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阿海是在小虎阿嬤家的柑仔店認識的。
虎嬤柑仔店的門口擺了幾臺電玩機,每到放學時間就會聚集一票小學生駐足玩耍。我通常都是在旁邊看的那幾個,因為我沒有錢。這天的店門口特別熱鬧,因為來了一個很特別的男孩。他從背包拿出一大把、一大把的拾圓硬幣,分送給周遭圍觀的小朋友。他的年紀和我們差不多,但沒有穿制服、也沒有書包。我之前從來沒有看過他。
他說他叫阿海,就住在山上的那棟大別墅裡。我問他為什麼不用上學?他說,他爸爸替他申請在家自學。
我和阿海很快就成為朋友,大概是因為我們都不愛回家,每次都在柑仔店留到小虎的阿嬤生氣趕人為止。我不回家,是因為家裡常常沒有人在,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跟別人跑了」,我那沒出息的老爸每每說到這段總要灌兩口廉價米酒,接著就會哭得唏哩嘩啦。他不常回家,一回家總是帶著滿身酒氣。我是阿公帶大的,但前年的年底,他突然去找我那在天頂的阿嬤泡茶聊天,再也沒有回來。
阿海不常說起他家裡的事。但當他偶爾說起時,他那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會頓時失去所有生氣。他說,他也沒有媽媽,而且很怕他的爸爸。他不愛說,我也就不多問。有好幾次我們坐在電玩機的兩頭,只是埋頭打著電動,也沒說一句話。
有一天,阿海突然問我想不想去他家裡。
說起阿海家,那也是我們小孩間津津樂道的地方。那棟大別墅孤零零地在山上,我小的時候也曾和朋友去探險過一兩回呢!當時房子裡還沒住人,裡頭都是些壞掉的家具,和不知道誰亂扔的垃圾。大家都把那當成鬼屋。後來聽說有人把它買了下來,大人們也禁止我們再去山上打擾。卻沒想到,那裡就是阿海的家。也難怪阿海總是能帶著一大袋的拾圓硬幣出門,他的爸爸肯定很有錢。
「你爸爸不在家嗎?」我問。
「他這禮拜去出差了。」阿海說。他的表情有點怪異,我忍不住追問。他起初不願意講,後來經不住我一再的催促,也或許是虎嬤已經拿起掃帚準備把我們兩個攆走,他才吐出實情。
「我那天無聊在庭院裡玩,結果挖到一個不得了的東西。」
「什麼東西?」
「一塊骨頭。」
「骨頭有什麼稀奇?」
「是人的骨頭。跟保健室裡面那個模型一模一樣。」
「恁娘咧!」我忍不住爆了粗口。在學校要是被老師聽到,免不了吃一頓打。但我放學後其實也不太敢罵,因為虎嬤也會幫老師教訓我們。但是阿海這番話確實嚇到我了。
「然後呢?然後呢?」我趕緊追問。
「我覺得……應該是我爸埋的。我看她身上穿的衣服,跟客廳放的相片裡,我媽媽的衣服一樣。我爸一直騙我,媽媽是病死的……。」
「幹!」我的背脊發涼,忍不住又罵了聲髒話壯膽。
「我想,至少要把媽媽的骨頭拿到公墓去。小虎阿嬤不是說過嗎?那邊有土地公會保護祂們。但我實在不敢自己一個人做這件事。你可以幫我嗎?」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陪朋友一起「盜墓」。而且盜的還是他媽媽的墓。但看著阿海認真的眼神,還有這段日子以來拿了他那麼多拾圓硬幣的份上,我實在無法拒絕,只好硬著頭皮答應。
於是隔天放學後,我又到了虎嬤的柑仔店。阿海已經在那裡等我了。我跟虎嬤鄭重的說了聲再見,她老人家差點沒從椅上摔下來。她一定在想,這兔崽子今天是不是吃錯藥?
到了阿海家,這裡和我的印象中沒什麼不同。儘管已經有人居住,看起來還是死氣沉沉。我問阿海,他的媽媽埋在哪裡?但阿海卻只是打開了家裡的門,邀請我先進去。阿海的爸爸果然不在,空蕩蕩的家裡一個人也沒有。阿海開了冰箱,拿了一杯果汁給我喝。我一面喝,一面環顧阿海家的廚房。桌面上滿是灰塵,地板上也是。我以為阿海家這麼有錢,家裡應該會有僕人負責打掃才是。就在我想走出廚房,到其他房間看看時,忽然一陣暈眩。
當我再次醒來時,阿海正在上面看著我。
一時間我充滿了疑惑,然後我看到阿海背後藍藍的天空。原來我正在阿海家的庭院裡,在一個挖好的洞裡。我想問阿海發生什麼事了,但卻發不出聲音,手也不能動了。我著急地四處張望,在我的右側,看到了阿海說的屍體。
但和阿海說的有點不同,是兩具屍體。兩具緊緊相擁的屍體。他們穿的衣服,跟客廳裡那張相片一模一樣。
阿海──
我發出無聲的吶喊。一抔黃土蓋在我的眼睛上。我聽見阿海正在喃喃自語。
「我家的庭院裡,有三具屍體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