談巷議,說什麼「城坊司放長線釣大魚」,在百姓耳裡聽來是高深莫測的手段,實則空有其表。
寧川城西的城坊司,由周恆一手把持,風氣早已鬆散——手下衙役養成了「混日子」的習氣,敷衍了事,能推就推。
零零星星的乞丐、孤女失蹤,從來沒人上報給他,久而久之,欺上瞞下的城坊司幾乎形同虛設。
等到今日案子徹底爆發,一夕之間數十戶同時報失,才將他整個人砸得措手不及。
眼下毫無前期情報可用,既缺人手,也無頭緒,周恆這才真正陷入了無所適從。
胸無點墨的他,苦思無策之下,才想出這一招餿主意——到來春樓搜查。
這裡向來多有江湖人聚集,酒客良莠不齊。
若真有人心虛露馬腳,他便可順水推舟,哪怕是抓錯人,事後也能透過一番操作「搜出線索」來作交代。
至於擄走孩童的真兇能不能抓住?他並不在意。
眼下最要緊的,是在高官來臨之前,先保住他自己的烏紗帽。
城坊司與巡捕司素來不合,兩司同樣管理城中治安,卻常爭權奪勢,彼此看不順眼
李宏朗這等「只認是非、不識眉眼高低」的捕頭,更是周恆的眼中釘。
今日此舉,除了想「做給百姓看」,還帶著一份僥倖心理。
萬一瞎貓碰上死耗子,真讓他在這裡搜出什麼人,那便能先一步立下功勞,將巡捕司壓在下風。
到時候京城高官一到,自己再添幾句場面話,便能搶盡風頭,甚至藉此再往上爬一步。
「魯大俠一片好意,本官心領。但官府行事,自有章程規矩,不勞江湖朋友插手。眼下奉有上令,此樓已封,諸位切勿擅自行動,皆在原位等候盤查,誰若造次,休怪本官無情。」
周恆一聲令下,有人低聲怨嘆,卻不敢出口;也有人急忙連聲稱是,順勢拍案點頭。
魯青嶽聞言,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快的了然,隨即又被豪邁的笑意掩蓋。
他心中冷哼一聲,瞬間便明白了眼前這位坊正的盤算——這哪裡是為了查案,分明是作秀給百姓看,順便找個替罪羊交差罷了。
思及此,魯青嶽鬍鬚微動,臉上重新堆起笑容,拱手作聲:「原來周大人自有高見,是魯某眼拙了。」
話罷,他轉身回到原先座位,一屁股坐下,聲音洪亮卻帶安撫之意,對桌旁友人交代:「既是周大人有令,我等照言便是。咱們行得正,坐得端,無須緊張。」
一旁同行的幾名鏢師和江湖客原本面色緊繃,聽了這話,神色稍稍鬆動,點頭稱是。
周恆一聲令下,衙役們立刻分作兩批行動。
一批提著刀登上二樓,沿著廊道逐間敲門,隨即便推門闖入,毫不顧忌裏頭客人的身分。
二樓的客人早已聽到樓下大堂的動靜,並明白緣由,雖然部分人神色不悅,但也忍氣吞聲,識時務地讓人盤查搜檢。
另一批則留在一樓,分作三人一組,一人出聲詢問,一人俯身抄寫,一人則提刀側立,神色冷硬,像是隨時會揮刀震懾。
盤查的節奏極快,幾乎是流水般過去:
「姓名?居所何處?」
「外地來的?因何事到訪?幾時離城?」
「路引拿出來。」
若有人當場摸不出路引,衙役便在冊上註上一筆。
大多數人雖心下不滿,卻都配合。
衛冷月的座位靠近窗邊,輪到她被盤查還為時尚早。
她靜靜坐著,舉手投足不顯突兀,眼神卻未曾閒下,順著場中動靜一一觀察。
三人一組的衙役,步伐一致,問話聲中帶著刻意的冷硬。
可在那冷硬的外殼下,卻並非人人如一。
她注意到一桌客人——幾名身形富態的中年人,滿面堆笑,衣料油亮,十之八九是城中商賈。
當衙役近前時,他們不怒不懼,反而笑吟吟迎上去,連聲稱「諸位辛苦」。
正當詢問的衙役俯身寫字之際,其中一名商賈似是順勢靠近,袖中一抖,手指不著痕跡地將什麼滑進衙役懷裡。
那衙役臉色半分不變,仿若未察,筆尖仍在竹冊上沙沙作響。片刻後,他抬眼,冷淡地與兩名同伴對視,眼神一閃,隨即點了點頭。
兩名同伴心照不宣,立刻收斂了目光,持刀的那人順勢後退半步。
「這桌沒問題,換下一桌。」
問話的衙役聲音不鹹不淡,帶著同伴轉移到下一桌。
商賈們滿臉堆笑,作揖恭送,直到衙役離開後才重新坐下,低聲竊語,神色安然。
衛冷月仔細再瞧,竟發現有不少桌前是相同情形。
她一聲冷哼。
隨著一桌桌客人被查過,原本緊繃的氣氛漸漸鬆散下來。
有人心裡暗暗慶幸,開始低聲與同伴交談;有人壓著嗓子,卻忍不住將話題扯回失蹤案與城中傳言。
細碎的說話聲漸漸在堂中飄散。
周恆此時早已被掌櫃恭恭敬敬地請到一旁,設了座椅,還奉上熱酒與小菜。
掌櫃笑容堆得溫厚,話裡盡是奉承之意。
周恆半闔著眼,手裡把玩著酒盞,漫不經心地嗯聲應著,毫不在意手下行事細節的樣子。
衛冷月卻並未鬆懈,她的目光仍追隨著那組衙役。
燭火搖曳間,問話的衙役衣襟微動,懷中一抹獨特的反射光閃過,恰好映入她的眼底。
她頓時明白,被塞入衙役懷中的是銀子。
怪不得呢,難怪剛才那一桌便能「毫無問題」,輕輕放過。
她心下厭惡翻湧,塞銀兩就能過關,這樣的盤查還有何意義?
「上樑不正下樑歪……」她心中暗忖,眼神森冷。
這城西的城坊司,已經爛到了骨子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