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0|閱讀時間 ‧ 約 19 分鐘

《王》

0.
  他們一圈一圈走著操場,短短十分鐘的下課不夠他們說話,張蒴最後只說,挑金屬框的圓眼鏡吧。
  關遲疑了一下,看看經過的同學耳上架著膠框方眼鏡。
  張蒴突然停了下來,關惶惑地回頭望向他,看見那雙眼尾上挑的沉黑眸子,像狂烈的風,關忽然有些害怕,他點點頭,下意識笑了,說好,那就金屬框圓眼鏡吧。
1.
  李喻均是在補習班試聽課程時注意到那名少女的。
  少女的臉上是一副鏡片橢圓的金屬框眼鏡,襯得那張臉更加小而精緻了;課間休息他見到同班同學跟那名金屬框少女說了幾句話,試聽結束以後他連忙抓住同班同學問了金屬框少女的班級。
  問到了班級,問到了名字,問到了晚自習教室,李喻均開始帶著一小群朋友,日日到關繹琴的自習教室去送飲料。
  晚自習開始,眾人的竊竊私語尚未止息,關優雅地交叉著腿,在隱隱的目光打量之下,伸手調整了下桌上一杯飲料的位置。
  「……4班的李喻均,就是滿帥的那個,天天送珍奶給關繹琴欸。」
  「他是不是在追他啊?」
  「廢話,用膝蓋想都知道吧?」
  議論關全當作沒聽見。只是拿起杯子吸了口飲料,柔軟彈性的珍珠在口裡被碾碎,像同學隱而未宣的嫉妒被他的光芒融化。
  每次晚自習,男孩都能找到關,有時是在校外的小吃店,有時是操場,或是關的教室,每天每天,關都可以得到一杯珍奶。
  那時候手搖飲料剛開始風行,還沒那麼花樣百出,珍奶就是王,最昂貴也最具代表性。
  而關看著大男孩用少少的零用錢天天買最好的飲料,給他,就有那麼點感動的意思。
  三個月後關答應交往,某天晚自習之前接受了李喻均送來的珍奶,並沒有閃避李喻均握住他指掌的手,他們在眾人的鼓譟之中接受祝福與艷羨。
  張蒴遠遠地、遠遠地站著,唇角輕輕柔柔勾起。他看著關長長的捲髮,因為他說了適合,關將長髮燙了捲,從國三起就沒有變過;燙出摺線的淡黃襯衫、反摺腰頭至膝上十五公分長度的百褶裙,只因為他說過那是最佳比例。
  張蒴笑著撫摸自己金屬的圓鏡框,想著沒有關係,這次我一樣會改變他。
2.
  張蒴瞇著眼睛打量眼前的關,關模仿他瞇起眼睛打量了回來。
  「看三小?」
  「關,」張蒴調開目光,伸手撥弄一下關的長捲髮,「你要不要剪短髮?我覺得你會適合。」
  關驚訝地瞠目,猶豫了下才說:「我有點不敢欸。」
  「一定很適合,你不相信我嗎?」
  「可是……」
  可是了幾次,關才羞怯地說出:可是李喻均喜歡長頭髮。
  張蒴聳聳肩,不說話。
  放學時關向來是和張蒴一起離開的,那一天班長張蒴去了辦公室,關等在教室。結束了導師交代的工作,張蒴一步兩階跳下樓梯,又匆匆跨越五樓階梯回到教室,而後怔忡看著空落落的教室,喘息著把門窗鎖好,轉身下樓,他的眼神在人影稀落的校園裡逡巡,終究是沒有看見好友。
  他出了校門到外頭,找了家店進去,點完餐入座發現角落裡正是關和李喻均。他忽視兩人的招呼,隔著幾張桌椅都能聽見那兩人聊得熱絡。張蒴靜靜地吃喝完,眼都沒抬離開了餐館。
  回到校園他坐在司令台邊沿發呆,關從遠遠的穿堂跑過來,手裡提著兩個飲料塑膠袋晃呀晃。關向他跑來,喘吁吁停在他面前,昂首濕著眼眶望向他。
  「蒴寶……」關猶豫地喚叫,慢慢提起手裡的飲料舉向他:「對不起,沒有等你。」
  他沉默地不接,看著淺淺的奶褐色問了句那是甚麼。
  「珍奶,請你的!」
  張蒴就像自語一樣低語道:你不知道我討厭珍奶嗎。
  他跳下司令台直面關,關慌忙後退,眼裡蓄著的淚掉下來。
  關焦急地道歉,他不聽也不應,甩下哭出聲的關逕自回到了教室。
  小小的紙條一張張從後座傳來,張蒴全數接了,也全數未拆,下了晚自習捧著一堆紙條直直走向垃圾桶,全灑了進去。
  裡面關站著看他丟棄紙條,眼淚就掉了下來,一群關心的同學包圍了關,使他追不上遠遠走開的張蒴。
3.
