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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賭徒生涯 : 歷史學家高陽、紙上風雲第一人高信疆、哲學史家勞思光,還有我(上)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文 l 張大春
(本文出自12.30出版的《我的老台北》)
我的老台北沒有一定的空間座標,有些時候,它漂浮在某些符咒一樣的話語裡面。比方說:「共同攜手度過交通黑暗期」。
年輕一些、沒趕上交通黑暗期的人是幸運的,你只消設想:從忠孝東路復興南路口到忠孝東路敦化南路口可以花費半小時,你就會理解:「交通黑暗期」非等閒物,更是何等等閒之物,「交通黑暗期」是有可能消磨你的人生黃金歲月的。
如果你問我:「你是和誰一起攜手度過交通黑暗期的呢?」我會毫不猶豫地答覆你:「當然是高陽。」
在遠離黑暗期之後多年,從忠孝東路頭開車開到忠孝東路尾也未見得需要花上半個小時的今日,我身邊大部分的年輕人已經不知道高陽是誰了,我想這也是生命知見之必然,沒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就簡單說:高陽是我的前輩作家,恐怕也是台灣唯一的一位歷史小說專業作家。就這麼說罷。
在我的記憶裡,無論是任何時間,我出入後來大家稱呼的東區,十之八九是為了赴高陽之約。他當時借居於《聯合報》老闆擁有的一間東區公寓裡,以主筆之銜供職報社,交稿就算上班,也是在東區。吃飯喝酒、還有不吃飯但是喝酒,以及喝酒又喝酒,也都是在東區。通常是他一個電話打到龍潭我蝸居之處,一句話問我:「什麼時候進城啊?」這就算邀約了,我的答覆也總是:「現在出門。」
一開始的兩、三回,他總會補上一句:「欠你的債務,今天要清一清。」他說的是我們一起參與過一次聯合文學主辦的作者與讀者聯袂赴日旅遊期間發生的事。
張大春視前輩作家高陽如師,只要高陽打電話找,一定出門相陪。
高陽是個不耐團體生活的人,遊程未半就隻身脫隊先回東京,住進了新宿王子飯店,即使大隊稍後趕去,和他也是河水不犯井水。湊巧的是我和他都在正式的旅遊結束之後多逗留了兩天,我的任務是給當時尚未三通的對岸親戚匯款,他則是要去神田神保町買書。我沒有料到,就在大隊人馬解散之後第三天,我完成匯款任務歸來,卻見他一個人在旅館地下一樓的大廳之中,顯然坐困愁城。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打開了房間冰箱裡每一格飲料的蓋子,卻不知道那蓋子一經觸動,就須收費。他找酒不著,涓滴不曾入口,房費裡卻得支付大約三十罐飲料錢。加之語言不通,和櫃台人員起了衝突。我為他排解了誤會之後,他低聲問我:「還有沒有敷餘的錢啊?」他的意思是要借,他還想再待幾天,逛逛神田、買買書、吃吃喝喝,但是他已經一文不名了。
1987年第一次擔任文學獎評審的張大春
最後,大約是向我借去了兩、三千美金,確實數字我也記不得了。然而,最初約我見面的幾回,電話裡他總這麼說:「欠你的債務,今天要清一清。」我們最常約的地方是環亞大飯店二樓日本料理店,吃懷石料理,喝X.O,但是並沒有還錢。兩三次之後,我才意會過來:「清一清」三字,在高陽的意思來說,從來就不是還錢;而他付的酒飯錢,早就不知超過了借貸額的多少倍。
如此訂交,前後多年,我才發現:除了應酬之會、點頭之交,高陽沒有朋友。
有一年除夕,我回父母家,他一個電話打來,說:「我就猜你是進城了!」我問他在哪兒過年。他說他在國聯大飯店訂了一個房間,正在自斟自飲,問我可能出門共飲否。我說大年下要陪父母。他說也應該。之後互拜早年,我也沒有多想。然而日後思之,不免憮然——他孤身隻影,怕不年年如是?再仔細一想:國聯飯店,離他借居之地、供職之所,都不過咫尺之遙,花一把錢,在滿城的爆竹聲中換個環境,給自己裝點一些異樣的生活情趣,我怎麼想,都覺得蒼涼得很。
1980年代開始展現現代摩登樣貌的東區
那個年後,我主動聯繫他的時候多了,約者是東,但是從來不離大黑店方圓一里之內。大黑店是一家外銷成衣店,大尺碼、怪風格、新潮設計,與一般委託行或成衣店極其不同,有一種獨立的野性。我從來沒有進去過,但是據上個世紀末的城市觀察家和後現代主義論者聲稱:大黑店就是當時「東區」這個概念之下新商圈的幾何中心,以及精神核心。它意味著西門町的沒落,意味著新潮文化的起源,意味著一整個世代通過黑暗期的黃金年華。
有一回,我忽發奇想,說要帶他走遠一點,不要老在東區混,到中山北路德惠街、農安街,見識一下美式酒吧,帶射鏢的。他答應得很爽快,可是我一局Mickey Mouse沒打完,他仰臉在酒桌上已經睡著了。待他悠悠醒來,說了聲:「不過如此。」我說:這種射鏢運動源自英倫,風靡歐美;凡有吧台處,即能射飛鏢,甚至還有國際賽事的。他仍堅辭不以為然,說:「你要刺激一點的,我們去玩一個地方。」
於是,下半夜我們又回到了東區。敦化南路沿白宮大廈一側轉入東豐街第一個十字路口西南角上。從街面看去,窄門旁窗小燈黑,一片朦朧,闃無人蹤,高陽領頭和門上值班看守的打了招呼,再開一門,裡頭敞亮了,也清涼了,更感覺鬧哄哄起來。人聲?不,完全不是人聲,是叮叮噹噹、錚錚琮琮、稀里嘩啦、間雜著高亢尖銳的電子樂——人呢?一個一個安靜而專注地端坐在高矮不等的凳子、椅子、沙發上,人們操控著拉桿或按鈕,和面前閃爍著十彩晶光的螢幕搏鬥著,偶爾微笑,時而嘆息,彼此沒有一眉一眼的對照。這裡是一個賭博電玩店。
依舊是高陽領路,帶我逕往地下室走去,那裡有比樓上看似尋常客廳更大不止幾倍的空間,一樣的敞亮清涼,一樣的叮叮噹噹、錚錚琮琮、稀里嘩啦,也許是賽車也許是戰場上的電子配樂。
高陽揀了副相鄰兩個空位的機器坐下,指指他左邊的空位,示意我坐,他則從香港衫胸前的口袋裡掏出兩張千元鈔,讓穿呢子坎肩的侍者給換了兩籃代幣,接著跟我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啊!」
在我的面前,是一台俗稱「777」的吃角子老虎機——大約過了半年不到,「777」成了「7777」,畫面由3x3格變成了4x4格,感覺到在拉柄的那一刻,操控上更精進繁複而且貼近高科技了。總之,毫不誇張地說:那是我成為賭徒的第一個晚上。
同樣是在東區,敦化南路東豐街口再往南走不幾步,敦化南路二段西側,有一棟在當時看起來極其宏偉摩登的大酒店,名字也和附近的什麼「財神大酒店」、「國聯大飯店」、「三普大飯店」迥然不同,它就叫「碧富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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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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