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春秋跟冬海的關係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種方式。
陸以洋愣愣的坐在窗邊,望著對面大樓想著。
在等待實驗結果的空檔,他坐在易仲瑋平時常坐的窗邊桌上,望著他平常看的方向,想他那個行動力極佳的學長怎麼有耐心默默的坐在這裡看了一年。
已經入夜了,對面大樓亮起了燈,他可以看見在實驗室裡走動的影子,這麼遠的距離,是想著能看得見身影也好嗎?
然後又想起春秋跟冬海,那種明明很在意對方,卻總是推開彼此的做法,他突然覺得也許他們倆並不只是親人而已。
陸以洋嘆了口氣,他從沒有過那種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的感覺,雖然他很喜歡學長,很喜歡春秋跟冬海,但是他知道那不一樣。
可是喜歡得越深,好像越容易讓人痛苦。
失去小良的李嘉怡要多久才能恢復她臉上的笑容,易仲瑋的笑容總是透著寂寞,而他幾乎沒看過春秋開心笑過,如果那麼痛苦為什麼大家都要付出那麼多情感?
陸以洋悶悶的想著,還有到現在還沒來過學校的顧典恩。
「啊啊啊啊~~~煩死了!」陸以洋跳下桌子。如果那麼痛苦,那他寧願不要那麼麻煩的東西。
想了想,他決定去找余學宛,看她是不是想起了什麼事。
走下二樓,走廊的景色跟上次看到的差不多,工程好像沒什麼進展,圍在牆上的綠色紗網遮住了其它樓層照射出來的亮光,陸以洋走在塑膠布上,整條漆黑的走廊除了自己的腳步聲以外,什麼聲音都沒有,彷彿走進異世界。
「小宛?唷荷~妳在不在?」陸以洋小聲叫喚。
眼睛慢慢適應教室裡的一片漆黑,揮之不去的焦味彌漫在空氣中,陸以洋放輕了呼吸,覺得自己的膽子真的變大了,在沒有遇到冬海,沒有經歷過這次的事件之前,不用說和那些東西交談,就連感覺那些東西在附近都能把他嚇個半死,而現在自己居然走在明知道有鬼出沒的地方,想想真覺得不可思議。
「小宛?出來呀~」陸以洋縮著身子,小步小步的慢慢走進教室,裏邊還沒裝上窗戶,冷風不斷從漆黑的窗框吹進來,他打了個冷顫,眼角一掃好似看見一張蒼白的臉孔,他呼吸一窒覺得心臟差點跳出來。
退了二步才發現那張白慘慘的臉孔是昨天那個像業務一樣的……鬼?
陸以洋抬手摀著胸口,像是想壓下急速跳動的心臟,他深呼吸了幾下,焦臭味充滿鼻腔的感覺讓他更不舒服,而他並不確定眼前的人到底是什麼。
他可以肯定那不是人,但是說是鬼嘛……他也不太確定,就是有種不一樣的感覺。
那個人並沒有說話,也沒有像昨天一樣討厭的笑著,但是看起來的感覺卻更差。
「我叫你不要再來的。」森冷的語調搭上他蒼白的臉,一身黑色西裝讓他的身體整個融在黑暗中,只有那張臉像是浮在空中一樣,陰森森的讓人覺得如同置身在恐怖電影中。
陸以洋嚥了口口水,鼓起勇氣開口,「這、這裡是我學校,你才不要隨便跑進來!」
陸以洋用力壓著胸口,裝出最兇狠的樣子瞪著他,但是漆黑安靜的教室裡,卻清清楚楚迴盪著他因為恐懼而跳動著的心跳聲。
「這是你自找的……」那個業務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然後慢慢的退後,像上次一樣緩緩陷進牆裡消失。
陸以洋不自覺的抓緊了胸口的衣服。雖然那個業務走了,但是那種恐懼的壓迫感並沒有消失。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在大腦下令要馬上離開這裡之前,一隻冰冰涼涼的手撫上他的頸子。
他覺得自己好像停止了心跳一樣,喉嚨像是被什麼卡住了,他想大叫可是叫不出來,從頭皮開始發麻,恐懼塞滿了他全身各個地方。
他可以感覺到那隻手的粗糙,是一隻蒼老的,男人的手。就這樣輕輕握住了他的喉嚨,雖然沒有使力可是那種壓迫感比用力勒住他還要可怕。
然後另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左手臂,就算隔著衣服,也可以感覺到那隻抓住他的手,像是被冷凍過一樣的冰冷僵硬。
身後慢慢靠近自己的是什麼,陸以洋馬上就想起來了,是那個無時無刻都跟在他身後,在電梯裡死命想抓住他的東西。