  兩人進入冷戰的隔日,關在放學後飛快地離開,張蒴看望那道背影,眼底有沉靜的慍怒。
  關進入晚自習教室的時候一片嘩然,眾人圍上來對他品頭論足,他只問了一句:蒴寶呢?
  「張蒴回去了啊。」
  「蛤?」
  「張蒴跟教官說身體不舒服,翹晚自習了。」
  關愣愣地撫摩涼涼的後頸,目光凝滯在張蒴的座位。
  晚自習的下課關坐在司令台邊上,李喻均神色疑惑地靠過來,罵了一聲髒話,驚訝地望著關說不出話。
  關扯出笑容,問他:好看嗎?我剪頭髮了。
  李喻均跳上司令台和關並肩坐,他伸手搓揉關的一頭細軟短髮,惡作劇的口吻回道:不好看,我的寶貝變醜了。但還是很可愛啦。
  關刻意地大笑起來,以此抵禦胸口微微的疼痛。
  而後關回到家,受了父親一個巴掌,父親罵他不知檢點,說這顆頭一點也沒有女孩子的樣子。
  關回房間將自己摔到床上,他抱著枕頭棉被放任淚水沾濕寢具,壓抑著無聲哭泣。
4.
  張蒴一如既往是最早到達教室的人,關卻意外地接在他後頭出現了。
  兩人在教室裡和教室門口遙遙相對,張蒴淡淡地開口:「剪頭髮了?」
  關感覺自己的心在顫抖,他走過去,朝張蒴遞出手裡的無糖茶花綠茶,張蒴頓了一下就接過去了,馬上打開喝了一口,吞下後喉底發出暢快的喟嘆。
  「很好看啊。」
  關眨眨眼睛,他想起他和張蒴一圈一圈走著操場,那時候晚上還看得見星光,張蒴告訴他可以將長髮燙捲,他不確定,張蒴睜著星子一樣的眼睛說,你怎麼樣都很漂亮。
  「對不起……」
  張蒴舉了舉手中的綠茶:「原諒你了。」
  關的心底就有了欲泣的酸澀。他撲向前去抱住張蒴,張蒴輕拍他的後背。
  關忍著眼淚打趣地說:你的口味還是這麼噁,茶無糖怎麼喝。
  張蒴的手拍著拍著,接著撫上了關的後腦。
  他梳理了下那頭短髮,滿意地勾起唇角。
5.
  張蒴要搭火車回家,下了晚自習和關道別,李喻均等在教室外面,看兩人相擁,牽著手話別。
  關和李喻均走路回家的路上,李喻均突兀地開口:「我之前就很想講了欸。」
  「講甚麼?」
  「你不覺得有些女生很噁嗎?跟朋友抱來抱去還會牽手,上廁所也要一起去。」
  關蹙起眉,輕輕嗯了一聲。
  「這樣很像同性戀耶。」
  「可是女生朋友都這樣子啊!」
  「可是就很像同性戀啊,那不是很噁心嗎?」
  關低下頭不講話,思索了一陣試圖逼自己認同男友的話語,掙扎再三,他選擇說:「好像真的有點噁。」
  「對啊,你不要不爽喔,我知道你不是,你很正常。」
  李喻均顧自點頭,沒注意到關自此不發一語。
  此後關再也不在男友面前與其他好友有肢體接觸。
  但他看著張蒴,手還是會不由自主地伸出,他看著張蒴纖細的背影長長的髮,總會想要從後擁抱上去,將鼻子埋入對方的髮間。那對他們是再自然不過的互動了,可如今他的心底種了根刺,每次碰觸張蒴的時候都有著疙瘩。
  他知道男友不喜歡張蒴,說張蒴個性太強,合不來。
  張蒴在的時候,男友離開,男友在的時候,張蒴離開,他們三人總聚不到一起,關感覺自己兩隻手腕被堅韌的線綁著,一端一條,輕而緩地施力,總有天要將他扯成兩半。
  關終究是將李喻均的話告訴了張蒴,張蒴無謂地聳聳肩,淡淡說句:不會啊。
  關問了自己該怎麼辦,我們這樣真的很噁嗎?
