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08|閱讀時間 ‧ 約 25 分鐘

《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 小K淪為跑龍套,49如何成經典?

一年前就已經開始期待《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這期待好深,近日總算見到大作,結果,我深深的期待並沒有獲得充分滿足,甚至有些距離。對我來說,「這不是銀翼殺手」,雖然此片已經獲得許多愛影者的喜愛也深受讚賞,但這次我想以我對科幻經典的認識,解釋為何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的《銀翼殺手2049》,即使目前熱映,佳評如潮,但不是經典之作的命運,或許已經底定。
《銀翼殺手2049》的導演維勒納夫與編劇(Hampton Fancher and Michael Green),都非常有誠意地想要設計出格外有深度的故事,於是由鏡頭一開始就舖下許多暗藏玄機的符號與象徵,埋入許多欲言又止的好梗,不過,讓人一心期待的發展,卻始終沒有深入探討,直到兩個半小時的結尾,才漸漸發覺,原來這些符號前後沒有呼應,好梗也沒有充分發揮,於是無法串連出一個明確的指向、組成一組有系統的架構、與形成一套有邏輯的論述,可惜白白浪費了已經刻意鋪好的象徵符號,卻讓這些暗藏玄機的好梗,僅僅只是雕琢畫面的裝飾,而不是累積深度的細節。列出五點說明為什麼:

