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04|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龍形 第七章 - 三十四歲,南域,蒼崖(1)

    今日,村子來了一名旅人。
    外來人並不希罕,村子偶有年輕人遷入遷出。遷出的乘載夢想希望,遷入的滿懷憤恨不平,甚至有些逃跑後再被隔壁鎮上的兵隊強押回來。儘管如此,後者的躁動終究會被漫長的時光所安撫,去學著記住村裡三十戶每位村民的姓名,在梯田裡徒手插秧採茶,哼唱此處特有的調子與旋律,並在下一個自己來到時,接下安撫鼓勵的角色。村子正因為接近原始的樸實與偏僻而與世無爭,村民少有紛爭、夜不閉戶。
    閒恬的生活總會在人們無聊時發生點甚麼,成為他們夜間飯後閒聊的話題,並揉合自己的想像與意見反覆提起,直到村裡的大家都背得滾瓜爛熟。
    而這位旅人帶來的新奇足以讓村民談一整年。
    他身形略顯魁武,面容有些兇悍但笑起來卻是粗獷豪邁,黝黑堅韌的手臂小腿上像是縫滿補丁的舊衣裳,身上袍子磨褪的不成顏色,卻依舊完整而更顯其耐用。他那寬厚的腰帶上繫有佩刀、匕首、磨刀石、竹筒、火石,和更多村民沒看過的工具,活似長腳的五金行。他背後扛著一大袋行囊,裡頭除了簡單鍋碗,竟還有一大綑布、紙筆與染料。
    「有位富有的老頭不良於行,見我四海為家,便商量好買我看過的景色。」那旅人的聲音飽滿宏亮,中氣十足。今次為了貴村東邊的蒼崖,得叨擾貴村一晚。在下無以為報,不如說些故事給大家解悶?」
    「貴村?」年輕的村長啞然失笑,「您的說法太抬舉了,我們村子簡陋,連名字都沒有。蒼崖確實離本村很近,往東穿過一座林子就到了。」
    「以前在下也不懂這邊的好,跟多數人一樣。」旅人很誠懇的解釋,「但來過才知道,這兒人情味濃,最有家的味道。」
    傍晚,村民打聲招呼後便進村長的家與旅人套近乎,聽著旅人聊起遠方無垠大洋的漫天飛魚和水下叢林,平坦原野上群群牛羊與牧民的酸奶招待,高聳山脈頂端的白雪皚皚和萬物無聲的寧靜,以及滿山遍野的石柱石林與穿透薄霧的第一絲晨曦。不一會兒,村長家門外窗邊均是前來聆聽旅人故事的村民,旅人也不再以講述自身經歷為主,多的是回答村民的好奇與疑惑,並時常問及村裡的大小事,還示範一套練體養身的拳法。
    午夜時分,旅人略顯困乏,見狀的村長趕緊將閒雜人等驅離,留給旅人一夜清靜。
    隔日,名為溫文的年輕村長親自送行旅人。
    「一早便聽孩子們嚷嚷要遠行。」溫文和藹說道,「您講的景致十分精采,連我都有些坐不住。」
    「若非事務纏身,在下倒希望能在貴村坐久些日子。」旅人爽朗大笑。
    出村子後,溫文從袖中掏出一小香包與備好的針線,背對著村子以快捷的手法於懷中縫一「祿」字在包上。
    「材料有限,只好拿,孩子們的香包將就。手藝有陣子沒用,生疏了。」溫文語氣有點支吾,「老父親剛打一套您昨晚的拳法,血氣舒暢,很是高興。」
    旅人瞧著他一針一線將「祿」縫上後,平凡的香包竟似有仙氣繚繞,安詳舒適之感沁人心脾。
    「村裡的人知道嗎?」旅人壓低聲問。
    溫文搖頭,「用了不好看,還惹尷尬。」
    「沒想過離開嗎?」旅人以蚊聲詢問。
    「再一陣子吧,這兒請不到傭人。」
    旅人滿臉敬佩,深深作揖,接下溫文的禮物後啟程。
    城市裡的商家都願意高價聘僱「祿來沾添好運,他卻自發留在窮山惡壤裡。
    唐柯德在進入林子前回望一眼,發現村長還在目送著他。
    村長的身影與數年前的戰友重疊,他們四人無一不用自己的壽命造福他人。
    都是偉大的人。
    「謝謝!」他小心翼翼將香包繫在脖子上後,雙手大力揮舞,像極落日時分、嬉戲的孩童依依不捨地與玩伴道別,村長同樣雀躍不已地揮手回應。
    他羨慕我遊覽山川豪放不羈,我倒羨慕他妻老同堂喜樂安康。
    唐柯德繼續他的行程。此時朝陽昇起不久,斑駁葉影晃動泥面的明暗,撲面而來的濕涼,醒神卻又不足以讓人打顫。
    他手持鐵拐平地撥打著草叢探路驅蛇,敲打的旋律搭配嘴上哼的小調,隨口唱起從昨日聽來的山歌。
    「水邊的姑娘哎呀呦,衣裳被叼走啊呀呦……」
    林子漸疏,風味漸鹹,灌木與矮草取代拔高的樹林,淡藍的天與湛藍的海從寥寥數枚碎片拼湊成完整的景緻,連接著海與人的是弧月彎的沙灘,整幅畫面便以一直一曲線等劃出天海沙三種風情,由岸邊戲水振翅的鶴群一併連串。自右延伸,翠綠的陸與藍天交接,沙灘的彎鉤與天際終連成一線;自左延伸,該有的對稱美卻被一突兀的山頭橫斷。這山丘隆起地莫名,丟下數塊稜角未磨的溪岩於沙灘與沿海,還突出一角灰白的懸崖於海面上,狠狠踩斷陸與海的平衡。這懸崖本身就是個斜坡,只有最高處被海三面包圍,其基部有數顆礁岩半露於水面,從側面遠看到像是礁岩堆厚懸崖的末端。
    唐柯德歪著頭看,這崖頭果真有點像個大鼻子,只是整體山崖有些矮小,大約十幾層樓高。
    叫白鼻崖更傳神。
    這裡是不是也被祖先找過了?
    「角度不錯。」他從包裡拿出紙筆,蘸點蓼藍粉與藤黃泥,勾勒出數道輪廓。形狀似像不像,唐柯德連畫幾張,但總不滿意。
    劉老難搞,畫意象不行,畫逼真又嫌沒氣勢,這回蒼崖要我怎辦?
    畫個白鼻子行嗎?
    直到太陽從眼前跑到身後,他才回神。
    差點忘自己的事。
    唐柯德把背上的一綑布攤在地上。這塊粗麻布有一張床面寬大,四角各打個鐵環繞穿過去。鐵環穿過的不只是布,還有上頭一張諾大的紙。
    那是華夏大陸全貌,布滿記號、圈叉與小字的地圖。
    「蒼崖抵達。」他在地圖一處畫撇。「相傳 『雷劈蒼崖龍起立』,但願此言不假。」
    這裡沒可能吧?
    「雲霧稀薄,毫無降雨徵兆,何況打雷,看來得耗上一陣了。」他咕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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