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30|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薩維爾的魔法師] 幸運之手

在爺爺過世後的八個月左右,布里曼開始適應獨居生活。
但嚴格說來,他也不算真正的獨居,從亞瑟.瓊斯宣告要成為他第一個客戶之後,就時常不聲不響出現在他的廚房裏,給他帶兩個心愛的肉桂卷,或者是擠滿奶油的杯子蛋糕(從不超過兩個),從容自在的端著香醇的熱咖啡,看著早報,像在自己家一樣。
在他快要習慣這個人的時候,對方又會消失個兩到四週,幸好只要瓊斯消失超過兩週以上,就會有人快遞甜點(依舊是兩個)給他,不時附張瓊斯手寫的小紙條來,好似要證明他還活著。
身為特務,消失個一年半載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在布里曼這麼想的隔兩天,瓊斯又突然出現在他的廚房裏,帶著一盒冒著熱氣的肉桂卷。
第一個客人總是特殊一點,還是爺爺留給他的,(加上肉桂卷)布里曼原諒了突然出現在廚房的義式咖啡機,和一個手臂上綁著固定吊帶的特務。
布里曼撥撥有點凌亂的頭髮,將視線移開那台閃亮亮的咖啡機,給自己沖了杯早餐茶,迫不及待的把手伸向裝滿肉桂卷的紙盒,突然意識到哪裏不對。
他心愛的肉桂卷,熱騰騰的,一整盒。
「你受傷了?」他馬上瞪向瓊斯。
「不是什麼嚴重的傷,過幾天就好了。」瓊斯晃了一下自己綁著吊帶的手,同時也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對方不是在擔心他,馬上把身邊的紙袋提起,小心的放在桌上,滿懷歉意用誠摯的語氣說,「有點小損傷,需要修補一下。」
布里曼本來還帶著些許睡意的臉色馬上清醒了過來,扒出紙袋裏的紙盒,打開來是件深藍金紋的外套,他把衣服拉起來一看,左邊衣袖裂開了一條縫,瞬間瞪大了眼睛倒抽了一口氣。
「這可是……」布里曼正開始提高聲量,瓊斯馬上識相的接話,「200支紗的秘魯小羊絨混24K金線面料,我知道,你爺爺說過幾十次了。」
布里曼狠瞪了他一眼,心疼的看著衣袖中段的破損,又仔細查看還有沒有其他地方損壞,發現衣擺沾了點血跡又瞪了過去。
「意外,真的,穿著它的時候我一向很小心。」瓊斯拿出他最誠懇的表情,把那盒肉桂卷推過去,語氣溫和的說,「你的茶都要涼了。」
布里曼被靠近的肉桂香氣吸引,又看看手上的衣服,最後瞪了他一眼,把衣服小心的折起來放回紙盒裏。
瓊斯單手給他重新沖了一杯熱茶,又朝他露出據說在局裏上到主任秘書下到前台小姐都無往不利的性感笑容,但顯然對這孩子沒用,他不著痕跡的把那盒肉桂捲又推近了點,很有誠意的道歉,「對不起,我保證下次會更小心一點。」
布里曼抓過一個肉桂卷,看了眼他打上石膏的手臂,接過他那杯熱茶。這件衣服他在五年前補過一次,右肩上裂開一條比這次更大的縫,他當時看著那條縫十分不滿的抱怨個不停,但爺爺只是從櫃子裏翻出這塊料子的幾塊邊料,比對了很久才找到合適的邊料,細細教他怎麼補這件衣服。
『如果不是很危險,他不會穿這件,這塊料子難得,他穿不了幾次,能補一次是一次了。』
想起爺爺的話,憤怒被肉桂的香氣給安撫了,他決定很有氣量的原諒他,「要花一點時間,你下個月再來拿。」
瓊斯帶著歉意說,「可以幫我趕一下嗎?我下星期三就得穿它。」
布里曼看了他一眼,嘴裏嚼著肉桂卷含糊的說,「你那個傷到下個月都不見得會好吧?」
「工作需要,過兩天就可以拆石膏了。」瓊斯又泛起那種職業性的溫和笑容。
