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高跟鞋

前腳掌著地，後腳跟如旋轉舞動的芭蕾舞伶輕輕地踮起，叩叩叩叩叩叩——一步一步慎重地、歡快地與地板合奏一首打擊樂。那是很多小女孩心中渴望的弧度，更是我童年最大的憧憬。儘管大人不允許，小女孩們卻總是能逮到機會，趁母執輩們不注意時，穿上名為大人才可穿的「高跟鞋」。

小時候，媽媽的房裡有一雙高跟鞋。

那是一雙漆皮的紅高跟鞋，細跟，素面，鞋跟約七公分高。

平時媽媽出門不穿高跟鞋，在家更不可能穿。於是鞋子就這麼收在她的梳妝台底下。

以前總覺得媽媽奇怪，擁有這麼美麗的鞋，她為什麼不常穿？

我最喜歡趁她在樓下做飯時，偷偷溜進她的房裡，拿出那雙高跟鞋，輕摸發亮的鞋面，接著套上去，叩叩叩叩叩叩——小腳丫踩著鞋，發出聲聲似是在催促自己的腳丫子快符合腳下這雙——仙杜瑞拉的高跟鞋。

有次不小心被媽媽發現了，竟也不怕挨罵。媽媽倒是笑了笑：「妳還小，要穿高跟鞋還早呢！」

我會著急地問：「那我要什麼時候才可以穿高跟鞋？」

「等妳長大。」

「我什麼時候才可以長大？」

媽媽歪著頭，被我問倒了。

有一次，國小老師出了一門作業：「二十年後的你，長大了，你會是什麼樣的人？」

二十年後？！二十年後就是長大了嗎？！

我開開心心地寫下：「二十年後，我會是一位老師，每天穿著高跟鞋去上課。」

對，長大了，就可以穿高跟鞋了！

千盼萬盼終於在大學一年級的舞會時，生平第一次穿上屬於我的高跟鞋。

我的第一雙高跟鞋：米色，粗跟，鞋面綴了蝴蝶結，鞋跟約五公分高。

我興奮地套上高跟鞋走了二十分鐘路到舞會的場地，狂歡結束後，腳卻痛到踩不了鞋。脫下鞋，大姆指發紅，腳底板發疼，小腿發脹還微微發麻。仙杜瑞拉卸下鞋子，化為平凡人了。我赤著腳，又走二十分鐘的路回宿舍。

穿上高跟鞋，終於揮別女孩、少女的階段了，才猛然驚覺：美麗的代價可能是腳大姆指外翻、小腿抽筋發麻、腳背僵硬、雙腿水腫、腳後跟被鞋咬得皮破血流。幸福啊，可能只是一場如夢的假象。不是一時被鬼遮眼了，就是瞎了眼。

穿上高跟鞋，人生就此不再是純真爛漫，轉過身即是童話故事沒寫上的，白馬王子與白雪公主彼此相愛容易相處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戶戶有個難言的苦，人人有段難解的事之現實冷暖。

穿上高跟鞋，無論是慢走蹬遍大街小巷，或是快腿跑過騎樓電扶梯，颳風下雨，烈陽高照，舉步皆不宜再猶疑，只能堅定地朝著生命艱難的方向走去。目光最好專注，氣勢最好強勁，怯弱自卑若能一併藏得妥當，最臻完美。

小女孩幼時總殷殷盼望快快長大，獲得穿上高跟鞋的資格，卻也在穿下第一雙高跟鞋後，美夢破滅！

日後，我又陸續挑戰穿了幾雙高跟鞋：有白色，細跟，素面，鞋跟約十公分高的；黑色，細跟，素面，鞋跟約八公分高的；杏色，粗跟，尖頭，鞋跟約三公分高的……有合腳的，太小的，太大的，咬腳的……每回總是穿不到一小時，雙腳就重如鉛石，大剌剌地向我抗議。

我才終於明白，當年媽媽為什麼不常穿高跟鞋了。更明白，為什麼她答不出我什麼時候才可以長大。

媽媽的紅色高跟鞋這輩子也只穿過一次，在她的婚禮上。

穿上高跟鞋後，時光便如急湍飛流，沖走小孩子的幻夢。

後記：建議搭配田馥甄的歌，服用這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