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光者之詩(3)謊言

當眼前這位被稱為阿美的女子說完一大串後，陳煌恩傻在了原地，深陷沙發中久久沒回過神。他作夢也沒想到這位名棒球教練之妻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由於太過不真實了，導致屋內閒雜人等離開後，他始終沒有站起來和任何人對上眼。

反倒是郁琳興致勃勃地在他的頰上親吻著，雙手在身上游移，一邊低聲耳語。

「就……答應她嘛……」郁琳嬌媚地攤在陳煌恩身上。但他的眼神依舊直愣愣看著前方，絲毫提不起勁。

他的前方擺著五大疊厚厚的現鈔。

「她說不要上壘是什麼意思。」

「唉唷，你打棒球的，怎麼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當然就是不要揮棒的意思囉。」

「我不懂。」

「你怎麼會不懂？」

「我不懂。」

「你……你該不會不想配合吧？」

「配合？妳知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幹什麼？」陳煌恩不自覺地放大音量，「這種事情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讓這種事情出現在球場上！我不允許！」

「你打棒球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為了賺錢嗎？」郁琳笑容僵了，她嘴邊還牽著笑容，但雙眼已不禁慌了起來。

「我當然想賺錢，但不是賺這種。」

「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差別，我只知道眼前有一大把鈔票，但是你不想要。」

「我當然不能要。郁琳你聽我說──」陳煌恩牽著手，一臉嚴肅。「那個女的是木星河馬隊劉教練的老婆，她怎麼能這樣做！這對劉教練和整個棒球圈來說傷害非常大妳知道嗎？想要贏球我可以理解，但應該是用正當的手段，而不是玩這種把戲。」

郁琳的表情逐漸轉為漠然，她沒有抽回被陳煌恩牽著的手，也不再表示意見，只是瞪著桌上那疊鈔票。

過了好一會兒，陳煌恩站起來說：「明天就打電話請阿美把錢拿回去，我們不會答應她的要求。」

「嗯。」郁琳低著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應和。

「妳會認同我的作法的，對吧？」

她沒有回話，甚至閉起了眼睛。

「我出門走走，妳要記得，這筆錢我們真的不能收。」

為了躲避這不舒服的空氣，陳煌恩決定踏出門外散散心。把嬌妻孤零零一個人丟在家裡不是自己平常會做的事，但現在把情緒先平穩下來才是首要之事。

走出庭院沿著白磚道不斷直行，打開鐵門後陳煌恩便停下了腳步。他深深吸了口氣，自從高中畢業進入職棒後就再也沒有這麼晚在戶外散步的經驗了，除了宿舍和家裡，最常活動的地點就是在球場內居多。

晚上十一點的空氣帶著些許涼意，還混雜著花草的清新香氣，這一帶住戶頗愛在門前種些植栽，有些茂盛得像是正伸手意圖攀出欄杆似的張揚，那紅紅綠綠的花種他當然一個也不認得。平日的他對此並不感興趣，恐怕連一眼都不會多看，但那不會說話、卻自顧自地散發香氣的花草卻在此時看上去格外令人感到親切。

陳煌恩加快了腳步，正式離開住宅區。

這個時間大部分的店家早已休息，在這一帶只剩下全年無休的便利商店屹立不搖營業著，剛搬來台南沒有多久，大部分時間都在球場上度過的他自然不會知道街上還有什麼選擇能果腹。

在街上漫無目的閒逛的他無意間看見一塊有點眼熟的木製招牌，勾起了多年前的回憶。

「三瑰堂」

這光看招牌還真想不到是在賣什麼的老店，開在人車熙攘街道旁的咖啡廳相當有意思，建築物的本身大部分是木造的裝潢，斑駁的牆面看上去頗有年紀了，豎立在門口的木製招牌上也刻印著歲月的痕跡，一靠近就能聞到木頭的氣味撲鼻而來。店裡除了吧檯外沒有其它張桌椅，店裡提供的餐點就只有雲林出產的咖啡和巧克力蛋糕兩項。而且營業的時間也相當隨興，幾乎看老闆的心情在開店。