瓊斯總是無時無刻帶著笑容,沒有人會討厭一個總是恰到好處親切笑著的人,更何況瓊斯有著一對美麗的綠眼睛和一張英俊的臉,但布里曼見過他「本來」的模樣,所以他知道這是一個職業性的笑容,也許是一種防備,也許是一種偽裝,但不管是哪一種,布里曼都不特別覺得他的笑容吸引人,所以他盯著他的手臂看了會兒,最後還是搖搖頭。「我修補的技術沒有我爺爺好,來不及。」
瓊斯也沒有勉強他,略顯遺憾的說,「好吧,幸好我還有別件外套。」
瓊斯見布里曼依舊皺著眉,只是起身順手替他蓋上紙盒,叮囑他,「別在兩天內就吃完了,我會讓人給你快遞點小蛋糕,有太陽的時候出去散散步,別只吃草,多吃點肉。」
布里曼翻了個白眼,他覺得後門對角那間店賣的盒裝沙拉很方便,他常吃但不等於他只吃那個,然而他也沒反駁,只說。「下回可以叫個『真正』的快遞員來嗎?」
瓊斯輕咳聲,忍著笑說,「嗯,我讓他們盡力。」
布里曼不想理他,背過身去把肉桂卷的紙盒塞進櫃子裏,去洗了手,語氣平常的說,「下次出去前先來我這裏一趟,我給你備用的。」
瓊斯有點訝異,但只停頓了一瞬,「謝謝。」
布里曼沒回頭,把裝外套的那個紙盒擱在膝上,拿起那件外套仔細翻看,瓊斯帶著笑容穿過小小的裁縫店從正門離開,幫他帶上門。
接下來整整三天,布里曼都泡在布料堆裏,那塊面料剩下的邊料不多,他拿出所有相似的面料尋找有沒有替代品。
門咿呀地打開了,一個沒有腳步聲的黑色人影,無聲無息滑了進來,布里曼看都沒看一眼,「別踩到我的料子。」
黑色的人影馬上停在門邊,布里曼抬頭一瞄,黑色連帽上衣、黑色皮褲、黑色長靴外罩黑色長外套,細瘦又特別高的身體站在他小小的店裏顯得有些拘謹,黑帽底下的臉看不清楚,只有一對瞳孔特別小的眼睛,顯得有些詭異。布里曼把目光轉回他的布料,「你是深怕不夠顯眼嗎?大白天的穿成這樣幹嘛?」
「我來看看你。」嘶啞的嗓音帶著刻意溫和的語氣反而顯得更陰森,又有點委屈的說,「你又不讓我晚上來……」
布里曼比對著布料,拉遠擺近的看了半天才說,「我不像你們,我是需要睡覺的,而且誰叫你嚇到我『對面』的鄰居。」
黑衣人目光幽怨的朝對街二樓看了一眼,又把目光飄回來,語氣仍舊溫和,「我給你帶了禮物。」
布里曼對他的禮物一點興趣也沒有,只專注在手上的布料,「不會爆炸的東西放門邊,會爆炸的東西放門外。」
「那次本來不會爆炸的!要不是……」黑衣人嘶啞的提高聲調,然後又深吸了口氣的,恢復原來溫和的語氣,「我給你帶了個伴,你會喜歡的。」
黑衣人打開門,從外面竄進來一隻黑色獵犬,有著細長的四肢,尖銳的耳朵和一雙紅得發亮的雙眼,鋒利的門牙露在外邊,隱隱發出低吼聲。
布里曼警戒的瞪過去,「牠要是敢把口水滴在我的布料上,你就死定了!」
黑衣人立刻掏出一條手帕迅速替牠擦了擦還沒滴下來的口水,用著討好的語氣說,「牠可以給你看門,你給牠取個名字,牠就會是這世上最強大的守護者,牠會為你狩獵,為你攻擊,為你得到你任何想要的……」
「斑比。」布里曼盯著那隻狗看了一眼,迅速決定了名字,然後指著桌子旁邊一塊空地,「待在那裏,不准動。」
剛剛還威武兇猛的黑色獵犬,瞬間變成一隻褐色小狗,一蹦一跳的用著輕快的步伐跳到他指定的位子坐下來。
黑衣人眼睜睜的看著那隻歡快的小狗從他面前跳過去,尖聲大叫說,「你!你做了什麼!那可是一隻、一隻……」
黑衣人結結巴巴的說不出口,布里曼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地獄神犬,我知道,你以為我沒看過好預兆嗎?我爺爺還有普萊契的親筆簽名書。」
「你、你們身為最後的白巫師怎麼可以看那種、那種……」黑衣人手揮來揮去的比了半天,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找回冷靜,忍氣吞聲的說,「那、那你喜歡我的禮物嗎?」
