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3/06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王貞文《鳳凰飛到溫泉頂》的母女之情與基督信仰的關聯

    一、前言
    王貞文的長老教會背景使她在較著名的台文作品《天使》與《自由時代》中,大量的展現對台灣鄉土與基督信仰的關懷。不過她的女性身份也使她有許多的台文作品聚焦在關懷女性的敘事,而這些女性的敘事呈現出她對基督信仰與女性的看法。因此這篇研究報告將分析收錄在《天使》小說集中的單篇小說《鳳凰飛到溫泉頂》,透過故事中玉鳳與母親的角色及情節分析,進一步的探討王貞文對女性及信仰的關懷。
    二、故事簡介
    《鳳凰飛到溫泉頂》整篇故事是由玉鳳與玉鳳的母親這兩個角色的對話與互動所組成。玉鳳是一位年約40歲的女性,腳行動不便,而她的母親有精神異常的情形。故事開始描寫玉鳳與母親到關仔嶺的溫泉旅社度假,母女倆進入溫泉旅社的大浴池中泡溫泉,在溫泉中母親精神失常的自言自語讓玉鳳開始了一段對於過往的自白。玉鳳在自白中提到她的跛腳與第一代基督徒的身分使她在家庭中歷經了許多的衝突,造成心中的創傷與對家庭、自己及世界的怨恨,這些創傷與怨恨也曾讓她對於自己的基督信仰提出質疑,然而在經歷了一場醫治後,她感受到上帝的接納與愛,也從這些創傷與怨恨中獲得救贖。
    三、玉鳳與母親的關係
    玉鳳與母親的關係中有親密亦有衝突,玉鳳明白母親的愛,同時卻也對母親有怨恨。玉鳳對母親的怨恨主要來自於母親不認同玉鳳改信基督教,這件事不只牽涉到與傳統家庭宗教的衝突,更是連結到家庭對玉鳳跛腳的認知。玉鳳的家庭裡權威最大的是父親,父親是用高壓的方式在與玉鳳及她母親互動,傳統保守的思維讓她的父親認為玉鳳跛腳是對祖宗的不敬虔,而改信基督教更是違背祖宗的事。因為父親的不支持,玉鳳的母親也不希望女兒信基督教,她在知道她要受洗時哭了好幾天,玉鳳一方面因此怨恨母親,卻又對於母親的付出及忍耐感到愧疚,尤其當父親為了信教的事要對她施暴時,母親為了保護她不被打而受傷,這件事讓玉鳳決定將一生的奉獻於對母親的彌補,甚至讓她暫時放下受洗成為基督徒的念頭:
    我想欲成作一個得救的、聖潔的人,總是我所做出來的代誌,是害我的所愛的老母為我受傷。我孤不二終,暫時放棄受洗禮成作基督徒的念頭,等待恁的心意轉變。[1]
    故事中玉鳳的母親在一個反覆精神失常的狀態,時而清醒時而不清醒,導致整篇故事看起來像是玉鳳的獨白,然而母親的失常的言語中卻也藏著非常多母女關係的線索。玉鳳的母親不斷的提到「仙姑」與「麗川姑」這兩位人物,「仙姑」在整篇故事中出現三次,山邊的雲霧和溫泉的水氣使玉鳳的母親幻想著仙姑駕雲到來,在玉鳳的母親小時候遭遇空襲時,提供她避難場所的麗川姑告訴她村莊會受到仙姑的保護而不被空襲,只要她安靜敬虔、口無惡言、無貪念及怨妒就會受到保佑,因此在玉鳳母親的心中,仙姑是一位慈悲並且會帶來平安的神明。麗川姑也是一位肢體有殘缺的身障人士,因此玉鳳的母親在描述玉鳳信教這件事時,她將玉鳳對上帝的敬虔與麗川姑對仙姑的敬虔連結:「麗川姑盡心服事仙姑,玉鳳盡心服事她的上帝,攏有保庇,攏好。」。[2] 從這個連結可以看出,縱使玉鳳的母親不明白玉鳳所信的基督教,但她仍用她的方式試圖去理解女兒信基督教這件事,並且她也肯定女兒信教帶給女兒好的影響,因為女兒信教敬虔而且孝順父母:
    阮玉鳳是信教的啦!她有平安啦!信教的人無拜祖媽,總是恁未當講玉鳳仔不孝,人講,生在一粒豆,較贏過死後拜豬頭。阮老仔過身的時,是玉鳳給洗身,安葬的費用,嘛攏是玉鳳提出來的。[3]
