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看過炎拳的讀者都說炎拳像極了一部電影,但事實上是,炎拳它依然是一部漫畫,它以漫畫的形式被表現,而不是一部電影。既然如此,那值得思考的是,是什麼原因讓《炎拳》必須看起來像是「一部電影」呢?我想我的答案,不是因為身為作者的藤本樹對於電影的熱愛,而是因為利賀田手持著攝影機。
利賀田在第一集的最後半路殺出,一段突兀的自拍影片硬生生插入在這個略帶奇幻感的世界之中,讓人摸不著頭緒,但其實回頭再看,利賀田的出現並不是那麼莫名其妙,在第一話中早已埋下了伏筆。
(本文含劇透)
《炎拳》是一連串的劇中劇 劇中劇的敘事結構要達到後設的效果有一個必要條件,便是處於外層的角色需要理解到處於內層的故事是虛構的,虛構角色的崩解或出戲則反過頭來暗示了「我們所處的位置是否也存在虛構性?」
《炎拳》的開篇便頗有舞台的隱喻,由旁白訴說著冰之魔女的神話、祝福者的能力,有著再生能力的阿格尼砍下手臂作為村民的糧食,一切都有點寓言故事的味道。隨著阿格尼與露娜兄妹間情感的展現,他們展示在嚴冬中生存的技巧、與村民有著良好的互動;直到德馬來到村莊,以食人肉為罪名對村民降下火焰、殺死露娜、重傷阿格尼,觀眾漸漸的融入這個戲劇性十足的故事。直到最後,在阿格尼被火焰焚身、在雪中燃燒數年時,一切的情緒達到最高潮,緊接在他漫長的獨白之後,訴說故事的任務再度被旁白奪回;阿格尼一拳擊向士兵的同時,滿版跨頁的大雪中彈出幾個電影標題般的大字——《ファイア パンチ》(《炎拳》),這是來自畫外的聲音,接續著出現的是:序章〈被覆蓋的男人〉。
知道利賀田存在的讀者再看一次第一話,甚至有了「這是不是倒敘法」的錯覺,彷彿地一話是利賀田電影的開場。
劇中劇的敘事結構要達到後設的效果有一個必要條件,便是處於外層的角色需要理解到處於內層的故事是虛構的,虛構角色的崩解或出戲則反過頭來暗示了「我們所處的位置是否也存在虛構性?」,這便說明了阿格尼對自我產生無數的懷疑也是來自於他逐漸了解到:他如果要成為利賀田電影中的主角,他就必須虛構自己成為另一個角色。在這個建構與拆解虛構自我的過程中,原本的自我也遭受懷疑,正一步步的被反噬。
《炎拳》整部漫畫以劇中劇的敘事結構展開,這也是讀者會覺得劇情混亂的原因之一,因為每進入新的一層劇本,危機與目的也隨之轉變。
以第九話到第十三話的內容來說,猶妲等人帶著阿格尼的頭顱搭上前往海濱的列車,這是利賀田初登場的地方。電車從黑暗中行駛而來的車燈,同時可以想成是利賀田攝影機的開機訊號,隨之而來由攝影機視線構成的一張列車行駛中的長鏡頭地圖,也暗示著利賀田的登場。
利賀田一邊打鬥一邊碎念著他認為能拍出好電影必須具備的要素,利賀田在此時似乎變成這個了這部漫畫的旁觀者——利賀田與他的電影、藤本樹與他的漫畫形成有趣的對照關係。利賀田的出現將這個漫畫舞台往內加上了一個「觀景框」,我們原先認識的漫畫內容成為了利賀田的電影內容。
打鬥的最後停格在奈奈特出現在攝影機螢幕上的畫面,暗示在這個漫畫中,所有人——即使是最像旁觀者的奈奈特——都具有多重的身份,即漫畫的角色與劇中劇中的角色。
第十三話是一次內劇與外劇的交會,利賀田拍攝在雪中再次相會的阿格尼及猶妲,為了激化衝突,利賀田衝入畫面之中成為鬧劇的一員,他將攝影機交付給奈奈特,自己參加了這個演出。他對奈奈特說:「我要演一齣戲,你要拍好喔!」
由於他加入了這場鬧劇,阿格尼在慌亂中第一次將猶妲「命名」為「露娜」,內劇與外劇的界線在這場戲中逐漸模糊,至此舞台分裂為三層:阿格尼以火焰人為名成為主角的電影⟷利賀田將阿格尼訓練為演員的這場鬧劇⟷奈奈特的攝影機。
演技 這是《炎拳》要辯證的主題:恆常與變動。 擁有一個永恆不變的核心對「我」來說是好事嗎?使「我」痛苦的是恆常還是變動?「我」的敵人是恆常還是變動?
