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2|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原地流浪|〈Lover From Future 〉上篇

    車窗外是規律而不間斷的雪白,湘隨手在霧氣上畫了一顆愛心,心想北國一人旅果然不是一個太明智的決定。無孔不入的冷空氣好像隨時要人繳械投降一樣,此刻若是阿勝在自己身邊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光景?
    「愛情說來就來,就像已上膛的子彈無論誰扣下扳機,即使不造成傷害也會留下強烈的印象。湘與阿勝的初識也不例外。」 ── 札幌市貍小路7町目
    「愛情說來就來,就像已上膛的子彈無論誰扣下扳機,即使不造成傷害也會留下強烈的印象。湘與阿勝的初識也不例外。」 ── 札幌市貍小路7町目
    Hokkaido, Japan

    Sapporo 札幌
    已故的戀人曾經說過想要一起來北海道玩。「已故的戀人」一詞其實不太精準,因為前男友阿勝死於國道連環車禍時,他已與湘分手一年多了。湘在抵達札幌的第一天滑手機時看見阿勝的名字出現在罹難者名單上,湘想著大概只是同名同姓吧,但隨著新聞披露更多關於「阿sheng」、「竄紅中的獨立樂團吉他手」、〈Lover From Future〉等關鍵字後,湘點開了封鎖已久的阿勝臉書 ── 最後一則公開發文是在台北轉運站的打卡,標示旅程起點。接著就是成串的追悼文,有些與朋友間的合照中甚至還有自己 ── 湘腦袋一片空白,隨即跳回首頁。
    驟然是這個男人的一貫作風。生與死、交往與別離,完全不留給他人思考的餘地。
    愛情說來就來,就像已上膛的子彈無論誰扣下扳機,即使不造成傷害也會留下強烈的印象。湘與阿勝的初識也不例外。
    出於喜歡打遊戲,阿勝在一間代理國際電競品牌的公司當客服人員。名片上的頭銜雖然印著「客服工程師」五字,但實際的工作內容充其量圍繞著零件維修、客訴排解、跑腿等雜務,跟傳統的工程師職務相差甚遠。阿勝每週固定要跑光華商場二到三次,因此認識了在三創園區裡頭的「桑拿咖啡廳」工作的湘。湘當時受店長託付,拎著咖啡到固定與阿勝公司配合的配件維修門市做外送。湘的長相稱不上美女,細長雙眼底下是一張雀斑飛舞橫跨鼻翼兩側的臉蛋。那天湘恰好把頭髮紮成兩束,一顰一笑間頗有一絲「溫蒂漢堡」招牌人物的雀躍感。
    「妳的英文名字是不是叫Wendy?」那天阿勝突如其來的叫住放下咖啡轉身就要離開的湘。
    湘沒回頭,冷冷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第一個這樣問的人。」
    「喔、不是Wendy喔,那該不會叫Sara吧?」
    「你幹嘛要知道我的英文名字?」湘轉正面對阿勝。
    「我猜對了嗎?」阿勝一臉笑嘻嘻,「不然妳怎麼會這個表情?」
    湘再度轉身,準備離去。
    「欸!別這樣,我最喜歡的女生她英文名字就叫Sara啊!等一下!」阿勝不放棄追到熙攘的市民大道上,將要取走的一大袋維修品徹底拋在腦後。
    湘停下了腳步問道阿勝,「可是如果我不叫Sara呢?」
    「那我就能追妳啊。」印象中,站的遠遠的阿勝笑得很開心。
    此刻札幌的青年旅館外大雪紛飛,湘縮瑟著撣熄了菸後,將手翻面向上掐了下潔白的煙屁股,對比著落在手心的雪花,一小點的寒冷擴散開來 ── 一股不真實感油然而生,真的自己來到雪國了。
    「北國在湘的想法裡是『戀人的歸宿』。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 札幌前往旭川的高速公路上

    Asahikawa 旭川
    關於成為陌生人的前男友,湘有一大堆問題想問,像是,這個男人什麼時候會自己去旅行了?他曾是連半夜上廁所都要把湘挖起來等門的膽小鬼啊。
    從前為了省錢,同居在林森北路上沒有附廁所的大廈雅房。住戶們為了節省公共電費,過了晚上十二點就會將走廊全數熄燈,而廁所位在幽暗長廊的底部。湘為此準備了一隻避難用的手電筒,掛在房門的喇叭鎖上方便攜出使用。那天阿勝大概因為尿急沒帶手電筒,被走廊上岔出來的雨傘重重絆了一跤。掙扎著起身時,老舊的電梯突然在身旁開啟 ── 如果是晚歸的住戶就好了,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走出來 ── 對阿勝來說,沐浴在電梯強烈白光的那幾秒鐘,是他那時二十五年的人生裡頭最冗長的光景,同時也是他學會如廁不再尿床之後,成人之後的第一次尿失禁。
    或者,他怎麼捨得把錢花在旅行?彼時為了競標有搖滾明星簽名的Vintage Gibson電吉他,執意取消和湘老早約好的兩週年旅行。還說如果要去,就要湘多負擔一點。後來當他們如期踏上旅途時,阿勝偌大的包包裡頭卻摸不著皮夾。湘當時還著急的拉著阿勝到警局備案遺失皮夾,並要他向信用卡公司掛失免得被盜刷。而就在他們結束旅行後返家時,阿勝的皮夾好端端的躺在書桌上,沒有被任何書或雜物疊到,看起來就像特意騰了一個地方好安放皮夾一樣。
    這些事當下的湘都不在意,覺得反正自己容易入睡,皮夾烏龍事件後來他也有還錢。但現在回想起來,也許那時容易疲倦跟太常中斷睡眠有關,時有在半夢與半醒間徘徊的錯覺。湘歪著頭,抵住巴士冰涼的車窗,腦中浮現阿勝面對皮夾烏龍事件那一張毫無歉意的臉,就跟後來他提分手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車窗外是規律而不間斷的雪白,湘隨手在霧氣上畫了一顆愛心,心想北國一人旅果然不是一個太明智的決定。無孔不入的冷空氣好像隨時要人繳械投降一樣,此刻若是阿勝在自己身邊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光景?她盯著前座男子超出椅背邊緣的髮絲出神。
    北國在湘的想法裡是「戀人的歸宿」。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
    「所以即便順利穿越深邃而黑暗的隧道,還是得不到愛情嗎?因為在未來,總會出現比現在更好的選擇嗎?」── 登別車站