他從來沒跟那個東西靠得那麼近過,近到他聞得到一種腐壞的氣味,並不是食物酸掉的那種感覺,而是一種混和著泥土的味道,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地下被挖出,突然曝曬在空氣中的味道。
他無法克制的全身顫抖了起來,他記得他聞過這個味道,在悶熱的六月,跟著爺爺去的,就在山上祖墳,大人們從地上挖出來的,一塊一塊白森森的骨頭。他聞過那種味道,看過那個坐在墓碑上,微駝著身子,定定望著自己的那個老人。
手上的那個翡翠玉戒,冷冷的觸感就像現在抵在頸子上的,他不由得停止了呼息,直到他覺得自己快要缺氧為止,終於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
「啊──────」陸以洋大叫著,用力拍開了頸子上的手,甩開握住左手臂的手,雖然雙腳發軟,還是拔腿就朝門外衝去。
「哇啊!」那雙冰冷的手用力拉住他的腳踝,陸以洋尖叫著摔在地上,雙腳拼命想把那雙抓得死緊的手踢開。
「放手!!放手!!不要再跟著我了!!」陸以洋大叫著,回頭見到那雙蒼老的眼裡,滿滿的怨懟及忿怒令他更加恐懼。
他不記得他做過任何會讓人這樣怨恨的瞪著他的事。他幾乎是要哭出來的哀求著,「我什麼都沒有做,不要再跟著我了……」
雙腿用力踢著,那雙手卻是像手銬般緊緊箍著他。
他想著也許再也見不到家人了,也許來不及再跟春秋還有冬海道謝的時候,耳邊響起一個虛弱的,細微的聲音。
快走……
陸以洋愣了愣,腳上的那雙手突然鬆開來,他連爬帶滾的把腳縮回來直退到抵到牆為止。
他喘著氣,心跳快到他幾乎覺得會這麼跳出來,說不出話來,連喘氣都覺得來不及。
……快走……
那是小宛,瘦小的身體緊緊抓住那個老人的手,那個老人用力的揮開她的身體,原本就常常在地上滾來去的頭被一把打飛,直滾到教室的另一頭。
快走……
遠遠的,那顆頭小小聲的說了第三次之後,他突然回過神,扶著牆站起來,衝出了教室,從黑暗的走廊一路衝向樓梯,塑膠布上嗒嗒嗒的是自己的腳步聲,但是他似乎可以聽到有東西在他身後爬行,緩緩的跟了他一路,陸以洋伸手摀住耳朵,死命的衝出實驗大樓,直到衝出學校,衝進捷運站為止。
在人來人往的明亮車站裡,他鬆了口氣終於站不住的滑坐在地上。
他喘著氣,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在票口邊坐到有人通知了站務人員前來關心,他才被扶著站起來。
站務人員給了他杯熱水。他拒絕了去醫院的提議,站務人員陪他上車讓他好好的坐在椅子上才離開。
回到家門口,仍然餘悸猶存。他在電梯口猶豫了很久,最後才鼓起勇氣坐上電梯。
電梯裡春秋為他寫的符咒還在,他微微鬆了口氣,背緊緊貼著電梯邊,低著頭連鏡子都不敢看。
直到衝進家門,一屁股坐在觀音面前,才放心了下來。
放鬆之後他覺得異常的累,腦子裡一片空白,茫茫然的不曉得要做什麼,半天才想起來要去看看夏春秋。
小心翼翼的開了夏春秋的房門,人還熟睡著。
陸以洋走過去蹲在他床前,望著他半晌,眼淚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怕吵醒夏春秋,他低著頭把臉埋在床邊,抽抽答答的哭著。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遇到這些事,遇到這些東西,他從來沒有做過壞事,沒有做過任何需要被人怨恨到死了還糾纏不放的事。
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老人要跟著他,但是他知道是在那個夏天,跟著爺爺去山上的墓地,遇見那個老人之後,才開始害家人受傷,才開始有家歸不得的。
如果只害他一個人就好了,為什麼要連他的家人一起傷害,他始終不懂為什麼。
陸以洋只覺得無比難過又委屈至極,他緊咬著下唇,努力不要哭出聲音來,但是卻沒有辦法克制自己發洩這些痛苦。
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頸子,就在剛剛被那個老人握住的地方。但是這隻手卻令他覺得溫暖,微涼的手指很溫柔,輕輕摸著他的頭,就像他媽媽小時候哄他的時候一樣。