《炎拳》讓人感到不適的原因之一,是我們很難感受到主角阿格尼這個角色的核心,如上段所說,阿格尼的人格在一次次的角色轉換中不斷重組也不斷的被破壞,他受人左右,搞不清自己的去處。而儘管是一開始的小孩阿格尼,也並未讓人感受到他有突出的人格特質,至少做為一個少年漫畫的主角他並不特別。貫穿全劇,似乎唯一不變的是他是一個愛護妹妹的好哥哥。
露娜依靠著阿格尼生活,阿格尼又何嘗不是依靠露娜才成為自己?因為露娜如此重要,所以阿格尼儘管拋棄原有的自己也要生存,就是為了妹妹的一句「活下去」,這又是多麼矛盾。為了貫徹妹妹給他的使命、為了為妹妹復仇、為了活下去,阿格尼願意在利賀田的電影中演戲,他接受利賀田為他寫好的台詞。利賀田和奈奈特教他成為一個好演員、教他說英文,阿格尼是一個很容易被暗示的人,直到他在決鬥中用奈奈特教給他的單詞喊出「FIRE PUNCH(炎拳)」時,他已經徹底的入戲了。
這部漫畫中除了阿格尼,剩下的所有人也都在演戲——利賀田演一個潑辣的女人、猶妲先是國王的代理人,後來扮演了露娜、桑演教主、德馬演他信奉的道德——同時所有人都痛苦不堪;不過痛苦往往不出現在去發揮那份演技的同時,而在意識到原初自我的瞬間。利賀田的痛苦展現於被拆穿他的性別認同的時刻、猶妲痛苦於他的演技不堪負荷他人的期望、桑痛苦於阿格尼給他的烈焰、德瑪痛苦於內心深處對自身信仰的質疑。
這是《炎拳》要辯證的主題:恆常與變動。
擁有一個永恆不變的核心對「我」來說是好事嗎?使「我」痛苦的是恆常還是變動?「我」的敵人是恆常還是變動?
在最後,在阿格尼殺了桑、毀掉一切後,奈奈特問猶妲自己要如何才能接受新生的阿格尼,並賦予他「桑」的名字。猶妲說演戲吧,他演過很多角色,他徹底了解戲劇的魔力。
(1) 在第十六話中利賀田的一段獨白,他已活得太久太無聊,一個在冰天雪地中生活了數百年的人,不將心神投注在電影裡各式各樣的人生便無法堅持下去,失去所有電影蒐藏的他想要自殺,卻因旁人勸他試試自己拍攝電影而決定活下來,只有談論電影時他眼裡才有光。
利賀田始終用旁觀的態度看著現實中的一切,恣意妄為不管後果,似乎這個世界的一切之於他都過於老套而事不關己,他已看透世間的把戲:愛、復仇、欲望、宗教,一切都不新鮮,而唯有他「執導」著自己的電影時才熱血沸騰。也許對一個活得太久的人來說,轉瞬即逝的現世是虛假的,而在無盡的雪夜中,不受時空所限、可以無限次輪放的電影是真實的。
他已經將阿格尼教導成一個合格的演員,阿格尼的復仇與利賀田對於電影的依賴交疊了,都是因為不沉迷於什麼就活不下去。
利賀田的痛苦表現在第四十話,他想獲得男人的外表卻因再生能力而無法成功,再生能力認定「女人」是他的原型,但對利賀田來說「女人」是他的表象。利賀田的痛苦來自他認為人無法不被表象所影響,包括阿格尼成為大家心目中的神,以及阿格尼誤認猶妲是自己的妹妹。利賀田最終知道自己必須從戲中出來了,但他仍不忘和阿格尼閒聊起關於電影的事——明明是談論電影的事,卻從宇宙洪荒開始講起。
(2) 德馬成為道德至上的主義者,是因為他誤信的C級片中的主角是國家的英雄。然而他最終並未改變信仰,第四十三話阿格尼和利賀田一起去找德瑪報仇,他們卻在河邊展開談話,德瑪不認為燒毀阿格尼的村子是錯誤的選擇,因為村民今天習慣吃阿格尼的肉,儘管沒有傷害任何人,但易地而處,他們可能會真的去吃其他人的肉。德瑪相信,人若失去學養(文明/道德/禮教),則會走到毀滅的境地,德馬願意遵循的是具有穩定性的準則。
