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翼殺手2049》的導演維勒納夫與編劇(Hampton Fancher and Michael Green),都非常有誠意地想要設計出格外有深度的故事,於是由鏡頭一開始就舖下許多暗藏玄機的符號與象徵,埋入許多欲言又止的好梗,不過,讓人一心期待的發展,卻始終沒有深入探討,直到兩個半小時的結尾,才漸漸發覺,原來這些符號前後沒有呼應,好梗也沒有充分發揮,於是無法串連出一個明確的指向、組成一組有系統的架構、與形成一套有邏輯的論述,可惜白白浪費了已經刻意鋪好的象徵符號,卻讓這些暗藏玄機的好梗,僅僅只是雕琢畫面的裝飾,而不是累積深度的細節。列出五點說明為什麼:
因為「眼睛」很重要,也是故事的精神——靈魂之於眼睛,如同人性之於人——,於是在史考特的《銀翼殺手》故事結尾,當智力與體力都超凡的 Roy Batty(Rutger Hauer 飾演),來到泰瑞公司追問製作仿生人的泰瑞博士,可不可能修改程式,使得只有四年生命的仿生人,也能與真人一樣地過生活、談戀愛、結婚相愛一起老死。結果泰瑞博士說,當然不可能,甚至還嘲笑仿生人這種無人性的機械,竟然也會渴望永恆。基於絕望與怒氣,Roy 於是挖掉泰瑞的眼球,讓泰瑞在恐懼中死去(關於史考特的《銀翼殺手》以及關於 Roy 的人性之旅,可以參考〈仿生人是人嗎?可以談戀愛嗎?〉)。
這是舊《銀翼殺手》最重要橋段之一,因為「由仿生人挖出真人的眼球」,意味著「人性」的荒謬與矛盾。如同大部分人的想像,泰瑞博士想當然爾地認為,「機器人怎會有人性,哪裡懂得生命的意義?」但是看過電影的人肯定都知道,Roy 不只有人性、有感情、還有詩意。一般人不見得會作詩,但 Roy 在將死之際,不只不再糾結於自己與銀翼殺手瑞克(Rick Decard,也就是福伯 Harrison Ford)的你死我活,反而還在閉上眼睛接受死亡降臨之前,吟出一首至今世人難忘的「雨中的淚水獨白」(事實上是飾演 Roy 的荷蘭演員 Hauer,脫稿演出的即興之作,巧合成為經典台詞):
因為 Roy 的愛情(想與 Pris 結婚)、創作、與伸手救起追殺他的銀翼殺手,史考特呈現出 Roy 這位仿生人的純真人性,而代表「Roy 真善美的人性」,就展現在他死亡之前手中緊握的白鴿(這隻白鴿,也出現在《2022 Black Out》這支短片中,美麗女孩彈向高空將死之際,在她眼前出現的就是白鴿)。這隻白鴿在 Roy 死後,飛往高空,白鴿的高飛也有意義,訴說著 Roy 的昇華:雖是仿生人,比起泰瑞博士,Roy 有同理心、有創作慾,其實是個更有人性、更懂得生命的真人,因此最終,他將如同白鴿的高飛,他的善美靈魂,也會進入天堂。
木頭馬在 2049 裡,佔有很重要的戲份。就是因為這頭木頭馬,才讓 K 發現(自以為)自己是那獨一無二的選民(the chosen people),假設前任銀翼殺手就是他的老爸,甚至還漸漸產生耶穌降世的神聖感受。
但是故事來到1/4的結尾,產生大逆轉,不只K不是上帝的選民,那只木馬以及關於木馬的記憶,竟然都屬玻璃屋女孩 Dr. Ana Stelline 的,當然,連那位差點被殺死的老爸瑞克,也得拱手讓人。K 最後的結局,真的很悲催,自己不顧生死的奮鬥,竟然只是為了一位躲在玻璃屋裡的解夢女孩(果然是場「木馬屠城記」呀)。
暫時不談 K 的悲劇,先回到史考特的老《銀翼殺手》,裡面也有之獨特的摺紙動物,獨角獸。這隻獨角獸,不只代表夢境,也是記憶。這是一隻詭異的獨角獸,剛開始,我們只會知道,瑞克持續夢見獨角獸,不過也因為他會做夢,他知道自己不是仿生人(因為他曾經懷疑)。
但是,仿生人真的沒有獨特性,真的只是個沒人性的複製品嗎?當故事繼續發展,觀眾見識過 Roy 的感情、原諒、與創作之後,我們再也不會認為仿生人是種沒人性的複製品,甚至在 Roy 與泰瑞博士的對比之下,仿生人的人性,還更高於無情無義的真人。換言之,即使只是複製,每個仿生人也是獨一無二且與眾不同的人性個體。