  張蒴轉臉過來看他,黑褐色的瞳仁閃爍著不明的光,一瞬間將關攏了進去,關失語。
  「你覺得不舒服的話,要不要跟他分手?」
  「我沒有不舒服!」關否認得有些太快,張蒴靜靜地看他,不再說話了。關急急地接下去:「我是想問你我要怎麼辦,你怎麼可以叫我分手?」
  張蒴知道關撒氣在自己身上,卻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靜靜地重述了一次:我覺得你們不太適合。
  「哪裡­­——」不適合了?關才想說出口,就被張蒴冷而深的眼神截住,他望著的那雙眼底有飄搖的雨,激狂的風,直直地擊穿他心底的堡壘。
  他忽然委屈起來:「可是我喜歡他啊……」
  張蒴微微笑起,眉宇尖銳,「你就從來沒想過,你其實不喜歡珍奶?」
  關一下子迷糊了,怔怔地問:這跟珍奶有甚麼關係?
  張蒴的唇吐出一聲涼涼的低笑,站起身來離開了座位。
 
6.
  他們的相處開始變得磕磕絆絆。
  張蒴知道關已經失控,而關覺得非常委屈。
  有一天關在張蒴之後踏入了教室,看著拿本書閱讀的摯友背影,他發現自己不知如何開口招呼,他每每想要擁抱張蒴的時候,心底都有男友的聲音,厭惡地說著女生好噁心。
  他就垂下了抬起的手。
  醒神過來的時候,他們就三天沒有對話了。
  晚自習前關殷勤地到超商買了瓶無糖綠茶,在回到校園的時候笑吟吟地擺到張蒴桌上,張蒴卻拿起罐裝綠茶放到了他桌上。
  張蒴說:你沒有做錯事啊,為甚麼要請我喝飲料?就再也沒有回頭看過後座的關。
  關呆滯著雙眼扭開綠茶的瓶蓋,喝進一股茶花的芬芳,和久久不能擺脫的苦澀。
  他想,沒有糖的茶要怎麼喝啊,沒有你的生活要怎麼過啊。
7.
  「蒴寶,我覺得我們不噁心。」
  張蒴有些詫異地抬頭看走到自己座位旁的關,「怎麼了?」
  「我們就只是好朋友而已啊!」
  張蒴溫溫地笑開來,狀似無奈地搖搖頭。
  「你現在想通會不會太慢?」
  關朝他笑得燦然,抓住他的手晃呀晃。「你肯跟我說話了喔?」
  「我本來就沒有不跟你說話呀。」
  關嘿嘿笑兩聲,在他身旁蹲下。
  張蒴覺得關終究還是離不了自己,自己也離不了關。
  他想了想決定再進一步。
  「你知道北一女自殺事件嗎?」
  「嗯?」
  「是兩個女生一起燒炭自殺的事。」
  「為甚麼?」
  「北一女校長說,他們北一女沒有同性戀。」
  「蛤?」
  「那兩個女生,好像是殉情了。」
  關驚訝著神色沉默,張蒴祈願的回應沒有發生。
  關有些扭捏,忽視自己的心悸,悄悄地說:那不是很噁心嗎?
  張蒴微微瞠目,隨即做出了思索的模樣。他淺淺笑著說:也是吼,有點不太正常啦。
  張蒴就聽見了自己的心攀上細細裂痕的聲音。
  他們說,這個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
8.
  張蒴記得小六那次被母親狠狠毒打的情況。
  那時候他和親密的學姊在家裡,他們輕輕碰觸對方的臉容,最終雙唇相貼,後面傳來厲聲質問,張蒴回頭,母親站在那兒,他和學姊站起來,他用盡全力將學姊推出門外,母親扯住他的長髮,拖著他往房間走。
  他知道他傷害了母親的顏面,傷害了母親的心,歇斯底里的叫罵聲使他的耳底疼痛,他知道他要更加堅定地愛他的學姊,他要更加堅定地愛著和他同質的肉體。他要愛起伏的胸,不像母親欣賞喉間的結;他要愛雙腿間的凹陷,而不如母親愛垂掛雙腿間的物事。
  只要能夠傷害他的母親,他甚麼都願意做。
  那時候他沒有手機,只能在半夜裡悄悄下樓以家用電話撥通學姊的號碼,他們無聲哭泣用呼吸聲脈脈相依,他告訴學姊,我準備好了,學姊告訴他,我們可以一起走呀。
  可母親逼問之下聯絡上了學姊的父母,他們的關係就此斷開。
  張蒴和關是在國二以後熟識的。
  那時候他還不是關,只是關繹琴,同班同學,不遠不近的關係,關繹琴怯懦少話,是張蒴最不耐煩的類型。後來因為打相同的線上遊戲而說上話,兩人這才算是認識了。
  關的母親強勢,父親會對關動手,父母對關的控制鋪天蓋地。他不耐煩的關繹琴被他劃歸同類,一夕之間成了唯一理解他的關。
  張蒴想,他們倆往完全不同的方向成長了,關放棄所有抵抗,而他日日與家庭戰鬥。
  可他需要有人與他相同,希望關和他一樣,抵抗這個世界。
  張蒴開始改變關。
  關減了肥留長了頭髮,燙出美麗的波浪,關學會了淡妝描起了眉,摺短了裙子穿著閃亮的皮鞋。也就是那時起,關踏上台階走到高高的王座邊上,張蒴站在一旁,看自己為關鋪設的長長紅毯。
  學校是一個獨立的國,裡面有很多很多小小的王,差不多一班一兩個,張蒴是一個王,而關是他的王。
  他的王,世間唯一的垂憐,唯一的理解。
  關是他的心血。
9.