(3) 在開篇第一話,旁白便給出「受凍的人人民一心追尋火焰」這樣的標題。阿格尼(火神)、露娜(月亮)、桑(太陽)都是火焰,看似永恆的象徵,但此三人做為身在凡間的代理者,只能說是一種欲念集合起來建構出的幻象。
桑被關入放電所時,每天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身體受到無比的折磨,然而他卻依然一心想著他所信仰的神——阿格尼——會來解放大家,與他一起被囚禁的祝福者卻不相信這種說法,說道:「所有人都是木柴」。此處可視作雙關語,這些人的絕望是木柴,用以被阿格尼的火焰燃燒,而在蒸騰的空氣中,出現了神的幻像。
人死後會去電影院
在第三十五話中,阿格尼對利賀田提問,他想知道人死後會到哪裡去。利賀田說人死後會去電影院,在黑暗中永遠看著一部又一部好看的電影。
阿格尼為了活下去只能不斷創造自我,原先的他應該在為妹妹報仇後就會死去,卻因為妹妹讓他活下去的願望使他只能為自己創造虛假的身分活著。人死後會到電影院是隱喻,也許只有在這個不存在於任何時空的電影院,人才能擺脫成為劇中劇中的角色的輪迴。只有坐在電影院的觀眾席上,進入不被時空限制的黑洞,在沒有燈光的觀眾席上,所有人的目光只會落在電影之上,不會有任何人被任何人凝視,只有在「我」的身體消失時,「我」才不用再演「我自己」。
這個電影院有一點基督宗教裡最終救贖的味道。(但這畢竟是一個屬於利賀田的想望。)
活下去
「活下去」是阿格尼一生的詛咒,露娜要阿格尼活下去、利賀田要阿格尼活下去,變成露娜的猶妲也要阿格尼活下去。
(1) 露娜最初的那句「活下去」成為阿格尼最深層的指引,彷彿他要維持自己是露娜的哥哥——那個最初的自己,就必須遵從這個指引——復仇,以及活下去。第七十話,被泰娜逼迫在他們與露娜間做出選擇的阿格尼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他曾被當作木柴、食物……都是來自他人對他的評價,只有被他人凝視時他才知道自己是誰。接著他又想起利賀田說到湯姆克魯斯的事,儘管湯姆克魯斯在現實中做了許多不得體的事,讓人不敢恭維,但在螢幕上透過他人的目光與想像,他依然是完美的男人。
最後他想起呼喚著他的露娜——儘管只能透過他人的目光而活、儘管如此,那他最終最想成為的,還是露娜的哥哥,只有在露娜眼中,他是完美的哥哥。
(2) 烈火蔓延在利賀田的身上時,他依然不忘導演的天性,開始思考在自己死去前應該說出的最後一句台詞是什麼,一番篩選後,他選擇了「媽媽。」做為結尾;然而在此同時,他的身體經歷著和阿格尼一樣被火灼燒的劇痛,他突然不明白為什麼阿格尼如此痛苦仍要活下去。
於是在最終,他更改了他的選擇,他的最後一句話改成了對阿格尼說出「活下去。」
這是利賀田對生的本能的提問。他露出略帶興奮的笑容,和回到母親的子宮比起來,他更想知道要掙扎到什麼程度才是生命的盡頭。(但就《炎拳》的結局而言,這兩件事似乎又交疊在了一起。)
