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車行至高雄,原本在地底延伸的軌道,經過鳳山後浮出了地表。窗外的黑幕忽然一閃,換上明亮的景框,乘客的視線在街道中舒展開來。
從這裡往南,是我多年未曾踏入的地域—後庄、九曲堂、六塊厝,終點是屏東。默唸那些站名,好像從遠處呼喊多年不見的朋友,心裡有一股輕淺的回音。
一些好久沒聽的歌在耳邊自動響了起來,旋律像記憶的標本,存放在一個名為「2001-2003」的抽屜:Ben & Jason、Stereophonics、New Order,每個樂團都對應了一段往事,朋友回頭看我,他也在歌裡。
二〇〇三是我退伍的那年,離開部隊後我最南只到過高雄。雖然爬過北大武山,接駁車全程都走快速道路,繞開了屏東市區。入住的登山客棧位在山腳,是遷移的原住民村落僅剩的一戶,幽微的燈火從矮牆透了出來,明明滅滅,增添了山地的寂寥。
北大武是台灣最南的一座百岳,走入崇偉的山體,彷彿進到一個與平地無關的垂直世界—氣候、植被、生物的種類和人的視野,都因海拔產生變化。以座標來說,攀登時我在高雄之南,卻覺得自己更像在島嶼的「上方」,而不是南方。
我說的南方,是屏東,我當了兩年兵的地方。我說的南方,是墾丁,南國的孩子把青春留在了海邊。
退伍日就像生命的分隔線,一旦跨過去,兩端再不相干。那天我換上便服,從連長手中接過獎牌和退伍令,把摩托車騎出了營區。部隊裡我是管錢的士官,時常需要外出洽公,憲兵默許我和其他連的行政把車寄在營區,回營時我們再把香菸塞進他們的口袋。
最後一次騎出大門,我沒有回頭,日落前在鄉間小路上催著油門,飆上省道。曾經收留過我的場所,一個個在後照鏡裡漸遠……早餐店、圖書館、網咖,再會了!車站對面的托運行是摩托車的終點站,我接過取車單,跳上北返的列車,回到家大喊了一聲:「我退伍了!」
爸媽才剛下班,在客廳裡等我回來,他們看到平安歸來的兒子,感激的眼神似乎帶著新的擔心。那天我二十四歲,站在分隔線旁眺望未來,希望和恐懼好像是同一件事。
訴說成長故事(coming of age)的電影,常見車站送行的場面,主角背著行囊在家人的目送下跨進車廂,靠在車窗上向月台揮手,眾人淚眼婆娑。火車朝未知世界飛奔而去,把他放到一個遙遠的異鄉,那裡有一座工廠、一所寄宿學校,或戰爭中的廢墟在等他。
人生是一場生存遊戲,被送別的人懵懵懂懂在場上拚戰,抵禦著各種刀光劍影。停戰的夜晚,他躲在壕溝裡啃著口糧,看著滿天星光,突然想起一些曾經讓他苦悶,後來卻變得甘美的回憶。就像阿甘在越南想起了珍妮。
我很常夢見當兵的日子,夢中的情景,總是溫暖乾爽一如南國的日光。如果有機會去上「超級任務」,最想請特搜組長幫忙找的,是當年照顧我的連長。
相同的空間,流失的時間,簡直像變魔術一樣,二十年後我走出了屏東車站。
過去不是沒動過「回來看看」的念頭,尤其退伍十年最為強烈,連要住的旅社都研究好了,還在 Google Maps用街景服務勘查以前常去的地點,就差一股訂車票的衝動。有些事也許就放在那邊,別去驚動它了。
這回是被拉入一趟巡迴台灣的演講,行程表上,赫然見到屏東是第三站。我跟巡講的夥伴說,自己先下去住兩天,他沒多問原因,大概以為我只是待膩了台北。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氣,步出屏東車站的大廳,整座車站都架高了,立面打掉重來像另一棟建築,印象中灰撲撲的小站,被埋進時光的地洞。沒人拿花圈掛在我的脖子上,司機也懶得開過來搖下車窗,問我幾點回營。我怎麼看都不像個阿兵哥了吧?
