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1|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做真的自己,是非常困難的。

    在我二十幾歲,還不知道自己要幹嘛但就是個普通上班族的時候,我去學了肚皮舞,為了上網研究肚皮舞是什麼,查到了一堆資料,最後,我查到一個奇怪的中文網站,目的是為了紀念一個23歲就被推土機輾死的美國女孩若雪,這個網站就是「紀念若雪巴勒斯坦資訊網」,為什麼很奇怪呢?
    第一,它竟然是中文的,那它到底是來幹嘛的?
    第二,這個作者陳真好像是政治人物?
    總之,我就把它給讀完了,讀完之後,我覺得若雪很厲害,而且她小學五年級時的演講就已經預告了她將會做出的事情,若雪的死造成了很大的迴響,甚至有一部音樂劇因她而生。
    我很好奇,為什麼有人會為信念而死?但如果我不知道,我最好研究一下。就這樣,我由於肚皮舞,然後是若雪,就變成了國際特赦組織的翻譯義工,做了一年左右。
    那個時候大概台灣人只有廢除死刑才會想到要去國際特赦組織的網站上留言抗議,這個組織的台灣分會是由作家柏楊創立的,他本身是政治迫害的文人,一邊被迫害一邊還自嘲自己就是個老頭子,但這一年來的翻譯,我讀到了一些在台灣主流媒體根本無緣上線的新聞,可以說是絕望到沒得救,我看寫信去跟該國政府抗議可能沒啥用的情況,現在在台灣新聞上叫得出來的那幾個政治家,曾經是被迫害的對象,也是當年的國際特赦組織發出聲援信呼籲國際救援的,如果你知道可以查查新聞,AI(國際特赦組織)管的並不只是廢除死刑,最使我感到的震憾,是我最後翻譯的一則新聞,因為當我要翻譯的那一天,是截稿日,但是當事人已經被處以死刑了。
    那是一個殺死自己孩子的離婚爸爸,他的妻子由於家暴聲請離婚,這個絕望的男人連上訴都不肯,就是在監獄等死,監獄外面有一群人舉著牌子為他求情,但他的妻子覺得他死了最好,就在我打算翻譯那篇新聞的前一天,他坐上了電椅,我在網路上查到當時觀刑的一位當地記者留下的隻字片語,大意是說:除非親眼所見,否則難以理解這個男人受刑的極端痛苦,那些等著想要親眼看好戲的人,在死刑現場反而變得不忍直視。
    你看,當你說你希望人家死的時候,你其實不真的知道什麼叫做讓他去死,因為你並未目睹死亡,你認為一個殺人犯罪該萬死,他不把人命當一回事,但不在死刑現場的我們,憑什麼說他應該死,而可以對他的死輕蔑不已呢?那也就是許多執行死刑的小官員,後來會得創傷症候群的原因,可我們覺得納了稅,該死的人就該粗暴地解決性命。
    這是個相當弔詭之處,如果你翻譯過一堆殺人放火的文章,會發現比他殘暴無道的人多得數不清,那也是我不再擔任義工的理由,我覺得我根本解決不了全世界的苦難,愈看壓力愈大啊!
    蘇珊·桑塔格曾經寫過一本書《旁觀他人之痛苦》,描述人們對於苦難的反應,那些對於死刑犯的死感到痛快的人,跟吊死黑奴的美國白人比起來,並沒有比較優越或更有倫理道德,這顯現人類對於他者的麻木跟冰冷,就好比我做了一些國際服務,我很常被問到:「台灣也有需要援助的人,你為什麼要跑到國外去?」
    你們未曾見過那血腥到令人髮指之事、殘暴到極點之事,因為你們其實對他人的痛苦不夠在乎,若我這麼說,你一定會產生反感,不過,這是事實,因為我們都被電視馴化了,這是對人生的麻木、對痛苦的麻木,我們唯一不會感到麻木的就是自己的痛苦吧?我說這件事情弔詭,因為,在古代的中國,處死人犯都是在市場,為的是殺雞儆猴,可怎麼著?這成了魯迅小說《藥》當中的血饅頭,老頭子在故事尾巴拿饅頭沾了愛國志士夏瑜的血,拿去治肺結核吃了,他對夏瑜的死唯一的在乎就是拿來治病,當你看過了人的死亡跟殘暴,你照樣會像電視機前面的人麻木—人不再是人,而是個可以隨意撕裂的布娃娃。
    或許你會說,你看電視新聞會跟著罵,會一起覺得難過,然後想做點什麼。哈,讓我告訴你,你就算做了什麼,也只是一時,跟那個時候的我,只做了一年翻譯義工差不多。
    我是個算命師、催眠師、譯者、身心靈工作者,但我也讀過很多這之外的書,我讀書並不是因為我愛,而是因為我想知道為什麼有人會這麼想、那麼做。
    當我做了這工作很久之後,我常常覺得我好像在唬人或是騙人,這感覺很怪異。明明我曾經覺得這是一份很理想的工作,可當我做了NGO服務後,我覺得我好像名不正、言不順,我真的對人的痛苦是感同身受嗎?即使我持續做著募款,我始終有同樣的疑問—我做的這些事情,是正確而有益於他人嗎?