「說不喜歡你會帶走嗎?」布里曼開始有點不耐煩了,抓起身邊的剪刀,古銅色的,鋒利的,上過油的裁布刀。「隆卡,我今天很忙。」
「……喜歡就好,牠就留下來陪你了。」隆卡看著他手上的剪刀,小心翼翼的說,「那我、我走了,你小心點,別傷到自己。」
隆卡說完開了門閃了出去,在門外探頭看了半天,確認他把剪刀放下才轉身迅速跑掉了。
過三分鐘就傳來敲門聲,門外有人喊著,「布里曼先生有您的快遞。」
布里曼沒理會,過了三十秒對方開門探頭進來看看,確認他坐在地上,週圍如山的一堆布料快把他給埋了,輕咳一聲又說,「布里曼先生,您的快遞。」
布里曼終於找到一塊合適的布料,才抬頭朝那個快遞員看過去,對方的視線正在屋裏亂轉,發覺他看過來連忙擺出笑容,抬起手上的紙盒。
桑塔歐家出名的是鹹派,他才不吃,布里曼又低下頭去擺弄他的布料,「我不吃這個。」
「喔……那、那我帶回去……」看起來只比他大幾歲的年輕快遞員,收回本來就是自己要吃的東西,想走又有點不放心的,硬著頭皮問一句,「那個、你沒事吧?」
布里曼不耐煩的挪挪下巴,示意他看向斑比,「隆卡就送隻狗來。」
快遞員轉頭看向那隻小狗,和牠濕漉漉的雙眼對看了幾秒,最後退出去安靜關上門。
布里曼終於得到寧靜,繼續他的修補大計,他想著除了修補這件衣服以外,也許他該做件新衣服了,他看向櫥窗裏那件放了六年的招牌外套,那是爺爺親手做的,雖然滿是不捨,但他想是時候了。
布里曼回頭的時候,看著斑比還直挺挺的坐在那裏,他無奈的笑了笑說,「你以後還是幫我看個門好了。」
「汪!」
隔了好幾天,布里曼再見到瓊斯已經是星期二,他本來以為隆卡跟快遞員來過之後,第二天就會看到人的,顯然瓊斯是真的非常忙。
「這是什麼?」
「小鹿。」布里曼隨口回答,「牠叫斑比。」
瓊斯一臉微妙的聽他指狗為鹿,大概是聽過「快遞員」的報告,問他,「你要養著?」
「嗯,都送來了,退回去他們又要輪流跑來哭訴。」布里曼翻了個白眼。
瓊斯大概也聽說過那群黑巫師們曾做下的痛哭事跡,無言轉身把廚房的櫃子一一打開來看。
檢查過布里曼的點心櫃之後,瓊斯放了兩個寫了日期的小紙盒進去,「照日期開,別偷吃。」
布里曼瞇著眼睛在心裡估算,這種大小頂多只能放三塊,臉上的表情露出點不滿,瓊斯笑著用他上次擅自帶來的咖啡機煮了杯咖啡,「半個月後我還沒回來的話,快遞會給你帶新的點心。」
布里曼倒沒計較他被限制的甜點份額,覷了一眼瓊斯身上他修補過三次的外套,他第二次見到瓊斯時,身上正是穿的這件灰底細紋金線羊毛。
「我可以看看你的傷嗎?」布里曼指著他的手臂問。
瓊斯只停頓了兩秒,沒有拒絕,脫下外套的動作流暢毫無遲滯,但還是看得出動作時盡可能的避開了傷處。
瓊斯捲起襯衫袖子,腫起來的小臂上滿佈觸目驚心的青紫,布里曼皺了皺眉,「等我一下。」
他轉身跑上小閣樓,又跑下來,拿著一碗綠油油的漿糊,用小刷子往瓊斯手臂上抹。
瓊斯抽了下嘴角,倒也沒閃避,任布里曼把他手臂上青紫的地方全糊上那些綠色的泥狀物,糊完又拿繃帶小心的纏起來,才幫他把袖子放下,扣好袖扣。
「這不會弄髒衣服,也沒有味道,可以的話盡量別洗掉。」布里曼說著,轉到他身後提起外套幫他穿上。
等布里曼轉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條領帶,黑底斜紋,絲綢壓銀線的料子,閃著柔軟的光澤。
瓊斯跟布里曼對看了兩秒,確定這條是給他的,唰的立刻扯下自己的領帶,布里曼幫他把襯衫領立起來,俐落的圍上領帶,三兩下打了個溫莎結,再從容整好衣領,拉好他的外套,扣上大衣鈕扣,還拿著毛刷唰唰掃了幾下。
這可是傳說中的幸運之手。