    雖然玉鳳的母親在故事中並沒有和玉鳳有明確的對話,但仍可以從這些失神的言語中看到玉鳳的母親對女兒的支持,她在講這些話時都是面帶笑容開心的。故事一開始母女倆要進入溫泉時,玉鳳的母親唱著歌:「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搖子日落山,抱子金金看。子是我心肝,驚妳受風寒」,[4] 這首歌也顯示玉鳳的母親對孩子的關愛。玉鳳的母親在未失神時應該是無法向女兒訴說這些話,故事中描述她清醒的狀態是嚴肅的,對於女兒的跛腳不便時常是感到擔心及憂傷的,她認同父權家庭的價值觀並希望女兒順從,但她又默默地用她的方式支持與保護玉鳳,縱使她不想讓玉鳳接觸基督教,她還是會載玉鳳去教會的祈禱會,而她在玉鳳的父親對玉鳳施以暴力時也跳出來保護她。
    張郁琳從心理學及社會學的觀點來分析故事中玉鳳與母親的關係,她指出玉鳳與母親的關係符合一種共生式依戀(symbiotic attachment)的關係,在這樣的關係中母親會將女兒視為自己的延伸,因此阻止女兒發展個別的自我,而幼兒會渴望獨占母親,甚至會對母親有一些毀滅性的行為,但之後會有愧疚而以愛來做為補償。[5] 若以社會學的觀點來看,玉鳳與母親的互動是建基於對父權家庭系統的認同與對抗的一個過程,玉鳳的母親以傳統父權的觀念來看待玉鳳的跛腳與她的基督信仰,也用這樣的價值觀譴責自己沒有養好小孩:
    總是彼時,我位學校轉來,給恁講我決心欲受基督教的洗禮,你哭幾若日……妳哭講,一切攏是妳嘸著,妳講妳命歹,拖累家庭。[6]
    玉鳳也曾為了抒發憤怒而將自身的跛腳怪罪於母親,將小孩的殘缺以及問題怪罪於母職時常發生在傳統性別分工的家庭,玉鳳一時情緒化的指責也可以看出她沿用了這樣的價值觀:「若嘸是妳飼囡仔無頂真,我才未跛腳咧!」。[7] 玉鳳的母親在聽到玉鳳這樣的指責後哭了,可見她真的也如此自責。張郁琳認為後來玉鳳對母親的態度轉變,是因為玉鳳理解她與母親的女性身分在家庭中共同被壓迫的現實,在故事中玉鳳的母親是父權家庭系統的維護者,但她同樣也是受害者。
    玉鳳的母女關係中的衝突與親密,是傳統的父權家庭系統中所造成的張力,而我認為這也是王貞文在敘事中想要強調的重點。玉鳳的跛腳因為傳統父權社會的價值觀而成為她自卑的根源,因為身體障礙而被視為對祖先的不敬虔,使她不僅不被社會接納,也無法從她的父母感受到愛及接納,她怨恨母親與傳統父權站在一起,但同時她又自責自己的身障與改信基督教使母親受到來自傳統父權的傷害,並且她也能夠同理母親被壓迫的處境,這些原因造就了她與母親矛盾的母女情。她們長年矛盾衝突的關係最終是和解了,故事的結尾玉鳳對於過往的自白突然得到了母親的回應,當玉鳳問母親:「妳有聽見我講的話否?妳知影我是什麼人否?」時,母親握起她的手並對她說:「玉鳳,我的查某子。」,[8] 這段互動顯示了她們的母女關係已經在愛與和解之中。
    四、基督信仰對玉鳳的意義
    玉鳳身體的殘缺導致她遭受許多嘲笑的眼光,家庭的不接納更是她沉重的創傷,對於玉鳳而言,會接觸基督信仰是因為同學婉如的友善接納,讓她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善待,她喜歡這樣的婉如,為了想要更接近她而去教會,希望她能夠因為自己接受基督信仰而感到快樂。從玉鳳與婉如的關係來看,玉鳳一開始對基督信仰認識淺薄,只是因為想讓婉如快樂才去教會,但反過來說,婉如友善的態度也讓玉鳳感受到自己被尊重及接納,即便那還不是真正的信仰形態,婉如也透過她對玉鳳的態度將基督信仰帶到了玉鳳面前。
    玉鳳認為她真正遇見上帝是在某一次的祈禱會中,在祈禱會前她與母親吵架,並說了傷害母親的話,因此帶著懊悔的心情來到祈禱會。在祈禱會中她感受到有巨大的黑暗與憂傷重重的壓著她,壓到她無法喘氣,她想起她生命中的那些創傷:家庭對她的不接納、社會對她的恥笑、身體帶給她的不便與疼痛,這些創傷都成為怨恨積在她的心中,她形容這些怨恨:「親像一枝一枝大柱,位地裡發出來,一直通向天頂。」。[9] 但在祈禱會的人為她禱告、唱詩歌時,她感到這些憂傷及怨恨如大水般退去,並且她聽到有人讀經的聲音說:「在愛裡無懼怕。」,當她祈求得到這樣的愛時,她感到自己肺腑清涼、充滿笑聲,自己彷彿如嬰兒被母親抱著搖啊搖,在那個當下她知道自己被上帝完全的接納與愛。很有趣的是王貞文在這裡描繪玉鳳所遇見上帝形象,是如同母親抱著嬰孩一般的樣貌,有別於傳統教會對於上帝的男性認知,王貞文在玉鳳的故事中所呈現的上帝是充滿母性溫暖的,這個形象讓玉鳳感受到被愛與接納。
