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清溪客棧。
天色濛濛,欲醒未醒,晨霧宛輕盈靈動宛若潔白羽紗,披覆在座古色古香的江南城鎮。忽有一陣微寒春風撫過,白霧流淌,一派寧靜之中,透著些許的躁動,整座城鎮頓時鮮活起來。
位於客棧一隅的廚房,即使隔著薄霧,依稀可見火光跳動燃燒,為單調平凡的景象平添幾分顏色。
月兒獨自坐在火爐前,右手執著一把有些破舊的芭蕉扇,搧動徐徐微風維持藥壺火勢。她似乎在這裡待上好一段時間,灶台上擺放的蠟燭早已燃燒殆盡,留下低淺的粉紅蠟跡。
敵不過疲倦,月兒輕輕打了個哈欠,用手背擦去額上點點汗珠。初春冷意猶存,可是她守了多時爐火,不免也烘紅了臉蛋,流了不少熱汗。
除了紅通通的臉頰,月兒臉上用手抹過的地方,留下一塊一塊淺色碳痕,月白色齊胸襦裙也沾了不少炭灰。就算如此,她依然不覺得辛苦,反而對著即將燒好的湯藥,嘴角綻放一抹笑容。
就在這時廚房柴門被推開,發出嘔啞難聽的磨擦聲,一名穿著粗布衣的三十多歲婦人走了進來。
婦人一來便見著了月兒,不禁說道:「月兒小姐,妳又起得這麼早啊。」語氣裡透著幾分不捨之意。
婦人是這家客棧的廚娘,平日總是第一個踏入廚房。可是自從月兒入住客棧以來,她已經連續好幾天落於人後,不由得令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月兒搖搖頭,帶著靦腆的笑容說道:「真是不好意思,又沒經過大姊同意擅自使用這藥壺了。」
「沒這的事。」廚娘連忙擺了擺手,要她別介意,隨後拿起吊掛在木架上,早已沾滿油污的圍裙圍在腰間,毫不在乎地道:「那藥壺擺著也是擺著,小姐如有需要,就盡量用唄。」
「謝謝。」月兒說道,細心呵護著爐火。
廚娘走向灶台,開始準備早膳要用的蔬菜、肉塊。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勸說道:「別嫌大姊囉嗦啊……月兒小姐,藥要燒,身子也要照顧啊,每晚看小姐總是過了子時才歇息,天未亮接著起來熬藥,這身子骨怎麼堪得住?」
並非廚娘有意探求他人隱私,只是看月兒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孤身一人,又得獨力照顧帶傷的兄長,自然忍不住多加留意、關心。自從月兒入住以來,她就沒看到過房間是在子時前暗去的。
「多勞大姊費心了,月兒不要緊的。」月兒笑道,搔了搔臉頰。
看得出來她真心不覺得這是一件苦差疲累事,反而從中得到了大大的滿足感。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廚娘搖了搖頭,人家都說道這份上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多說些什麼,只得對著菜刀、鍋瓢之數,繼續膳食的料理。
片刻後,藥終於煎好了。
月兒站起身,跟廚娘借來瓷碗,小心翼翼地將藥爐子裡的湯藥到入碗裡,頓時冒出一股蒸騰熱氣。然而,相較於這股微不足道的熱氣,瀰漫滿座城鎮的霧氣早已隨著旭日東昇淡去,沒了蹤影,天氣也變得有些暖和。
廚娘看著她熟練的動作,嘖嘖稱奇,慨歎道:「起初見著小姐舉止儀態,言談應對,本以為是哪戶五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可是小姐選揀藥材、熬煮藥湯的手法又是這般熟練,絕非那些黃花閨女做得來的。真是好奇,小姐究竟是怎麼學來的?」
月兒苦笑道:「大姊妳就別取笑月兒了……要說月兒是哪裡學來的,如果大姊家裡也有個人經常弄傷自己,或許大姊也能三折肱而成良醫了。」聲音裡有著幾分無奈,幾分擔憂。
廚娘皺起眉,自然而然就聯想起那位同月兒入住的兄長。雖然月兒並沒有與那人同居一室,反倒是要了兩間相連的客房,但廚娘看得出來,月兒對這位兄長是十分敬重與愛護,每天每夜為了對方傷勢忙得不可開交。
只是廚娘真的不懂,老天怎麼偏要捉弄這麼一個優秀的姑娘?月兒兄長的傷勢,正是身傷易瘉,眼疾難醫!不論傷病是好是壞,注定拖累……
月兒太過專心於湯藥,沒有注意到廚娘神情變化。她簡單收拾下煮藥器具後,跟大姊道了個別,便捧著瓷碗回房間去了。
廚娘望著明月般隱去的背影,不經發出歎息。
造化弄人!