這個生命的象徵,剛開始是在 K 的夢境裡,後來去找解夢博士 Ana 的解說,結果竟然是真實夢境,意味著不是植入的夢境,也意味著是個由出生到成人的生命記憶。這段解說,讓 K 陷入極度矛盾的掙扎;Gosling 此處衝動的憤怒一吼,非常戲劇性,要記得他是仿生機器人喔。K 一直以為自己是仿生人,此時竟然有個豬羊變色的命運,是個「自然生成的生命」,是個有爸爸有媽媽的真實生命。這個發現,讓他對自己的存在萬分矛盾不解,他開始有種背負仿生人新生命的使命,一種幾乎等同於耶穌救世的生命重擔。
然而,當故事發展到最後,我們會發現,原來這那真實的夢境,其實是 Ana 的夢,不是 K 的。他不只不是自然生成的生命,沒有爸爸,沒有救世主的使命,還沒有獨角獸的獨特性。K 的存在真的好悲劇好荒謬。表面上導演想講的是 K 以大愛征服小愛的悲壯故事,但實際上卻把 K 的身分做小了,宛如是個過場小丑一樣的卑微且鮮有意義。
此外,一直出現的生日數字 6 10 21 也算不出意義,全部加起來不是10,就是12(以2021來計算的話),無法對應到 K 的 11,也稱不上有特殊意義,就只是一組無法與其他關鍵主題串連的無效數字罷了。
回到名字:Joi 和 Joe。Joi(歡樂)稱 K 為 Joe,呼應瓦勒司賜名給 Luv(愛)時所說的名言:因為你很特別,所以我賜給你一個名字(嘿,「你的名字」~~!)。名字在此,象徵個人與特殊性,類似於 1982《銀翼殺手》裡的獨角獸。於是 Joe 是 Joi 最與眾不同的個體,具有無法比擬的特殊性。他們兩人之間的愛情很特殊,是仿生人與虛擬 AI 的愛情故事,中間還穿插一段《雲端情人》(Her)的代理肉體,順利完成愛的全面滿足(關於《雲端情人》,可以參考〈人工智慧Samantha,最後到底去哪兒呢?〉)。
於此,有點讓我難以接受的部分是:當 AI Joi 詢問仿生人 Joe 是否有性需求時,暗示著仿生人有「慾望」。所謂的慾望,是內建的,還是天然生成的呢?有可能是內建的,因為如果如瓦勒司所言,瑞秋對瑞克的慾望,是種內建的程式,那麼 K 的慾望,也有可能是內建的。只是,有需要在創造仿生人時,同時內建「慾望」嗎?有什麼功能必要,此點在電影中毫無說明,也沒有透過其他劇情解釋,因此看起來彷彿只是為了創造一場浪漫愛情與經典床戲的不合理設計而已。
或者,如果是自然生成的慾望,這就非常有看頭又非常有意義了,如此就能搭上這部電影的主題:仿生人的生命創造。但是,要搭上這個主題的前提是,必須讓 K 是主角,而不是跑龍套小弟,必須讓他的「十一」精神發揮,讓他擔任「耶穌」角色,成為那意外被出生的「自然生成仿生人」,成為帶領革命的尼歐,那麼,他的「慾望」就真是個故事,他的愛情,也會有新的生命發展。可惜,維勒納夫佈下好多好梗,卻沒有好好利用,徒徒把這些梗當成故事的平面裝飾,而沒有產生哲理深思,也失去許多更精彩的戲劇性發展。
4. 社會背景:資本主義、貧富差距、農業蕭條
關於場景所闡釋的未來世界,2049 的表現,在我看來,也是不及 1982 的銀翼殺手。導演很真誠嚴肅地想要延續1982《銀翼殺手》的賽博龐克(cyborpunk)風格,於是整體影像真的非常陰沈優美,音樂也很低沈震撼,成功地創造出枯藤老樹、蕭條荒漠的淒涼之感,也襯托出夕陽西下,古道西風黑車,斷腸 K 在天涯的末世寂寥。
關於資本主義與貧富差距,在史考特的 1982《銀翼殺手》裡,主要呈現在泰瑞公司的金字塔大樓,以及瑞克在大街上捕捉與追殺仿生人的過程。關於泰瑞公司的奢豪與空曠、俐落與精緻,2049 的瓦勒司也都同樣呈現,甚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由 Luv 帶著 K 一層層走過各代仿生人的標本時,那些華麗金字塔的台階,以及高貴俐落的線條,的確讓人讚嘆。
然而可惜的是,或許導演維勒納夫太熱衷於空曠的美感與俐落的線條,以至於屬於下層社會的混亂吵鬧與雜沓,鮮少出現在 2049,除了垃圾場與 K 於酒館巧遇真人女郎的橋段,以及之後 K 的黑車飛越廣大貧民區作為代表之外,關於人聲雜沓、馬路泥濘的骯髒貧民窟真貌,在維勒納夫的《銀翼殺手》相當不夠明顯突出。然而這些細節很重要,因為只有在極端的貧富差距之下,才能展現出瓦勒司(或泰瑞)公司的資源壟斷,其他人類生存於世的窘迫,以及仿生人被視為次等物種的悲催命運(這也出現在 K 被其他人類瞧不起的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