瓊斯的視線隨著他的手指移動,那雙理應佈滿老繭的手看起來卻柔軟細緻,他低頭替自己扣衣扣時,那些淘氣的褐色小捲髮滴溜溜一個個滑到那潔白光潤的額前,他總是不耐煩的一直去撥到耳後,但不管怎麼固定,一會兒又會再次頑皮的垂到臉頰上。
瓊斯幫他把那一縷小捲髮重新撥到耳後,布里曼愣了一下,抬頭看著瓊斯,確定對方應該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才替他整好衣擺退了一步。
「謝謝。」瓊斯誠心的向他道謝,他只是聳聳肩,沉默了會兒才說,「別把這件也弄壞了,補過三次,下次不見得補得起來了。」
「我盡力。」瓊斯帶著工作時從不曾摘下的標準笑容,替自己整了下衣袖,「我還得趕飛機,先走了。」
「嗯。」布里曼看著他打開後門,瓊斯臨走前又停下腳步,回頭傾身在他耳邊唸了一串號碼。
布里曼僵了一下,忍住不要閃開,瓊斯唸完退開了點,碧綠色的眼睛直盯著他,目光銳利,臉上偽裝的笑容消失的一乾二淨,語氣平穩,「如果我過了半年都沒回來,你有什麼麻煩,就打這個電話,不用管對面那些人。」
布里曼怔了怔,看著他好半晌才點點頭,接著又猛搖頭,一臉不悅,「你會回來的。」
瓊斯笑了起來,恢復他平時的面具,沒再說什麼便轉身離開。
布里曼從後門模糊的窗口看出去,瓊斯的身影慢慢走遠,他咬著下唇把又垂下來的頭髮撥回去。他難得的有點不安,於是閉上眼睛默念了一段禱辭,他從來沒有為別人祝禱過,而且他其實不應該這麼做,身為世上最後一個擁有白巫師血脈的人,他越常這麼做就會替自己惹越多的麻煩。
他只不過是不想失去這個客人,他想。
畢境這是他第一個客人,他說服自己。
而且他是爺爺留下來的。
「嗯,他是爺爺留給我的。」布里曼最後成功了,深吸口氣,轉頭看著斑比說,「不准說出去。」
「汪!」
「乖。」布里曼摸摸斑比的頭,扔給牠一塊餅乾。
接下來的五個月沒有瓊斯的任何消息,快遞員還是會來,只是沒有小紙條也沒有熱騰騰的肉桂卷,他又回到原本的獨居生活,除了廚房那台咖啡機以外,他的生活裏像是從來沒出現過那個人似的,安靜而孤寂。
第七個月,雖然沒遇見任何麻煩,但他卻開始盤算要撥打那個電話的時候,肉桂的香氣出現了。他衝進廚房,看見那個人仍然用單手操作著咖啡機,而桌上放了一盒冒著香氣的肉桂卷。
他難得沒先撲向他的最愛,盯著瓊斯看了半晌,對方的傷口看起來比上次更多了,右邊臉上裹著繃帶,連眼睛都蒙住了,左手依舊掛著吊帶,手臂上的石膏比上次厚了一圈。
瓊斯沒在意他的打量,回頭朝他笑了笑,笑容很淡,沒有掩飾他的疲憊,「你開始喝咖啡了?」
布里曼愣了愣,知道他應該是發現咖啡豆變少了,「……放著太浪費了。」
瓊斯看起來有點開心,回身繼續操作咖啡機,「你會喜歡上的。」
「嗯。」布里曼隨口應了一聲,對方臉上的笑容不像以往那樣標準親切,但此時顯露出來的疲憊看起來卻格外性感,不知道為什麼就鬆了口氣……
……性感???
布里曼茫然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咖啡,把那個莫名奇妙冒出來的字眼從腦裏甩出去,伸手抓向他最最最愛的肉桂卷,洩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瓊斯看著他孩子氣的舉動,喝了口他最喜歡的咖啡豆,理智上知道他得回去報到,但還是忍不住先轉到這裏來,在這個小小的廚房裏,看著這個有著一頭可愛捲髮的漂亮青年,他覺得無比的舒適寧靜,和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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