迎接我的是這座城市本身,每向前多走一步,就更加確認這是我存在過的城—樓宇的高度、路的相對位置、天空那種晴朗的藍光,都和離開時一模一樣,不曾更動。連中山路和逢甲路口那隻迎賓的金色獅子,都維持相同的姿勢。
訂好的民宿在廈門街,靠近萬年溪的方位。我沿著民生路步行,在郵局前轉入菜市場,打烊的早市靜悄悄的,老人在藤椅上打著瞌睡,嘴裡唸唸有詞。小巷裡開著布莊、茶行、香鋪,一家賣蘿蔔糕的小攤靠在中藥房隔壁,棚上寫著「菜桃櫃」。
我在圓凳上吃了一盤,從另一攤再切來一份香腸,配著涼冰冰的紅茶。味蕾騙不了人,食物端來我就是個南部人。
民宿是藥房改建而成,客廳掛了一面「功成身退」的匾額,書櫃裡塞滿學術類書籍,展現出主人的學問。藥師過世後,下一代將老宅改造成民宿,保留先前的格局,有磨石子地板、深長的穿堂,浴缸貼滿小圓點磁磚,和我小時候在阿嬤家泡過的浴缸有同樣的花紋。
我住一樓唯一的客房,以前是診療室,對內開了扇窗。背包裡的東西被我一樣樣拿出來,放在桌上,像在無人的市集擺攤。
「你好,歡迎!這兩天只有你一個客人。」黃昏時我和管家打了照面,她來收院子裡的衣服。傍晚我從水族館那頭走進民族路夜市,找到管家推薦的小吃攤,點了一盤金黃香脆的虱目魚肚,飯後「甜點」是番茄,要沾醬油膏吃。
公用廁所藏在市場深處,緊鄰二輪戲院的售票亭;牆邊有一排麻將機台,內容停在上世紀不再更新,幾個歐吉桑叼著菸坐在塑膠椅上,摸著螢幕裡的牌。從我告別屏東後,他們大概就坐在那裡了。
市區的紅綠燈多了從前沒有的動畫效果,我穿過一列列小綠人,走到車站南邊的殺蛇溪,沿岸正在大興土木,要建新的公園。這片地無邊無際,遼闊得像火星表面,過去是台糖的糖廠。暗夜裡,我試著尋找小四和小明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依偎過的那棵樹。
隔天,藤椅上的老人醒了,拿著鍋鏟在鋁盆裡翻攪油飯。我到菜市口吃過肉粽和四神湯,去前站租摩托車,辦手續時才發現,壓根忘了帶駕照下來,實在太久沒租車了……「你要不要改騎腳踏車?媽祖廟旁邊就可以租哦。」車行頭家站在店門口,熱心指著那座廟。
台北有YouBike,屏東有P Bike,共享是最棒的事!我照站牌上的指示開通帳號,跨上了P Bike,一條路接著一條路巡遊,重新建立和這座城的關係。
那家光南唱片竟然還在,我在店裡買過陶喆的《黑色柳丁》。對街的電影院,是我自個兒看了《魔戒二部曲:雙城奇謀》的所在。眷村那一帶正在整修,樸素的磚牆、被歲月刷白的紅鐵門,植物在庭院裡攀高,好像爺爺奶奶從前在岡山住的屋子。我望著村裡的空地,如果夠專注,就會浮出跳房子的線條。
中午我將腳踏車停在北平路的餛飩大王門口,點了一碗麻醬乾麵,比印象中還要好吃!環顧四周,屏東像一個蛹,完好包覆了被時間壓深的畫面:那座天橋下曾是我躲雨的地方,我在那裡接過連長的電話。有次中秋採買,城裡颳起大風,我跑進網咖睡覺,醒來後收到一封信,標題是「我們到此為止……」
人生第一次心碎,就在屏東。然後我想起當兵的弟兄們。
打了多年的盤算是,有一天重回屏東要去營區外頭看看,門前有一條綠色隧道,騎夜路回營時感覺兩側的田裡都是孤魂野鬼。有時洽公晚歸,小吃店的老闆會用發財車把我和其他行政一起載入營區,我們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吹風,夕陽把年輕的影子拉長,風裡有自由的味道。
如今,得依賴這輛無變速的腳踏車了。我沿省道騎出市區,在麟洛鄉碰到一場午後陣雨,本來黏黏的風忽然一陣清爽,捎來樹的香氣。滿頭大汗騎了一個多鐘頭,總算抵達一個岔路口,再往南將通向恆春;我左轉進入內埔鄉,所見的景象像一幅愈來愈清晰的素描,被炭筆一圈一圈塗深。
恬靜的客家小鎮一如往昔,我來來回回不知穿越過多少次,採買過的五金行、雜貨店,圓環邊的消防隊和自助餐廳,沒有一家失了影蹤。我順著記憶的流向找到通往萬金的屏98線,奮力踩著單車,眼眶竟然愈來愈濕。
茂盛的檳榔樹後面,是一大片鳳梨田,大武山屹立在雲的深處,這是二十年前我每天要騎的路。
鄉路蜿蜒,空氣有熟悉的泥土味,我向山腳下騎去,直到前後沒有任何一棟房子,沁涼的山風中,一輛摩托車呼嘯而過,是那個即將展開新生活的二十四歲青年,他回頭喊道:「別忘了,你是屬於這裡的啊!有一部分的你,是屬於這裡的。」
當我雙腿癱軟無法再加速了,終於翻上那條林蔭大道,我騎到最底,拿起手機想拍營門前的坦克車,憲兵跑過來阻止了我,說這裡不能觀光。我讓P Bike調頭,兩排綠樹在前方筆直開展,我在路的盡頭看見的,是退伍日那天那顆紅紅的太陽。
一趟趟往復,交織成一場歷練,人在其中成長,
很多時候,我們都是這時代的迴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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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本後青春散文集《時空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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