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亮,院中竹影搖曳。
衛冷月經過一夜休養,雖還有些乏力,但氣息已經平穩許多。
她簡單梳洗後,換了一身素色勁裝,隨四娘一道往前院廳內而去。廳中燭火未滅,晨光透窗灑下,正好映在案几上。
阮承讓端坐正位,眉宇間帶著難得的暢快,正與魯青嶽談得熱烈。兩人時而抬手比畫,時而放聲大笑,滿堂皆是爽朗聲音。
老劉安穩坐在一側,神態閒適,似是對這等場面早已見慣不驚。
小張不在廳內,想必是已照昨夜魯青嶽的吩咐,外出前往打探更夫家人所在。
昨夜從義莊出來,魯青嶽執意要護送衛冷月回府,她本不願麻煩,卻終究抵不過他的堅持。
回到府中時,藥效方退,整個人已顯疲態。
正巧阮承讓尚未就寢,由護院帶著,夜裡出來巡視,撞見此景,索性將三人一併留在府中歇宿。
此刻看來,三人確是受了厚待。
廳中氣氛融洽,茶香氤氳。
阮承讓近來有意相交江湖人士,自裘家兄弟後,此刻見著魯青嶽,眉眼間盡是欣賞。
「昨夜多虧魯兄相助,阮某府中之人方能安然歸來。」阮承讓放下茶盞,神色真切,語氣裡滿是感念。
魯青嶽聞言隨即大笑,胸膛震得茶几微顫:「哈哈!阮老爺何須客氣?魯某和幾位朋友只是碰巧路過罷了。況且貴府姑娘與我等同處一處,豈有不幫的道理!」
阮承讓微微一笑,回道:「魯兄此言雖謙,卻也見得心胸。官場中若多幾位如魯兄般的正人,世道必少許多曲折。」
魯青嶽收了笑聲,望著阮承讓,目光中多了一抹敬意,緩聲道:「魯某行走江湖多年,也曾與不少官府人物打過交道。但能像阮老爺這樣,不倚勢欺人、不隨波逐流的,少之又少。魯某敬重的,不只是阮府的名頭,更是阮老爺這份清流之心。」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更顯融洽。
院門處傳來輕緩的腳步聲,四娘先一步進來,屈身行禮,低聲通報:「老爺,冷月隨我一同前來。」
阮承讓抬手示意:「都進來吧。」
衛冷月隨著四娘走進廳內,腳步沉穩,顯然已恢復了不少。
魯青嶽、老劉齊齊轉首,見她進門,先是會心一笑。
魯青嶽朗聲道:「妹子來啦!身子可還好?」
老劉也拱手笑道:「衛姑娘英勇過人,但身子還得要緊。」
一時之間,三人話語不同,卻都是真心關切。
衛冷月略微一頓,眼神裡閃過一絲複雜。
她垂下眼,淡聲回道:「經過一夜休息,已然無事。」
昨夜她因防備心未減,刻意隱去「中了迷藥」一事,不料早被看出,但這三人不但未有怨言,反而一再關心她的安危。
這讓她心口微熱,同時又有幾分內疚與尷尬,彷彿自己把心門關得太緊,反倒顯得多疑。
寒暄過後,阮承讓抬手示意眾人落座,神色一轉,由溫和變得凝重。
「魯兄,昨夜之事……還請細說。」
魯青嶽聞言,語氣收起了幾分笑意,但面色不變。
「這正是我今日要和冷妹子和阮老爺表明之事,昨夜未曾細想,但我觀那三人衣著和兵器有些眼熟。」
「但經過一夜深思,今日想起,倒像是『黑虎幫』之人。」