1. 眼睛

或許是為了延續1982年雷利史考特(Radley Scott)《銀翼殺手》(Blade Runner)精神,《2049》的第一個鏡頭就是眼睛特寫,這個眼睛特寫,幾乎是史考特的專屬特色,除了在《銀翼殺手》之外,在《異形:聖約》(Alien: Covenent)裡也曾經出現在電影一始。
眼睛,是有意義的,代表靈魂之窗。就如同史考特在《異形聖約》裡想說的就是,複製人(機器人)大衛,是有靈魂能創作的新人種,幾乎等同於有人性的人,甚至還是位造物主,也就是異形的神。(關於《異形:聖約》與大衛的解釋,可以參考〈與神有約的命起源、創造、與永衡〉)
因為「眼睛」很重要,也是故事的精神——靈魂之於眼睛,如同人性之於人——,於是在史考特的《銀翼殺手》故事結尾,當智力與體力都超凡的 Roy Batty(Rutger Hauer 飾演),來到泰瑞公司追問製作仿生人的泰瑞博士,可不可能修改程式,使得只有四年生命的仿生人,也能與真人一樣地過生活、談戀愛、結婚相愛一起老死。結果泰瑞博士說,當然不可能,甚至還嘲笑仿生人這種無人性的機械,竟然也會渴望永恆。基於絕望與怒氣,Roy 於是挖掉泰瑞的眼球,讓泰瑞在恐懼中死去(關於史考特的《銀翼殺手》以及關於 Roy 的人性之旅,可以參考〈仿生人是人嗎?可以談戀愛嗎?〉)。
這是舊《銀翼殺手》最重要橋段之一,因為「由仿生人挖出真人的眼球」,意味著「人性」的荒謬與矛盾。如同大部分人的想像,泰瑞博士想當然爾地認為,「機器人怎會有人性,哪裡懂得生命的意義?」但是看過電影的人肯定都知道,Roy 不只有人性、有感情、還有詩意。一般人不見得會作詩,但 Roy 在將死之際,不只不再糾結於自己與銀翼殺手瑞克(Rick Decard,也就是福伯 Harrison Ford)的你死我活,反而還在閉上眼睛接受死亡降臨之前,吟出一首至今世人難忘的「雨中的淚水獨白」(事實上是飾演 Roy 的荷蘭演員 Hauer,脫稿演出的即興之作,巧合成為經典台詞):
我曾見過人類無法想像的美,我曾見太空戰艦在獵戶星座旁熊熊燃燒,注視c 射線在天國之門的黑暗裡閃耀,而所有過往都將消失於時間,如同淚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時刻,到了。
Photo source: pilar221b Roy 的雨中獨白與白鴿
因為 Roy 的愛情(想與 Pris 結婚)、創作、與伸手救起追殺他的銀翼殺手,史考特呈現出 Roy 這位仿生人的純真人性,而代表「Roy 真善美的人性」,就展現在他死亡之前手中緊握的白鴿(這隻白鴿,也出現在《2022 Black Out》這支短片中,美麗女孩彈向高空將死之際,在她眼前出現的就是白鴿)。這隻白鴿在 Roy 死後,飛往高空,白鴿的高飛也有意義,訴說著 Roy 的昇華:雖是仿生人,比起泰瑞博士,Roy 有同理心、有創作慾,其實是個更有人性、更懂得生命的真人,因此最終,他將如同白鴿的高飛,他的善美靈魂,也會進入天堂。
這是一則由機器人轉變成真人的故事(像不像《木偶奇遇記》的皮諾丘,最後由木頭人變成肉體真人的故事原型呢),而「眼睛」就是那個象徵性的梗(皮諾丘的梗,是「長鼻子」)。
回到《2049》。導演維勒納夫一方面是致敬,一方面也是延續精神,開頭一樣帶入史考特的閃爍大眼睛,然後進入故事:2049 年的銀翼殺手(仿生人)追殺舊型仿生人(Nexus 8),也就是瓦勒司公司(Wallace)生產的新型仿生人,要追殺 2022 年全球大停電之前,泰瑞公司(Tyrell Corporation)所出產的舊型機器人。
健美先生 Dave Bautista 所飾演的 Sapper Morton,就是 K(Ryan Gosling 飾演)所要追殺的對象。激烈開打之後,Sapper 被殺,眼睛被挖出,眼睛上有型號。K 的收集一眼,代表殺人一個(這一幕讓人不禁想到同樣也是由PKD原著小說所改編的《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關於《關鍵報告》,可以參考〈全面監控的未來好可怕〉)。
只是,如果眼睛代表靈魂,那麼挖掉眼睛不就意味著沒有靈魂,可是當故事繼續前進,我們會發現,Sapper 不僅是個有靈魂的人,還是個有著崇高靈魂的舊型機器人,有著願意犧牲自己生命,也要保護「仿生人的奇蹟」的偉大情操。因此,這個挖掉眼睛閹割靈魂的動作,是為了什麼呢?
之後,再度出現眼睛的橋段,就屬瓦勒司老闆的 Niander Wallace(Jared Leto 飾演)的盲眼。盲眼容易明白,因為失去靈魂,當然瞎了眼睛。但是,除此之外,關於瓦勒司先生的「沒心沒肝沒靈魂」幾乎就此沒戲,主要的戲份,都在他的走狗「愛」(Luv, Sylvia Hoeks 飾演)的身上。Luv 的角色詮釋,主要也不是靈魂的意義,更不是她名字的象徵。於是,相較於史考特的《銀翼殺手》,維勒納夫的眼睛之梗,宛若失根的符號,前後沒有連貫,串連不出意義,於是導演徒有一個可以做戲的好梗,卻沒有獲得延伸發展,相當可惜。
而且,那鍋滾燙的開水,有目的嗎?鏡頭停頓在滾鍋上許久,卻沒給那鍋熱水一點戲份,到底是要泡咖啡、殺青肥蟲、還是拿來燙死仿生人,可惜沒有明確交代,組成連貫的解釋。
(舊的《銀翼殺手》,還有另一個精彩的眼睛橋段,在老周的「眼睛製造實驗室」,也是有場意義深遠的精彩對話,關於人性與靈魂的暗示,此處就不再多言。舉出這麼多在史考特《銀翼殺手》裡的眼睛橋段,目的就是要說明,一個象徵符號,或說一個梗,需要許多細節的支持與闡釋,才能產生故事內部自體循環的意義,創造有邏輯的深度。《2049》之所以較為言之無物,就是因為徒有象徵符號,卻沒有足夠的相關細節闡述意義,於是呈現出有個故事結構,卻沒有足以支撐結構的血肉,整體架構因此空洞,難以產生深度。)