「……都是我……都是我害的……」陸以洋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外公……還有你都是……都是我害的……為什麼要跟著我……我什麼壞事都沒有做……也努力忍耐著不要回家……我連家都不能回了……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陸以洋吸了吸鼻子,夏春秋的聲音有點虛弱,但聽起來很認真,他微微抬起頭來,滿臉的淚讓他看不清眼前,他抬起手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水。夏春秋有點蒼白的臉很認真的望著他。
「你是我拿壽命換來的,沒有任何東西傷害得了你,你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可以了。」夏春秋抽了張面紙,擦他臉上未乾的淚痕,微微帶笑的表情看起來很寂寞,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起來卻有點腫。
「……你跟冬海吵架了嗎?」
沒頭沒腦的冒出這一句,夏春秋愣了愣的笑了起來,這孩子的心過於溫柔感性,上一秒明明還在難過自己的遭遇現在卻擔心起他來了。
「沒有,我們不會吵架。」夏春秋無奈的笑著,再抽了張面紙塞進他手裡。
如果能吵就好了,他們之間的爭執總是只有互不相讓的語言一來一往而已,從來沒有人能說出真心話,就算有人不小心說了,他們也會默默像沒說過一樣讓這件事過去。他們的關係就像一顆漲滿氣的氣球,從來沒有人試著去戳破,但是他們都心知肚明總有一天這顆球會破。
到時候……要怎麼辦呢……
夏春秋瞥見陸以洋擔心的眼神,伸手撥亂了他的頭髮,「沒事,擔心你自己就好了。」
也許是這句話提醒了陸以洋他剛剛還在害怕,他縮了縮身子伸手摸著自己的頸子,眼睛一紅像是又要掉下眼淚,「……怎麼樣才能不怕呢……我已經用力甩掉他了……可是他一直跟著我……要不是……」
陸以洋停了下,直覺不要對夏春秋提起小宛的事比較好,冬海也對他說過,要他「不能留任何一個在身邊」,那意思是他得送走小宛嗎?他抬起望著夏春秋,「怎麼樣才能幫助那些徘徊在路上的鬼呢?」
夏春秋望著陸以洋半晌才回答,「你真是矛盾,明明就怕得要命不是嗎?如果那麼怕為什麼又想幫助他們?」
陸以洋扁起嘴,低頭想了許久,「……我想,就像人一樣吧,他們也有好的跟壞的對不對?」
清澈的目光讓夏春秋想起小時候的杜槐愔,他微微凝起眉,開口的語氣有些冷淡,「死了就是死了,不要把他們當人一樣看,難怪你會被纏上。」
陸以洋縮了一下,「那、那怎麼做才對呢?」
看著他滿臉委屈的表情,夏春秋又軟化了下來,「也沒分什麼對錯,你能看見跟觸碰到這些東西是天賦,是上天給你的,如果可以的話,我不希望你靠近這些東西,但是我沒辦法阻止,你天生就會吸引他們,所以你只要記得,能送走一個是一個,送不走的就別管他們,時候到了他們就會走的。」
送走……像小良一樣嗎……?
「還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要把那些東西留在身邊。」夏春秋認真的望著他,又再強調了一次,「絕對不可以。」
陸以洋遲疑了一下,夏春秋的說法跟葉冬海一模一樣,也就是說他得快點送走小宛才行,他乖巧的點點頭,「我知道了。」
夏春秋見他答應,微微笑著,「你只要記得我說過的事就可以了,也不用怕他們,那些東西只能嚇唬你而已,只要鼓起勇氣無視他們就沒事了。」
「嗯。」陸以洋用力點點頭,「我會鼓起勇氣的,我不會再怕他們了!」
夏春秋點點頭,看著很快振作起精神的陸以洋,特別感覺到自己有多虛弱。「你早點去休息吧,我有點累。」
「對不起吵你睡覺了。」陸以洋一臉抱歉的站起來,替夏春秋拉好被子,「那我回房了……你要關燈嗎?」
陸以洋站在門邊,回頭望著夏春秋,見他遲疑了下才點點頭,「嗯,幫我關燈。」
「晚安。」隨著陸以洋道晚安的聲音,房裡變得一片漆黑,夏春秋不由自主的蜷起身子,忍受黑暗裡的壓迫感和極度的恐慌。
我會習慣的……我會習慣的……很快……
……很快……就可以習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