阮承讓眉宇一沉,衛冷月心頭一震,兩人幾乎同時開口:「黑虎幫?」
魯青嶽沉聲點頭,目光凝重:「不錯。黑虎幫,是在金陵一帶盤踞多年的幫派,行事陰狠,專做拐賣孩童、勒索錢財的勾當。」
他頓了頓,神色更加凝重:「黑虎幫人數不多,也就數十人,但幫中多人擅長馬術。多半不直接動手,而是潛伏在外頭作為接應之人。待得形跡敗露,裡應外合,驟然策馬遠遁。縱然追捕者身手再快,也難敵快馬之力,往往眼睜睜看著他們脫逃。」
魯青嶽話音剛落,衛冷月腦海中猝然浮現出賀草被縱馬之人擄走的畫面。
阮承讓眉頭緊鎖,手指在案几上輕輕敲了兩下,沉聲道:
「阮某身為一府主簿,竟是初次聽聞此幫之名……」
語氣裡帶著一絲懊惱。
衛冷月坐在一旁,按住微微顫抖的一手,抬眸問道:
「既然已知他們盤踞金陵一帶,連幫派名稱都在有所流傳,即便有人擅長馬術,若派出足夠人手圍捕,應當不是難事。為何多年以來,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
魯青嶽並沒有立刻回答衛冷月的疑問,只是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隨即又轉頭看向阮承讓。
那一抹眼神裡,並非推諉,而是另有深意。
魯青嶽闖蕩江湖多年,走南闖北,護過不少鏢,與幫匪周旋無數,見過多少靠快馬脫身的伎倆,自然明白「養馬難、騎術精」這樣的條件,
絕非尋常江湖幫派能負擔。
只是,這些話若由他這一介白身脫口而出,便是妄議軍伍,甚至可上綱到妄議朝政。
反倒是阮承讓不同。
他身為一府主簿,有官位在身,這樣的言論由他來開口,既合情理,又不逾矩。
阮承讓心領神會,眉頭微皺,沉默片刻,才苦笑著開口:
「沒妳想得如此簡單。要知道,養馬非易事,費糧耗草,需廣闊馬場方能成群。而善騎術之人,更是需長年訓練,不是一朝一夕可得。」
阮承讓語氣一頓,眉宇間透出一絲無奈:「能同時具備這兩種條件的,只能存在於軍中。除此之外的尋常百姓或江湖人士,無論如何也養不起,也練不成。」
衛冷月聽到阮承讓的話,又問:「那為何他們能在城中大批採購馬匹?」
阮承讓回道:「牙行賣的那是馱馬,是當苦力用的,講究的是體格和耐操勞。戰馬可不同,講究血統和腳程,須特別馴養,兩者差異甚大。」
「戰馬不可擅自販賣流通於市面,若違反則以軍法論處。」
他說到這裡,眉頭緊鎖,沉默良久,終於抬手按了按額頭,長長嘆出一口氣。
「若這推測為真,這就超出阮某能力所在……」
他沒有再說下去。
然而廳內眾人都聽得明白——背後若真有軍伍、乃至朝中之人參與,這已不是一府主簿能過問、能處置的事。
阮承讓沉吟片刻,終於抬起頭來,聲音雖不高,卻帶著堅毅:
「但眼下百姓痛哭,孩童生死未卜,這是擺在眼前的事,不能因難而不為。」
話音甫落,魯青嶽忽地大笑,笑聲渾厚,在廳內迴盪。他抬手一揮,語氣爽直卻透著幾分勸慰:
「別!阮老爺,這話聽著叫人敬佩,可你還是別摻合吧!」
阮承讓一愣,心中疑惑——談得好好的,怎地忽然要他打退堂鼓?