2. 獨角獸、木頭馬、與鋼琴

木頭馬在 2049 裡,佔有很重要的戲份。就是因為這頭木頭馬,才讓 K 發現(自以為)自己是那獨一無二的選民(the chosen people),假設前任銀翼殺手就是他的老爸,甚至還漸漸產生耶穌降世的神聖感受。
但是故事來到1/4的結尾,產生大逆轉,不只K不是上帝的選民,那只木馬以及關於木馬的記憶,竟然都屬玻璃屋女孩 Dr. Ana Stelline 的,當然,連那位差點被殺死的老爸瑞克,也得拱手讓人。K 最後的結局,真的很悲催,自己不顧生死的奮鬥,竟然只是為了一位躲在玻璃屋裡的解夢女孩(果然是場「木馬屠城記」呀)。
Photo Source: Surfwaco 瑞克夢境中的獨角獸
暫時不談 K 的悲劇,先回到史考特的老《銀翼殺手》,裡面也有之獨特的摺紙動物,獨角獸。這隻獨角獸,不只代表夢境,也是記憶。這是一隻詭異的獨角獸,剛開始,我們只會知道,瑞克持續夢見獨角獸,不過也因為他會做夢,他知道自己不是仿生人(因為他曾經懷疑)。
不過,後來新型仿生人 Nexus 6,可以植入記憶,讓仿生人自以為自己就是真人,而不知道自己僅僅只是複製人,1982《銀翼殺手》中的瑞秋(Rachel,Sean Yong 飾演)就是這種被植入記憶的新型仿生人,她跟瑞克會發展出感情,也是由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真人,或許是個仿生人,而決心去找瑞克找答案。結果,瑞克無奈地告訴坐在鋼琴前面的瑞秋,沒錯,你的記憶是泰瑞博士表妹的。
就是這架「鋼琴」,讓《銀翼殺手2049》裡的鋼琴,也佔有一席之地。這是一個引出記憶、夢境、真實與否的象徵物,也是情感流動的代言物。於是,我們會看到 2049 的故事一始,Sapper 家就有一架鋼琴,不過,這是台無聲的鋼琴。由這架鋼琴,就能連結到 1982 銀翼殺手的瑞秋,換句話說,隱約在此時,故事就已透露出這段被隱藏的無聲愛情——瑞克與瑞秋,以及他們藏在枯樹根的愛的結晶。
《銀翼殺手2049》在 3/5 處,又再次出現鋼琴,這次是在荒蕪的拉斯維加斯,在老瑞克的家。這架鋼琴,有聲音、有感情、有記憶,代表著老瑞克對瑞秋依舊懷著深深的思念與情意。只是,這段真情,竟然在瑞克被抓到瓦勒司跟前時,被解釋為泰瑞博士的陰謀:以瑞秋為引子,測試仿生人的生育能力。原來,連瑞秋的情感,都是虛擬的。不過,老瑞克寧可選擇曾經流動在他們兩人之間的真情意。
Photo Source: Fandom 有著綠色眼珠的瑞秋
不只瑞秋懷疑自己是個仿生人,瑞克也對自己疑惑。不過因為有記憶有夢境,尤其是夢中的獨角獸,讓瑞克心中有所依據,也就不再疑惑自我。然而,假設新型 Nexus 6 的瑞秋是個例子,告訴觀眾與瑞克,只要植入某人記憶,仿生人也會自以為有記憶,晚上也會有夢境,那麼,瑞克的夢境是真還是假?他的記憶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呢?
先想想獨角獸這樣的動物。這是一種想像的生物,在頭頂上有支長角的白馬,這種動物,非常獨特,也非常稀少,英文單字是:unicorn。 “uni” 這個字首,一方面代表的是「一」,意味著一隻角,另一方面,也暗示著「獨一無二」,於是「獨角獸」拿來形容一個人時,通常意味著: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又與眾不同的個體。這是對於「每個人」的獨特性的肯定與讚頌。