    Noboribetsu 登別

    是什麼時候提到要來北海道?大概是阿勝順利組團後開始寫〈Lover From Future〉這首歌的那陣子。阿勝是個嗜好很單純的人,除了打遊戲,他的閒暇時間都就都給了吉他。湘十分佩服一切都是自學的阿勝。
    「湘,妳覺得怎樣的情人最酷?」靈感便秘一整天的阿勝突然拋出了這個問題。
    「嗯,未知的、未來的吧?」湘憶起村上春樹某本書的情節,「老鼠」和女友住在一間破舊旅館的奇幻體驗。「女生最好來自一個會下雪的地方。」
    「下雪?為什麼?」
    「雪很神秘啊,你想想若有一對情侶相約在雪地殉情,他們冷死之後遺體還不會腐爛。」霎時廣袤的雪白大地佔據了湘的腦海。「而要是雪持續的下,他們相擁的遺體要一直到雪季結束之後才會被發現。不覺得很浪漫嗎?」
    「......可是他們要是想殉情,總會在雪地上留下足跡啊?怎麼可能不被發現?」阿勝看起來很認真,說完才赫然發現自己被湘耍了。
    「靠北。」阿勝說。
    湘大笑,怪阿勝沒有想像力。阿勝不服輸,抱起吉他想著在雪地殉情的男女,試彈了一小段旋律 ── 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柔包覆著他倆,彷彿一切困境都有所解套,包括那些在交往過程中漸漸累積,但他們避而不談的相處細節。伴著落日,湘與阿勝久違的做了愛。湘在窗簾隙縫中斜射進入床褥的橘色光芒中得到了高潮。
    同居一年後,湘和阿勝終究受不了沒有廁所的狹窄雅房,他們決定搬離林森北路住進西門町附近附帶簡易廚房的套房。湘繼續在「桑拿咖啡廳」的工作,而阿勝為了顧及樂團活動與創作,辭去了客服工程師的全職工作,當起什麼都做的打工仔。一直擁有穩定收入的湘,對於同時可能要兼兩份工才能一邊支出樂團活動與添購設備、一邊維持與往昔相同的生活品質的情人抱以憐惜。
    然而遭受切割的零碎時間,在湘與阿勝原先看似完整的生活裡頭劃出一道道血痕。
    有時該是一起吃晚餐的時間,阿勝卻奔走於各餐館與家戶間遞送Uber Eats;為了在套房中騰出一個可以讓阿勝接吉他家教的空間,兩人為了該丟掉彼此具有相當紀念性的大型物品與否而爭執不下。又或是,好不容易彼此排到了相同的休假日約好隔天到戶外走走,阿勝卻常常因為疲累而睡過頭。湘不忍吵醒阿勝,於是不拉開窗簾,好讓室內呈現適合昏睡的狀態。雖然知道等阿勝醒來之後,自己又要挨罵一頓,為什麼起床了不順便叫他?時間很寶貴湘知不知道?正因為日子對彼此很無情,所以湘更希望自己可以對阿勝好一點。
    湘頂著起床後的一頭亂髮坐在床沿,腦中響起尚在編寫中的〈Lover From Future〉歌詞 ──
    幽暗的隧道口後 一望無際的白
    獻給來自未來的情人 那段我們抵達不了的愛
    所以即便順利穿越深邃而黑暗的隧道,還是得不到愛情嗎?因為在未來,總會出現比現在更好的選擇嗎?
    浸泡在露天浴池中,肩膀以下是過分溫暖的溫泉,以上是零度以下的氣溫。湘入境隨俗學日本人在頭上頂了一條小毛巾。吸飽水氣的小毛巾像一塊正在解凍的豆腐,不時有小水柱沿著髮絲淌下。共浴的日本奶奶踏出池子,探出手抓了一把雪,雙手搓揉著,一顆渾圓的雪球儼然成型,但一瞬間又因為溫度而變成灰色的冰沙狀。下個眨眼,混濁的灰色轉為沾染膚色的透明,化作水順著奶奶的手順流而下。
    奶奶童心未泯的向湘眨了眨眼,湘也微笑回去。事物終歸會回到虛無的狀態,只是從沒能掌握發生的時機罷了。
    湘閉上眼,舒張身體每個毛細孔享受著得來不易的溫暖。
    未完待續,請接著閱讀〈Lover From Future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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