  我的王啊,我的王。
  你是我的希望。你是我的心血。
  你的美麗就是我的綻放,你的武裝就是我的反抗。我要你成為王,而我會為你鋪設一路紅毯。
   可我為你鋪了一路紅毯,你卻登上了他人準備的王座。
  我的王啊,你何其天真,你不認得太多愛的樣貌。
10.
  他和關的關係愈發親密了。這是張蒴沒有想到的。
  但當他望入關褐色的眼,就發現了對方的焦急;他親愛的關,親愛的王,失了他的一絲忠誠,便急於彌補。
  他們在學校裡總是同進同出,關知道男友不喜歡,乾脆不和男友吃晚餐了,只和張蒴一起行動,關喝起無糖的茶,屢次喊難喝,張蒴吸一口珍珠奶茶,臉色僵硬地咀嚼軟彈的球狀物。
  日子過著過著,有一天晚餐時間他們沒見,進了校園,關紅著眼睛來找張蒴,告訴張蒴他和李喻均分手了。
  張蒴也不勸慰,就是靜靜坐著看關哭。
  「怎麼突然分手了?」
  「我跟他說,要大考了想認真念書。」
  「我問的是為甚麼。」
  「因為……」關吸吸鼻子,瀅瀅著雙眼望入張蒴的瞳眸,張蒴頓時有了種幸福的錯覺,「他不喜歡你,可是我喜歡你啊。」
  張蒴搭上關的肩,輕輕拍撫。
  「不管,好的男生那麼多,我幹麻為一棵樹放棄一座森林!」
  張蒴的手僵直地停住。
  他想,那樣的幸福,果然只是錯覺。
  「關,你喜歡珍奶嗎?」
  「喜歡啊。」
  「可是你不喜歡牛奶,你也不喜歡紅茶,你還不喜歡QQ的東西。」
  「喔……可是大家都喜歡珍奶啊,大概就只有你不喜歡吧。」
  關,你喜歡男孩子嗎?
  喜歡啊。
  你毫不猶豫地告訴我,喜歡啊,再毫不猶豫地用行動解釋,你不喜歡的,你其實不喜歡的。
  你只擁抱過我。
  留了幾年的長髮為了求和輕易剪掉了,及膝的百褶裙也因為我一句話摺短了。還有那副眼鏡,和我的是一樣的。
  然而關往張蒴懷裡靠,抽泣著重複一次:還有那麼多好男生。
11.
  張蒴在熹微的天光裡醒來。
  他怔忡著看飄飛的窗簾聽見低鳴的風聲,關溫溫的笑忽而成了冷冷的記憶,他的幸福總是錯覺,友愛的接觸、無他意的親暱,他的指尖麻木,上頭還纏繞著關短而玄黑的髮絲。
  他忽然明白過來,國中認識的那個唯一一個理解他的人,他親愛的王,其實都是錯覺。
  他想也許關從來沒有理解過自己,只是他一廂情願地希望關理解自己。他過於渴望有個對象理解自己,他就償付了自己的一切。
  鞠躬盡瘁。
12.
  0、9、2、7……
  張蒴撥出一排號碼,撥開記憶的塵封。
  他想著原來他和關終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就想起了學姊。
  他將手機貼到耳邊,想著過了這麼多年,學姊可能不用這個號碼了吧。
  『——喂?』
  久長的悲哀一瞬潰堤,張蒴閉上潮濕的眼,期期艾艾地喊:「學姊。」
13.