「魯兄?這是何意?」
魯青嶽收了笑意,神色一正,語氣變得沉重起來:
「阮老爺,咱們江湖人沒家業牽絆,大不了一走了之,天大地大還能討口飯吃。你身在官場,有家業、有妻女,哪能和我們這些江湖漢子一樣?咱們打不過,大不了拍拍屁股浪跡天涯,換個地方討口飯吃。可你不行啊!」
阮承讓聽罷,面色微變,眉宇間浮起一抹難色,
只是話到嘴邊,他仍覺不甘,低聲喃喃:「這——」
聲音戛然而止。
他閉了閉眼,心中知曉魯青嶽言之有理。
片刻後,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神色裡帶著說不出的沉重與無奈,低聲道:
「阮某有愧……」
他明白自己身為一府主簿,理應為百姓分憂,可眼下卻只能在權勢與規矩之下自限,不敢輕舉妄動。
這種無力,令他心頭憋悶,卻又不得不承認。
魯青嶽見阮承讓神色慚然,反倒朗聲一笑,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聲音豪爽:
「哈哈,這有何愧!各有本分,江湖有江湖的路,官場有官場的規矩。」
老劉跟著說:
「阮老爺高風亮節,留在官場可造福更多百姓,是為大善。咱們江湖人路見不平、懲奸除惡,也為小善,各師其職罷了。」
他話鋒一轉,目光掠過衛冷月,笑意中帶著幾分意味深長:「更何況,阮府裡也不是沒人能動一動嘛。」
阮承讓聽出弦外之音,目光隨之落在衛冷月身上。
想到昨日還大放厥詞要提供協助,今日就馬上破功。
他輕嘆一聲,神色裡滿是歉疚:
「冷月,阮府多次蒙妳庇護。但此次阮府能助妳的有限,怕是難以回報。」
衛冷月,連忙起身,躬身行禮,語聲堅定卻謙和:
「老爺言重了。冷月所做一切,皆是出於本心,也是我應盡之本分,絕無半點奢求。」
她抬起頭,眼神清冷而篤定。
魯青嶽忽地收斂笑意,聲音壓低,帶著幾分沉重:「今日所談之事,在場幾人知道即可,不可再傳半句出去。多一張嘴,多一分禍。」
阮承讓聞言,神色一凜,緩緩點頭。他坐直了身子,目光如刀般掃過廳內眾人,連四娘與隨侍的下人也盡數囊括其中。
「你們都聽到了。」他的聲音冷厲,與方才的和氣判若兩人。
「今日所談之事若外傳,阮府上下皆難自保。你們好生惦量,禍從口出!」
廳內一片靜默,四娘垂首應聲:「是。」
其餘下人更是嚇得屏息,齊齊躬身,不敢多看一眼。
正當廳內氣氛沉沉之際,外頭傳來輕快的腳步聲,一名小廝恭敬地捧著一份竹簡與紙冊入內,躬身奉給四娘。
四娘接過,低頭略略翻閱,眼神隨之凝重。她上前一步,雙手將文冊奉至阮承讓案前,沉聲稟道:
「老爺,這是昨夜依令所查。府中各處產業鋪子,連同幾家相熟的商戶,已陸續回報情形。」
阮承讓眉頭一挑,示意她細說。
四娘語氣平穩地稟道:
「昨日已遣人查過,城中藥鋪多無異狀,並無大量藥材出入的紀錄。但在牙行方面,卻有異動。數家牙行皆回覆,近日有人以現銀大批購買馬匹與車輛,有的甚至一次買下十餘匹,且付錢爽快,不曾討價還價。」
她停了停,又補充:「其中兩家牙行還提到,那些買主樣貌生疏,來去匆匆,給人印象極深。」
阮承讓聞言,眉頭一蹙,緩緩道:「大批購馬?這般行徑……的確耐人尋味。」
老劉隨即搖頭,語氣帶著懷疑:「話雖如此,未免太明顯了些。黑虎幫行事素來狡詐,怎會留這般容易查出的痕跡?這買車買馬,倒像是故意叫人看見。」
魯青嶽冷哼一聲,重重一拍桌案:「有車馬又如何!昨日設關卡,今日必然封鎖,難不成黑虎幫能直闖城門而出!」
他話音剛落,又沉聲補上一句:「不對,無論怎麼遮掩,終究要把人弄出城去。幾十個孩童,不可能平白無故消失,總要經過城門才行。」
阮承讓緩緩頷首,語氣凝重:「魯兄所言有理。哪怕這買車馬只是障眼,真正的路數另有安排,最終仍脫不開一道——出城門。」
老劉沉聲道:「是啊,城門若守得嚴,無論他們是車馬、挑擔,還是藏人,都難以全身而退。」
魯青嶽雙目一瞪,語氣斬釘截鐵:「既如此,便專心防範城門。只要三日內不放一輛可疑車馬、一個形跡怪異的人出去,黑虎幫便休想得逞!」