陳煌恩想起來了，那是他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因為比賽的關係必須在全台灣到處移動，第一次來台南時與隊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一起造訪這間咖啡廳過。

「苦死了這什麼東西！」

當時他的隊友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的表情。只是頭髮花白的店老闆也沒有任何反應，一臉神色自若低頭在洗著杯子。

但陳煌恩並不排斥這種味道，更何況若真的嫌苦，吧檯上還有糖可以自行取用，顯然他的隊友並沒有注意到這點。

說起來也很神奇，頗有個性的菜單、店裡陳舊的氣味和苦澀的咖啡香，竟成了那些辛苦練球的日子裡，令他印象最深刻的記憶。

只是在那次經驗以後，陳煌恩再也沒有光顧過這裡了。

框啷。

陳煌恩沒有多想便推開門走進店裡。

「啊──歡迎光臨。」

一名帶著眼鏡、紮著馬尾看上去十分年輕的女性正在擦拭桌面，錯愕的表情彷彿看到什麼奇怪的生物。

「你們打烊了嗎？」陳煌恩見到與記憶不相符的景色心中有些失望。

「還沒有，要喝咖啡嗎？」

「這裡賣的東西還是一樣只有咖啡和蛋糕吧？」

「是的，我們這裡十年如一日，都只賣黑咖啡和巧克力蛋糕，套餐價都是六十元唷。」

好便宜！陳煌恩不禁在心中讚嘆，這年頭可能光一杯咖啡都不止這個價錢，何況又附上了蛋糕。

「那麼就來一份這個套餐吧。」

他坐上吧檯，調整了一下座位試著讓自己舒服點。店員開始打點起咖啡和蛋糕，這裡的空氣除了咖啡香和機器聲沒有其他的聲音。

沒過多久，陳煌恩的眼前擺上了一大塊帶著糖霜的巧克力蛋糕，和散發著熱氣的黑咖啡，在昏黃的燈光照映的寧靜下一切都讓人陶醉。

「對了──」店員突然停下手邊的工作，抬起頭對陳煌恩說：「今天的比賽很精采喔，五局上的那個滑接超級關鍵，居然讓你守了下來，實在有夠不可思議的。」

「咦？」陳煌恩有點錯愕，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被認出來。或者說，他沒想到會有人記得自己。

「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裝熟，只是今天的比賽真的太精彩了。」店員慌忙搖手。

「沒事，我只是沒想到有人記得這場比賽。」

「當然會記得啊，這不過是幾小時前發生的事吧。有在看棒球的都不會錯過的吧。」

「是啊。」陳煌恩微微一笑。

他到付完錢走出店門的那一刻前，兩人就沒再交談過，但他今晚卻感受到身為一個職業選手的喜悅。有多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感受了呢？他也記不清楚了。只知道那咖啡餘韻，在鼻間繚繞，久久不能散去。

「什麼叫錢收回去？這錢我要，是那男的不收欸！」

郁琳正想對著電話大發雷霆，但又敢太過凶狠，畢竟電話那頭的阿美是自己的金主。

「負責放水的又不是妳，少在那邊裝模作樣了，如果你想要那六十萬，那就叫他好好配合，不要這麼認真了。」

「我能怎麼辦？」

「那是妳家的事。」電話那頭阿美聲音冰冷冷的。

「我不管，你們這次要幫忙，不然我把這件事抖出來大家都別想玩了。」

「妳現在是威脅我？妳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嗎？」阿美並沒有因為被威脅而有什麼情緒上的起伏。

「我當初和他結婚可沒想到他會過氣這麼快，我可是打算要在職棒明星身上撈一筆的。不管怎樣，我有我的堅持，既然現在眼前有這麼好的機會我當然不可能讓它溜走。妳考慮清楚，這樣對我們都好吧！」

郁琳說完後隨即將手機狠狠摔在沙發上，雙眼直直瞪著那疊厚重的藍色紙張，一邊調整呼吸，盤算著接下來要用什麼表情迎接那個男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