拿「獨角獸」的意義,來閱讀 1982 的《銀翼殺手》,就能發現這個意象的設計,是有多麼微妙。在瑞克的夢中不斷出現的獨角獸,一方面代表著記憶,另一方面也是在暗示瑞克是個多麼與眾不同又獨一無二的個體,這是身為「人」的意義。仿生人之所以不是真人,因為他們都是複製品,都是取自他人的某部分,當然不是獨一無二,況且,複製人的記憶也都是植入他人的,不屬於自己,當然也就沒有所謂的獨特性。
但是,仿生人真的沒有獨特性,真的只是個沒人性的複製品嗎?當故事繼續發展,觀眾見識過 Roy 的感情、原諒、與創作之後,我們再也不會認為仿生人是種沒人性的複製品,甚至在 Roy 與泰瑞博士的對比之下,仿生人的人性,還更高於無情無義的真人。換言之,即使只是複製,每個仿生人也是獨一無二且與眾不同的人性個體。
Photo Source: Fandom 獨角獸的摺紙
就在這段史考特申論的「仿生人擁有人性、感情、同理心、與創作慾」的鋪陳之後,故事來到最後,瑞克發現他的長官留下一隻摺紙獨角獸給他,天啊,他竟然知道瑞克的夢境。如此一來,瑞克到底是仿生人,還是真人呢?故事就停在這裡,這也是 1982《銀翼殺手》令人回味無窮的高竿之處。
由此,再回到 2049 版本的木頭馬,這木頭馬到底有何目的?這麼平庸的木馬,只是來自大停電之前的植物(生命象徵),暗示「擁有者是個有生命之人」,是個真實人類,甚至還是個能夠生育的新人種(所以才必須是雙胞胎中的女生留下,而不是男生活著;因為女性有子宮,可以孕育生命。這個伏筆,或許可以留作續集的暗梗)。只是,木頭馬就只是「生命」象徵的意義而已嗎?
這個生命的象徵,剛開始是在 K 的夢境裡,後來去找解夢博士 Ana 的解說,結果竟然是真實夢境,意味著不是植入的夢境,也意味著是個由出生到成人的生命記憶。這段解說,讓 K 陷入極度矛盾的掙扎;Gosling 此處衝動的憤怒一吼,非常戲劇性,要記得他是仿生機器人喔。K 一直以為自己是仿生人,此時竟然有個豬羊變色的命運,是個「自然生成的生命」,是個有爸爸有媽媽的真實生命。這個發現,讓他對自己的存在萬分矛盾不解,他開始有種背負仿生人新生命的使命,一種幾乎等同於耶穌救世的生命重擔。
然而,當故事發展到最後,我們會發現,原來這那真實的夢境,其實是 Ana 的夢,不是 K 的。他不只不是自然生成的生命,沒有爸爸,沒有救世主的使命,還沒有獨角獸的獨特性。K 的存在真的好悲劇好荒謬。表面上導演想講的是 K 以大愛征服小愛的悲壯故事,但實際上卻把 K 的身分做小了,宛如是個過場小丑一樣的卑微且鮮有意義。
2049 的 K,比起 1982 的 Rick,相當不起色,不只角色卑微,還失去獨特性,除了有寬宏大量的心,彷彿述說皮諾丘因為愛而總算成為真人之外;關於他的其他闡釋,實在薄弱,甚至還遠落於能夠吟詩讚頌的 Roy。失去獨角的黑馬,就不再是獨角獸了。黑馬的出現,漸漸地讓我對於 2049 失去耐心,也慢慢流失信心。
(10/10 補充:經過兩夜,重新想想,上面所言或許有點太武斷。這部電影可能並不是想呈現的大小愛的問題,而是成人之美的同理心。K 最後的處境,不禁讓我想到《原子小金剛》(Astro Boy, 2009),雖然剛開始只是個無心無肉的機器人 [類似於皮諾丘],經過一連串的事件之後,縱使最後必須犧牲自己,他也願意以溫暖的同理心與愛心,成全他人的幸福與圓滿。這是個悲傷故事,然而,也只有在犧牲的過程,才能同時展顯主角的同理心,也就是人性。在 K 的故事裡,最後的沐浴雪花中,應該就是在這種犧牲與成全的過程中,展現的同理與愛心,也是最終成為「真人」的證據 [類似於皮諾丘終於成為人類小朋友的結局] 。由此方向閱讀,K 顯然不是傳統的英雄角色,故事呈現的是他的自省、醒悟、與成長,但是,K 的成長還相當淺薄,稱不起磅礡的背景,後面還會有解釋)。