    在當翻譯志工時,負責跟我聯繫的一位女孩不久就去了伊拉克,她在那邊跟庫德族的人們住了一年多,常常在部落格寫一些生活點滴,我很羨慕這樣的生活,但我沒有辦法像她那樣自由,我覺得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可我是沒得選的,必須按照我母親的期望去當白領上班族,這樣的生活真是生不如死。
    選擇踏入身心靈圈的工作,原本是我實現自由的開端,但自由伴隨著責任,尤其是對於自己選擇的責任,我體驗了各式各樣的工作關係,當然其中飽含失落跟挫折,包括對於宗教的失落、婚姻的挫折、要神棍一點還是清高一點...(哈哈哈!),這些都是老天給我的考驗。
    2013年我去了緬甸參加志工旅行,那時的我並不覺得我可以做什麼,2015年我又去了一趟,我不敢承諾孤兒院,我可以幫什麼忙,直到我被人生重重地打了一巴掌—我所相信的世界跟人完全崩壞,我很難過,包含我曾經覺得想要為孤兒院做的事情,都是不被看好的。
    我就這樣頹廢了三個月,然後逼自己站起來,你以為我會被鼓勵嗎?其實並沒有,我被家人要求重新去當上班族,但我無法適應,做了一個月,我又離開了。
    我逼我自己每天為自己做什麼,不准頹廢,那些孩子算是我的希望吧!因為我並沒有孩子,所以,我在其中投注的情感是很複雜的,他們既是我的孩子,卻又跟我不常親近。
    這當中的轉捩點,是當我反思,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這個世界,我希望別人想到我,會怎樣為我定位?
    我想,如果我只是被掛名是算命師、靈媒、治療師、神棍.....我肯定覺得丟臉,你們都會覺得那很美好、名聲卓越,唯有我自己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人設,甚至一個大修行者,我都覺得不過爾爾,自己是怎樣的人,自己最清楚了。
    我為什麼要活在別人的期待跟嘴裡?我為什麼要讓別人說了算?我不可以自己決定嗎?
    我最想要的人設,是一個像若雪這樣的人,我也曾經以為要當一個有超能力的大師很帥氣,可惜那不過是一種修道上的唯物主義,現在我覺得這蠢到爆炸,難道我要帶著一堆笨蛋到火堆旁跳舞祈雨、祈求開悟跟賜福大地嗎?這種事情我幹過,如今回想起來,真是智障,呵呵。
    以我目前的工作性質來說,我是有空去經營NGO的,但這也是我的限制,因為,我不是那種國立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也沒有白領的體面工作,或者靈修大師的光環,我沒有辦法號召相信我有超能力的信眾做牛做馬,而是怕照顧不周,所以目前有什麼事情都自己來做、自己來扛,對於那些高階生活過慣了的人,他們是不可能理解這樣土法煉鋼去募款有多辛苦,在這當中我遇過太多嘴巴上說要幫忙,其實一毛錢都沒出過的人,或者是單純出張嘴,做事情的還是我,所以,對於那些主動說要幫忙的人,只能是隨緣不強求啦!
    我為什麼做NGO?其實我沒成功也沒關係,我只是想要忠於原來的自己罷了。
    人活到這個歲數,做真的自己,是非常困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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