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幾天之前,沮喪的發現馬鈴薯的一端發出綠芽,現在這種時刻任何食物都寶貴,所有浪費都是心痛。我將它切下泡進淺淺的水中,用的是先前叫外送時的小菜盒。禁足的日子裡總是盡可能的希望可以在日復一日重複的日子裡做些改變。
小時候家裡常吃地瓜,時不時會突然有一顆淺水盤子中的地瓜被放在客廳電視上,不知道是我爸還是我媽放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總之會有一段時間我每天盯著那顆地瓜冒出長長的鮮綠色的芽、長出小巧的葉子,芽越來越高,然後在某天全部消失無蹤。
我從來沒有問起那顆地瓜去哪裡了,只知道沒多久後一切都會重來一次,新的地瓜、新的綠芽,消失,無限反覆。
長時間禁足改變了我們很多,很多原先從不入廚房的人成了烘培大師,還有更多人學會了新技藝,我一邊焦慮著有沒有在這段期間把自己活好,一邊每日盯著這塊馬鈴薯看。
首先是皮變成深色了,接著芽變成深色了,切口面也變成深色了,擔心這塊馬鈴薯是不是要爛掉了?深色的芽周邊長出白色的細毛,還有些細細小小像是根一樣的東西,擔心這塊馬鈴薯是不是生黴了?深色的芽好像長高了一點點,細細小小像是根一樣的東西尖端變成黑色、乾掉了,擔心這塊馬鈴薯是不是要死掉了(切塊的馬鈴薯還能稱為活的嗎)?
然後有天早上當我看著它時,兩根很長很長的潔白的看起來像根一樣的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們從深色芽底沿著馬鈴薯形狀上的凹槽一路伸到淺水中,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細小的正冒出。前一天我並沒有看到它們的存在,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給了我的軟封國日子很大鼓勵。
新聞說人們在這段期間開始嘗試自己種植些什麼,我原先為了錯過最後一趟可以買土回家開始園藝生活的機會而懊惱不已,現在靠著一個塑膠盒與馬鈴薯塊還有一點水,竟然也成功的養出了什麼。
平時完全是件不值得一提的事,卻是這個時機裡重要的成就回饋。
那些努力靠近水邊的芽啊,在這種時候仍強盛的生命力每天都成長了一點,是我現在非常需要的希望。
軟封國進入第31天,我自己的自我能不出門就絕對不要出門隔離一算之下竟然來到第55天,一個我自己都嚇一跳的數字。
窗外看出去一片祥和,連日好天氣讓外頭的路人數量越來越多,大多也都沒有保持社交距離。每天政府的官方記者會裡的大消息也越來越少,最吸引住大家注意的仍在每日新增死亡人數上,被評估或許高峰期已過但還是居高不下的死亡人數上。對沒有實際過體驗病毒的可怕的人而言所有恐懼都只是每天報紙上的數字而已,生活中多的是更需要重視的事,像是工作,像是收入,像是居所,像是糧食。大家都累了。
每天都會有大型運輸直升機來回從頭頂飛過好幾趟,各間大型連鎖超市的線上釋出的送貨時間在幾週內都還是完全爆滿,加上好天氣與路人們,形成了一股奇妙的不協調感,只要心態一鬆懈時就馬上提醒危機還未解除。
時不時我會想念起某些曾經吃過的外食,酒吧裡一看就是微波食品但可口的燉飯,外帶店魚片薄到可以透光的壽司,機場跑道旁可以邊看飛機起降的飲茶,還有從今天開始的齋戒月,提醒我前一年齋戒月開始的第一天晚餐時段我在東邊的中東區找不到任何餐廳有空位。那些想念都是一瞬間的,後來再問我解禁後第一件事想做什麼,我都答不出來。
昨天把最後兩個馬鈴薯丟進燉菜裡了,可以久放的根莖類食物只剩下一根紅蘿蔔與一顆地瓜,這又讓我開始為食物焦躁了起來。這一波焦躁來自幾天前,發現蛋快沒了的時候。
從那之後,每天好幾次都會有個聲音告訴我,出門吧,不會怎樣的,只是出去一下而已,沒有那麼衰。這樣的念頭每天都在我的腦中拉扯。
想去買菜,想把缺少的食物補足,想毫無壓力的逛超市,想在每個貨架前奢侈的花上大把時間思考,而一點都不用擔心暴露在危險中。
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過那一丁點的小事原來在生活中那麼重要,那麼需要被珍惜也那麼值得懷念。
但我怕死,腦中另一個怕死的聲音最後總會獲勝,我害怕那些看不見的不知道藏在那裡的病毒,也害怕出門一趟後就變成疑神疑鬼的自己。所以那個聲音一次一次叫我留在家裡,直到下一次腦中爭執再起,如曾經我家電視上的地瓜一樣,消失,接著再來一次,一次,又一次。
今天依然是好天氣,把通往陽台的門打開讓屋子裡多點新鮮空氣。有小孩子的嘻鬧聲,應該是來自我們的社區小公園,還有一瞬間有個叮叮噹噹的音樂聲從遠方傳來,很像是久違的冰淇淋車,應該是我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