    與上帝的相遇讓玉鳳找到愛與尊嚴,並且有力氣繼續在不方便的身體中活下去,我們可以看見玉鳳與上帝的相遇使她從過往的無邊無盡的黑暗中脫離,她的信仰讓她有力量面對她的原生家庭,並且在往後的人生持續地陪伴她的母親。不過不能祭拜別的神的這個教義令玉鳳有些介意,因為她不想斬斷與母親傳統信仰連繫,因為這份傳統信仰對母親具有重要意義,她祈求上帝也能允許她服事她的母親。而筆者認為玉鳳母親在故事結尾對玉鳳的回應與形象,也許就是上帝對她的一種應允。
    五、作者的核心關懷
    《鳳凰飛過溫泉頂》短短的一篇小說裡談了非常多東西,王貞文所關心的是父權社會體系之下的母女關係,女性如何在這樣的體制下被壓迫,包含對母職的指控、對女性身體的控制,以及被男性主宰的家庭結構,這些壓迫造就了玉鳳的創傷,也造就了她與母親關係的撕裂,而基督信仰在故事中扮演的角色就是讓女性從這些指控與主宰中被解放出來,使得撕裂的女性關係獲得修復。
    但是王貞文想要談的又不只是基督信仰,她想要講的東西更近似於宗教關懷,這份宗教關懷跨越了基督宗教與民間信仰的界線,使得玉鳳對上帝的敬虔透過母親對民間信仰的理解與語言再現,故事的最後玉鳳的母親說:「妳看!有鳳凰飛過,仙姑騎鳳凰,歕洞簫。」,[10] 這句話扣合了《鳳凰飛過溫泉頂》的標題,而玉鳳母親所說的這隻鳳凰不只是仙姑的鳳凰,這隻鳳凰象徵的就是玉鳳,仙姑的鳳凰即是上帝的玉鳳,她揮別黑暗的過往在心靈的平靜中翩然翱翔。
    王貞文在《天使》書中的自介寫道:
    女性命運與女性的宗教心靈,嘛是我所關心的主題,在〈鳳凰飛到溫泉頂〉、〈阿母過身的早起〉、〈橄欖情〉、〈薄冰〉、〈門前有大樹的病院〉我寫女性對自己身體的覺悟,對親情的特殊敏感度,對愛情的渴慕。我想,我對女性所面對的問題是用心去體會的,無什麼偉大的革命理論來做後盾,我只不過欲用女性的眼光,講出女性的命運與故事。[11]
    從王貞文創作的故事中,可以看得出她的女性神學。王貞文的女性神學關懷包含女性所扮演的社會角色,以及女性在社會角色中的心靈活動,接著她更進一步的去思考基督信仰如何對於女性的社會處境做出回應。對王貞文而言基督信仰不是死板板的教義,她關心的是這份信仰如何成為台灣人民實際的救贖,她也以這樣的態度關心女性的心靈救贖,因此王貞文的神學認為這份救贖不會是傳統教會那種以男性為中心的空泛談論,而是實實在在地呈現在女性的身體、情感及欲望之中。
    參考資料
    王貞文。〈鳳凰飛過溫泉頂〉。《天使》。85-97。台南:人光,2006。
    王貞文。〈作者自序〉。《天使》。台南:人光,2006。
    張郁琳。〈論張春凰、王貞文與清文其人及臺文作品內的性別認同與國族認同〉。碩士論文,成功大學,2008。
    [1] 王貞文,〈鳳凰飛過溫泉頂〉,《天使》(台南:人光,2006),92。 [2] 王貞文,〈鳳凰飛過溫泉頂〉,91。 [3] 王貞文,〈鳳凰飛過溫泉頂〉,90。 [4] 王貞文,〈鳳凰飛過溫泉頂〉,89。 [5] 張郁琳,〈論張春凰、王貞文與清文其人及臺文作品內的性別認同與國族認同〉(碩士論文, 成功大學,2008),101-102。 [6] 王貞文,〈鳳凰飛過溫泉頂〉,92。 [7] 王貞文,〈鳳凰飛過溫泉頂〉,94。 [8] 王貞文,〈鳳凰飛過溫泉頂〉,97。 [9] 王貞文,〈鳳凰飛過溫泉頂〉,95。 [10] 王貞文,〈鳳凰飛過溫泉頂〉,97。 [11] 王貞文,〈作者自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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