  我真的愛他。張蒴對學姊說。
  他呢?學姊溫聲像是安撫。
  關愛我。關不知道。張蒴囁嚅:他永遠不會知道,他不是我們這邊的。
  那端學姊像是敏銳地察覺到甚麼,繼續溫聲地說:你是不是準備好了?
  張蒴沉默地切斷電話,學姊體貼地沒有回撥。
  我準備好了。
  鞠躬盡瘁。
14.
  「張蒴!」
  「學姊!」
  張蒴快速迎了上去,和已經升了大學的學姊相擁。
  「你朋友沒和你一起來嗎?」
  張蒴搖搖頭解釋關早上有事,下午才會到。學姊領著他進入租屋處的大樓,解開一層一層鎖扣上了第12層。
  學姊迎他進入房間,才關上門,張蒴便緊緊擁住了學姊。
  學姊溫柔地回擁了他,輕輕撫摸他的後腦勺。
  「學姊,對不起……」
  「沒關係,都過去了。」
  「我那時不敢聯絡你。」張蒴哽著聲音低語,學姊彎下頸子靠著他的頸窩。「我真的怕我爸媽傷害你。」
  「我知道,我也被我爸媽罵得好慘喔。」
  「對不起,現在才來找你。」
  你是唯一一個理解我的人了。張蒴在心裡想著,指尖輕輕刮搔學姊的後頸。
  他們擁抱、接吻,在寬大柔軟的床上探索彼此的身軀,愛撫、舔舐,短短一個小時,足以經歷前戲至高潮的餘韻。完事後張蒴讓學姊枕著自己手臂,學姊側躺著攬住他的腰,柔聲問他:你真的要這麼做?
  張蒴不回答,只是點點頭。
  學姊吻他的頸子,再問:我理解你,這樣不夠嗎?
  張蒴移開學姊在他腰部的手,淡淡地道:我需要的是他理解我。
  學姊的眉蹙成了哀傷的樣子:知道了。
15.
  關朝著指定的建築物緩緩前行,停在大樓前。突然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叫喊,他抬起頭望向高處。
  「關繹琴!」
  「蒴寶!」
  張蒴在高高的樓上朝他揮手,大喊聲引來路人注目。關卻不管,只是愉悅地大喊回覆,舉起手用力地揮。
  「我馬上下去!」張蒴聲嘶力竭地大喊。
  而後關看著張蒴撐起身子,爬出窗台,往下落。
  往下落,彷若飛鳥斷翅墜毀,敗果脫枝墜落。往下落。
  張蒴感受著風心裡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關的口裡不能自抑地發出尖聲叫喊,那麼快,竟那麼快,張蒴落在他面前,帶著腥味的液體潑濺到他身上。
  他的意識剎那斷開。
16.
  關醒來的時候,人在醫院裡,身旁坐著一名陌生的女子。
  他還沒有清醒,茫茫然直盯著那名女子。
  那名女子開口了,「你好,我是張蒴的學姊。」
  恐怖的畫面霎時竄入關的腦海,關發出尖叫,被學姊捂住了口。他瞠目望著學姊,對方的眼中有狂烈的風,就像是張蒴的眼神。
  他安靜下來,學姊鬆開他,他急忙問:「蒴寶……張蒴在哪裡?」
  而他分明知道張蒴去了哪裡。
  「張蒴死了。」學姊冷冷地回應他,「當場死亡。」
  關僵硬著身子坐著,耳裡響起長長的嗶聲,他的眼前花白,指尖顫抖,看不清四周也感覺不到握在手裡的被子。
  學姊站起身道別也沒有,便就這麼離開。
  關蜷起身子,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知覺到所謂的冷。
  他努力地去想張蒴,他的蒴寶,想不起張蒴微昂下巴冷傲地笑起,想不起一圈圈走著操場張蒴的眼眸閃爍如星,想不起風朝他吹來,裡頭有張蒴的髮香。
  他想起的都是張蒴墜落的模樣。
  在室內所以穿著單薄的T恤,手臂纖細骨節分明,他喜歡張蒴的手牽著他,涼冷的掌心微微沁汗;他來不及看清的下半身應該是條修身的牛仔褲,他喜歡張蒴的腿,筆直修長勻稱的。張蒴開啟窗戶的時候冷不冷?大冬天他穿著羊絨外套,張蒴只穿了黑T恤牛仔褲。
  蒴寶,冷不冷?
  「我不喜歡……」
  他把自己縮成一團,用體溫給自己暖身。
  蒴寶,冷不冷?
  「我不喜歡……珍奶。」
  他的聲嗓吊著深深悲戚,在過冷的空調出風裡面打了個旋,像當時張蒴眼裡的生命光輝漸漸湮滅。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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