(3) 蘇列想要把猶妲變成一棵樹,去吸收宇宙的能量,並在毀滅一切後再次孕育出生命。他沒有選擇自己變成樹,因為他對長生不死有著渴望,他想要再次看見新的文明蘊育出藝術、文明、電影。
藝術與電影在這部漫畫中簡直是最崇高的存在,畢竟藝術與電影的本質便是藉由其內部的動力創造未知之物,我想這也是作者不惜讓角色痛苦、沉溺於演出、成為電影、扭曲變形的原因。
間白
好像還是該在寫完這一長串前說說藤本樹的漫畫手法,雖然在最開始提到他似乎使用了劇中劇這樣的故事結構,但我覺得《炎拳》應該不是一個後設漫畫,至少沒有看到藤本樹有強烈的這種意圖。整個故事在漫畫內部還是處於一個封閉的空間,未真正打破第四面牆。但玩弄讀者的惡作劇還是有的。「間白」指的是漫畫中兩格之間的縫隙,藤本樹善於把事情藏在間白之中,以第五十九話為例,阿格尼把自己點燃,到他身上的火熄滅之間夾了一個全黑的格子,他偏偏要把最重要的過程蓋住。
藤本善於操縱讀者能獲得的資訊量,可以說藤本的攝影機無所不在,他用劇中劇的方式在玩弄讀者,當讀者融入劇情以為擁有上帝視角的同時,藤本樹就把鏡頭蓋蓋上,讓你知道你能看見的只有這個觀景框。
在時間流逝的表達上則有一種波瀾不驚、事不關己的態度。第十六話的內容是利賀田和奈奈特幫阿格尼特訓,直到他能去挑戰德馬。這一話的開篇只用了六頁及三個場景就剪貼縫合出一段漫長的訓練過程,利用的不是場景內的動作、不是角色的服裝,而單單依靠間白。可能是要表達利賀田的對這些瑣事的不耐煩,這裡完全沒有一般少年漫畫中那種培養革命情感的過程,他只想趕快開拍他的電影。
第六十二話是在玩快和慢的遊戲。
阿格尼在借助猶妲的能力熄滅火焰前有著以最快速恢復的再生能力,但在那之後再生速度就變得相當緩慢。第六十二話在阿格尼與泰娜一群人相處的十年間,作者以一種類似影片中影格閃現的方式不斷穿插進阿格尼長出手的畫面,雖然我們能理解阿格尼長出手可能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卻產生出一種漫長的十年的時間,對阿格尼來說只不過輕的如一瞬之間發生的事的錯覺。
我將再次醒來
在故事的最後猶妲還是成為了一棵樹,最初,他猶然記得自己的任務,但記憶無法長久,在數千數萬年之後他已然忘卻了一切、忘記他守護的地方、忘記許下承諾的人的名字、忘記自己存在的理由、忘了自己的名字,只有窮極的無聊。在沒有人的世界他最終再也無法感受自己是誰。
他卻沒有因為失去自我的感受而覺得平靜。
直到成為桑的阿格尼,在宇宙中與他再次相會。
對照起阿格尼回想起他和露娜小時候幻想自己吃了芋頭的那一天,平常因飢餓而總是睡不著的他們,因為吃飽了的錯覺才能滿足的睡去。桑和露娜——他們又各自有了名字,儘管這根本就不是他們原本的名字。但那是誰的名字又有什麼重要?在有了名字、再次擁有「我」之後,宇宙中最後的兩個人類也終於得以因錯覺而滿足的睡去了。
毀滅與寂靜是《炎拳》的最終結局嗎?「桑」與「露娜」睡去後也許才是新生的開始。第一話中露娜想要跟哥哥生孩子的伏筆還沒有回收,而藤本樹也早已賦予他們創世的名字。生命的起始在發現了「我」,光誕生於混沌的盡頭。毀滅與再生、恆常與變動——假的桑與假的露娜成為了新世界的「恆常」,這部漫畫似乎已經給了我們它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