§
當月兒捧著藥湯回到房間時,房內之人早已醒來。那是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名喚慕無徵,身上穿著一件有些破損的黑衣,與乾淨明亮的屋內擺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慕無徵靜靜地坐在床上,雖然面向半開的窗口,雙眼卻沒有專注於此,更像在感受窗外的一切。清溪客棧一側鄰近蘇州城水道,仔細聆聽,可以清楚聽見河水緩緩流動,以及艄公擺渡時竹竿滑過河面的聲響。
聽見開門聲,慕無徵擺頭朝門口看去,目光並沒有精準地落在月兒身上,反而偏差了落在門旁的木架子。
月兒喚道:「慕哥哥,你怎麼不多休息些?」她關上房門,急忙走向前去。
慕無徵搖了搖頭,目光竟然無法追上她的動作,顯然眼睛出了問題。
月兒來到床邊,拉了張椅子坐下,將藥湯遞到慕無徵身前。
慕無徵下意識伸手要去接,卻撲了個空,險些碰撞到月兒的手臂,打翻湯藥。月兒見狀,連忙伸手抓起對方的手,確認藥碗已經被他緊緊握住這才鬆開。
「謝謝。」慕無徵說道,也不管藥湯還冒著熱氣,一口飲盡。
月兒看著這一幕,搖了搖頭,感到有些寬心,又矛盾地浮現擔憂之色。
她猶豫了一會,終於說道:「慕哥哥,你的眼睛……?」
慕無徵抓著藥碗的手垂放腿上,平靜道:「比起一開始的一片漆黑,現如今已能看見些模模糊糊的畫面。」他頓了頓,自嘲道:「雖然還是連湯藥都接不住便是。」
月兒聞言,不經嘆了口氣。
慕無徵再度望向她,雖然目光還是有些偏了,笑著說道:「別擔心,很快就會好的……再一些時間吧。」
月兒低下頭,心忖道:月兒擔心的就是慕哥哥你的眼睛好了,又不顧傷勢了啊。
她是知道的,廚娘以為慕無徵的眼疾比身上的傷還要難以治癒,卻不知道這些都只是一時之傷罷了,早晚都會好的──嚴重的是慕無徵外表看不出得內傷,那遠比眼疾及刀劍傷來得沉重與複雜,只是被他刻意壓制下來罷了。
為何不肯等傷勢好轉,反而強行壓抑住呢?
月兒自慕無徵拜入《無痕劍》門下時,便相伴左右,又怎會猜不透他的心思?
兩百年前,無淵子與凌雲生於暮雲之巔一戰,當年兩大絕世劍招,《無痕劍》、《蒼雲變》似將分出高低。殊不知,最終結果卻是無淵子配劍斷折、凌雲生痼疾爆發,勝負懸而未決,延宕至今。
身為無淵子的當世傳人,慕無徵自當以此為志,誓言再戰暮雲,一分當年勝敗。為達此目的,慕無徵走上了與無淵子同樣的道路,以《無痕劍》挑戰天下,證明昔日不敗之劍,縱然經過兩百年洗鍊,依舊立於不敗之地!
此舉代價自當沉重。
慕無徵依靠不符合年齡的渾厚根基硬撐,經常勝了一場,緊接轉戰下一場,體內傷勢不得片刻喘息之機,反而越加嚴重,終於在一個月前,慕無徵戰勝霞姑後,下山途中,內傷突然爆發,整個人暈死過去。
月兒至今仍忘不了那一幕,如果不是她及時施救,恐怕世上早沒了慕無徵這人了。可即使如此,她的治療也僅僅是治標之法,無法根治他的問題。
也不知道是幸還不幸,與霞姑決戰中,慕無徵被《引霞訣》傷了雙眼,意外失明,這才暫時放慢了步伐。若非如此,月兒真不敢想像,他究竟要害體內的傷勢累加到何種程度,才肯稍稍停下腳步,稍微放過自己?
或許該如廚娘想的,要是他的眼睛一輩子都不會好,也許才是好的……
「月兒。」慕無徵突然喚道。
月兒猛然抬頭,自沉溺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詢問道:「慕哥哥,怎麼了?」
慕無徵靜默了一會,斷然道:「明日便出發吧。」顯然,他還是不肯輕易駐足停留。
「咦!這麼快?」月兒睜大眼睛,吃驚道:「慕哥哥的眼睛不是還需要時間恢復嗎?」雖然她不是專業於醫,可憑藉多年來研讀藥書的推斷,慕無徵的眼睛至少還要五、六天才能完全恢復,在此之前,為何不肯好好休息呢?
「雛鋒劍刃幾乎全毀,葬劍居一行能快則快。」慕無徵給出了解釋。他頓了頓,接著道:「更何況,我承襲《無痕劍》至今已有八年,依舊仍無法完全掌握,為此我必須累積更多經驗,否則將來對上《蒼雲變》傳人,又能有幾分勝算?」
「可是……」月兒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慕無徵搖了搖頭,安慰道:「如果妳是擔心我的雙眼,放心吧,如果真的遇上危險,不是還有月兒的眼睛能借我一用?」
聽到這話,著實令月兒感到高興,至少她的慕哥哥還是信得過她,願意將生命安危交付於她。可是換句話說,她的存在竟成了讓他不顧自身的理由,這不免使月兒心中產生矛盾。
然而,望著慕無徵平靜無懼的臉龐,回想他苦練《無痕劍》的緣由,月兒怎忍心拒絕?
掙扎許久,月兒終究只能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