3. K, Joe, Joi, 和 6 10 21

Photo Source: Travel Videos 《駭客任務》裡,尼歐的303號房房門
大部分的科幻電影,會在主角的名字以及與主角相關的所有數字,留下許多伏筆。最經典例子之一,就是《駭客任務》(Matrix)尼歐(Neo)與崔娜帝(Trinity)。這兩個名字都蘊藏意義:尼歐代表新生命,生命之子,是每個人,也是耶穌的化身;崔娜帝是三位一體,或說是引領耶穌找到救贖的神秘女神。此外,尼歐的生日,是在九月十一號(9/11),尼歐的房間位在 303(暗示33)。
11 與 33(11 的倍數)也是科幻電影中常見的神秘數字,暗示基督教神話常用的數字寓意,例如 3 代表的是三位一體,也就是上帝;而 11 則意味神聖,或是耶穌(數字的意義來由,有許多種,其中之一是在新約聖經裡,自猶大叛變以後,僅剩十一門徒,於是產生「神聖的十一」,而十一門徒的領導是耶穌,所以十一也是耶穌的化身)。關於「十一」,想想《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裡面的小女孩,不也是名為「十一」(11)。
有趣的是,《銀翼殺手 2049》一開始也讓人誤以為深深地埋了「十一」的伏筆,因為「K」是第十一個英文字母。於是,從頭到尾我一直預設,K 不只是那位仿生人與人類產下的第一位仿生人耶穌,甚至還會帶領仿生人進行一場仿生人的革命、解放、與救贖。
結果,故事完全走往相仿方向。K 不只不是耶穌角色,也不是革命領導。可憐的 K,不過只是個悲劇的過場跑龍套,在許多誤會與生死決鬥之後,總算幫 Ana 找到爸爸,幫瓦勒司與 Luv 找到老瑞克,也被反叛革命幫,當成是可以殺掉瑞克的近身殺手。
或許你會想說,K有心靈上的成長,有種旅程啊。但是仔細回想,K 原本就已經是個感性的仿生人,他喜歡 Joi,也為生命的奇蹟感到喜悅。這並不是一個由冷感仿生人進化到感性仿生人的成長故事。K 從頭到尾,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就角色的雕塑而言,K 也稱不上是個成功的角色,事實上相當平面。
此外,一直出現的生日數字 6 10 21 也算不出意義,全部加起來不是10,就是12(以2021來計算的話),無法對應到 K 的 11,也稱不上有特殊意義,就只是一組無法與其他關鍵主題串連的無效數字罷了。
回到名字:Joi 和 Joe。Joi(歡樂)稱 K 為 Joe,呼應瓦勒司賜名給 Luv(愛)時所說的名言:因為你很特別,所以我賜給你一個名字(嘿,「你的名字」~~!)。名字在此,象徵個人與特殊性,類似於 1982《銀翼殺手》裡的獨角獸。於是 Joe 是 Joi 最與眾不同的個體,具有無法比擬的特殊性。他們兩人之間的愛情很特殊,是仿生人與虛擬 AI 的愛情故事,中間還穿插一段《雲端情人》(Her)的代理肉體,順利完成愛的全面滿足(關於《雲端情人》,可以參考〈人工智慧Samantha,最後到底去哪兒呢?〉)。
於此,有點讓我難以接受的部分是:當 AI Joi 詢問仿生人 Joe 是否有性需求時,暗示著仿生人有「慾望」。所謂的慾望,是內建的,還是天然生成的呢?有可能是內建的,因為如果如瓦勒司所言,瑞秋對瑞克的慾望,是種內建的程式,那麼 K 的慾望,也有可能是內建的。只是,有需要在創造仿生人時,同時內建「慾望」嗎?有什麼功能必要,此點在電影中毫無說明,也沒有透過其他劇情解釋,因此看起來彷彿只是為了創造一場浪漫愛情與經典床戲的不合理設計而已。
或者,如果是自然生成的慾望,這就非常有看頭又非常有意義了,如此就能搭上這部電影的主題:仿生人的生命創造。但是,要搭上這個主題的前提是,必須讓 K 是主角,而不是跑龍套小弟,必須讓他的「十一」精神發揮,讓他擔任「耶穌」角色,成為那意外被出生的「自然生成仿生人」,成為帶領革命的尼歐,那麼,他的「慾望」就真是個故事,他的愛情,也會有新的生命發展。可惜,維勒納夫佈下好多好梗,卻沒有好好利用,徒徒把這些梗當成故事的平面裝飾,而沒有產生哲理深思,也失去許多更精彩的戲劇性發展。