廳內一片沉靜,眾人心頭都被這話壓得更重,氣氛隱隱繃緊。
阮承讓、魯青嶽、老劉三人一番議論下,逐漸有了共識。
魯青嶽聞言,朗聲一笑,拊掌道:「好!既然事關孩童安危,我魯某豈能袖手?正好鏢局兄弟雖散落各處,但號召一聲,自能聚齊。守城門這等事,我等鏢師雖不如官軍訓練齊整,卻也能出一份力!」
老劉也起身拱手,神色沉穩:「這些孩子若真能因此得救,鏢局人也算做了一樁積德。巡捕司與城衛固然是主力,咱們鏢局眾人願獻棉薄之力,分守四門,以防萬一。」
阮承讓聞言,眼神一亮,連連點頭:「魯兄、劉兄,若能如此,實是我寧川百姓之幸!」
衛冷月靜靜坐著,聽著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推論,本來心中尚有些隱隱疑慮,總覺得黑虎幫不會行事這般直白。
可隨著推論漸漸完整,守城門之策也被層層論證,她也覺得足夠穩妥。幾人皆是經驗老到之人,她一介護衛,實在不必再多嘴。
思及此,她抬起頭,自行請纓。:「既然已定下方略,那便由我去通知巡捕司此事,請他們協同固守四門。」
阮承讓點頭應允,語氣溫和卻帶著幾分囑託:「此事重大,冷月,妳去也好。不過言辭須謹,別多談廳內所議,只傳守城之策即可。」
衛冷月領命,行禮退下。
出了前廳,晨光已大盛,府門外有幾名僕役正忙著張羅,似乎準備差人往各處鋪子送話。
四娘親自將她送至門口,壓低聲音叮囑:「妳性子冷硬,說話別太直。巡捕司裡頭也不是一色人,聽得懂的自會懂。」
衛冷月點了點頭,出了門,行向大街。
一路上街道尚算清寧,只見鋪戶陸續開門,坊市間偶爾有官兵巡查。因近日京城高官將至,街巷比往日更顯整肅,平日裡常見的叫賣與雜亂,此刻反倒少了幾分。
巡捕司衙署位處中城,臨街而建,高牆厚門,門口兩列衙役正交替換班。
衛冷月亮出阮府的腰牌,簡單通報來意。守門的衙役彼此對視一眼,沒敢怠慢,連忙引她入內。
甫一進堂,便見李宏朗正坐在上首,手中攤開一份口供冊,眉頭深鎖,神色冷厲。幾名捕快分列兩旁,似在議事。
李宏朗抬眼,見是衛冷月,不由得略顯驚訝,他眼神一閃,卻沒有多問,隨手將手中冊頁合起,放在案几上。
他站起身,神色沉穩,語氣卻帶著幾分直接:「怎麼了?妳是查到了什麼來稟報,還是什麼也沒查到來求助?」
衛冷月向前一步,行了一禮,解釋著來意,並表明自己結識了幾名江湖人士邀自府中,經過一番討論後提出要協防固守城門一策。
說到這裡,她稍稍停頓,眼神卻不自覺地落在李宏朗剛才放下的冊頁上。
李宏朗順著她的視線望了一眼,神色如常,反應不大,只是淡淡道:「聽說妳昨晚遇了險,還逮了幾個賊?」
衛冷月一愣。
那三名黑虎幫賊人是交由城坊司的人押走,她還以為消息會被壓下,不致立刻傳開,怎麼巡捕司這麼快就知道了?
李宏朗瞥了她一眼,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開口:「雖說兩司素來不合,但訊息流通沒妳想的這麼淤塞,況且府城近日會有禮部尚書到訪,正事還不至於隱瞞。」
接著他輕笑一聲,將案几上的茶盞推開半寸,語氣帶著一抹譏諷:「說來還要感謝丫頭妳昨晚在來春樓那一齣戲。那周恆如今焦頭爛額,一早竟拉下臉來求助。」
他雙眉微挑,冷哼一聲,又補道:「倒也巧合,你們幾人所議的,與他想的竟是一樣——都要固守城門,以逸待勞。」
衛冷月靜靜聽著,原以為這是阮府與江湖人獨自的判斷,卻不想城坊司竟也在同一條路上,城門的守備,已成眾人一致的焦點。
話音未落,李宏朗肩頭微微一垂,眉宇間的冷厲漸漸褪去,只剩一抹掩不住的倦意。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聲音壓低而沉重:
「你們可自行協同城坊司進行,巡捕司不會摻合。」
語氣中滿是滄桑與無奈,仿佛這句話並非推脫,而是背後有難以言明的重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