4. 社會背景:資本主義、貧富差距、農業蕭條

關於場景所闡釋的未來世界,2049 的表現,在我看來,也是不及 1982 的銀翼殺手。導演很真誠嚴肅地想要延續1982《銀翼殺手》的賽博龐克(cyborpunk)風格,於是整體影像真的非常陰沈優美,音樂也很低沈震撼,成功地創造出枯藤老樹、蕭條荒漠的淒涼之感,也襯托出夕陽西下,古道西風黑車,斷腸 K 在天涯的末世寂寥。
Photo Source: Vox 荒涼蕭條,斷腸 K 在天涯
然而,無論是在史考特的銀翼殺手,或是菲利普K迪克的小說,末世還有幾個重要的社會現象與殘酷事實:高度的資本主義、極大的貧富差距、以及生命的稀微難得。
關於資本主義與貧富差距,在史考特的 1982《銀翼殺手》裡,主要呈現在泰瑞公司的金字塔大樓,以及瑞克在大街上捕捉與追殺仿生人的過程。關於泰瑞公司的奢豪與空曠、俐落與精緻,2049 的瓦勒司也都同樣呈現,甚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由 Luv 帶著 K 一層層走過各代仿生人的標本時,那些華麗金字塔的台階,以及高貴俐落的線條,的確讓人讚嘆。
然而可惜的是,或許導演維勒納夫太熱衷於空曠的美感與俐落的線條,以至於屬於下層社會的混亂吵鬧與雜沓,鮮少出現在 2049,除了垃圾場與 K 於酒館巧遇真人女郎的橋段,以及之後 K 的黑車飛越廣大貧民區作為代表之外,關於人聲雜沓、馬路泥濘的骯髒貧民窟真貌,在維勒納夫的《銀翼殺手》相當不夠明顯突出。然而這些細節很重要,因為只有在極端的貧富差距之下,才能展現出瓦勒司(或泰瑞)公司的資源壟斷,其他人類生存於世的窘迫,以及仿生人被視為次等物種的悲催命運(這也出現在 K 被其他人類瞧不起的橋段)。
而且,關於電影一始出現的農業問題與蛋白質食物,在看片過程中,我也好期待會有新的發展與闡釋,可惜一直沒有出現,僅僅只是一種呈現,而沒有與其他故事細節產生互動交織,融合新的深度與解釋。關於農業,另一部科幻《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就發揮了非常細緻的象徵、隱喻、與引申,讓「農業」成為一以貫穿的精神與探討的主題。或者關於蛋白質,在《末日列車》裡,同樣也出現,不過不只出現一次,而是好幾次,串連出下層社會卑鄙生活的實境。這些都是在《銀翼殺手2049》出現過的題點,卻沒有深度發揮。依然可惜(關於《星際效應》,可以參考〈農業土星的黃金世代〉;關於《末日列車》,請參考〈你以為的革命,其實只是別人的設計〉)。

5. 缺發自體循環,無法成為柏拉圖立體,也無法成為經典

或許你會認為,維勒納夫在整部電影,點出許多末世主題,都是非常有意義的觀察,有意義的題點,例如革命、藝術創造(鋼琴為意象)、生命(狗、蜜蜂)、仿生人被切掉的子宮、斷訊的貓王、基因ACTG、雙胞胎、真/假仿生人Rachel,仿生人 Rachel 的真/假感情、大停電將失去一切資料(除了紙本)等等,眾多被點出的主題,都非常有意義,非常重要。我想,大部分喜愛這部電影的人,應該都有被這些主題吸引,然後為這部電影闡釋的豐富題點,感到非常震撼與感動。
只是,科幻電影最重視的是邏輯辯論與哲思深度,例如經典科幻《銀翼殺手》、《駭客任務》、《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全面啟動》(Inception)等等,每一部電影都不只是陳列眾多題點,而是深入討論議題,將諸多矛盾對立、針鋒相對、似是而非的概念,穿插並列、融合交織,衝擊我們既定的思維,逼迫觀眾重新分析思索。而觀看科幻電影的樂趣,就是在這些概念的衝擊之下,由導演佈下的符號,重新拼圖,邏輯深思,最後總算組合出導演想要呈現的那個柏拉圖立體(Platonic solid),每個點線面,最後都能成為完美的立體,完整呈現一種概念的辯論(關於《全面啟動》,可以參考〈夢境裡的地獄之遊〉〈走出夢境的希望〉)。
Photo Source: Pinterest 完美的柏拉圖立體
這就是我認為《銀翼殺手2049》之所以無以為經典的理由,因為,他徒有點線,卻無法成面,更無法成為完美立體。彷彿有諸多概念的陳列,卻無法於自體內部辯論,也無法自體循環,宛若意義的自主生態。換句話說,2049 太過鬆散,沒有深度,僅僅只有條列式的廣度,無法成為邏輯一體又有縱深的經典。
再者,2049 的英雄 K,不是個突出的角色,沒有成長(小愛轉大愛的過程,不夠明晰也不具說服力),甚且,還與導演已經佈下的主要概念 —— 例如「十一」、耶穌、救贖、生命等等 —— 背道而馳,產生跑龍套的小角色命運。無論是在整體大局上、角色的設計,都有明顯的缺失,即使音樂與美術都如此引人入勝,但仍舊無法將之推上經典之作。
哲思,是哲思,才能讓科幻得以成為經典。《銀翼殺手》的史考特,不只是位導演,還是位哲學創作家,不過《銀翼殺手2049》的維勒納夫,肯定是位藝術家,卻不一定是哲學家。
Photo Source: SlashFilm Joi (歡樂)真的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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