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本書名,最先想到的是越南古典詩歌《金雲翹傳》,剛好是三位主角,一男二女的名字。其後聯想到陳若曦的小說《慧心蓮》,一方面書名鑲嵌主角母女的名字,另一方面內容跟現代女性遁入佛門有關。不過本作的視野並沒有離開世俗,而是始終駐足在家庭內裡,印證禪宗六祖惠能大師的話:「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我從未讀過朱嘉漢的書,他是我很陌生的一位作者。幸賴作家張惠菁的介紹,讓我首度接觸到他的作品,沒想到確實挺合我胃口的。我發現不少台灣作家或藝術家,都會把他們的原生家庭當作他們創作的里程碑。像以前看過的電影《孤味》,就是導演女性長輩的故事。有位心理師朋友說過,台灣人似乎對「母親」與「家」的意象有著根深柢固的依戀。我們最崇敬的神明不是神界之主天公,而是「媽祖」這位有著大母神形象的陰性神。個人認為或許跟台灣人數百年來離亂處處、無所依恃的孤兒心態有很大的關係吧。
《金月蓮》光是書名就有很多令人玩味的空間。金月蓮三人——阿金、月娥與惜蓮,阿金與月娥是夫妻,卻欠缺夫妻之名;阿金與惜蓮是父女,卻沒有血緣之實;月娥與惜蓮是母女,然而月娥出家,解除母女關係。這個家不是個典型家庭,卻擁有一般家庭的恨與愛,負疚與恩義,危機與轉機,黑暗與光明。藉由每個角色的眼光,我們可以嗅到屬於每個人的幸與不幸。人世間的酸甜苦辣,盡顯在這十三萬字之中了。
這本小說篇幅雖不厚實,稱不上大部頭之作,內容卻非常豐滿,宛如織錦圖一樣。月娥這位主角,使我一直想起言情小說作者言妍「長相思」系列作品的女主角們、周芬伶筆下的小祖母、還有林文月《人物速寫》中〈G〉的母親。彷彿芙烈達.卡蘿鮮明色調中的世界,在紛亂的大時代中一生掙扎奮鬥,那種烈性女子的畫像。月娥就是舊時代悲慘女性的寫照,幼為養女,長為人妾,半生在風月場所打滾,身心受盡折磨,卻依然懷抱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她在幼子婚後,默默落髮出家,乃她對命運最大的控訴:「這條命,這口氣,我從來由不得自己。今日,終於可以由自己做一回主了。」然而,最後環繞她的,依舊是她割捨不下(或割捨不下她)的子女。作者鑽入月娥的潛意識,讓她在人生的最後一段,從求佛離苦之路,變為了悟幻化人生,佛心即我心,即母心,不假外求。她由飽經風霜的嚴母,終於轉為拈花微笑的觀世音。
這部作品我覺得還有個特殊的地方,就是加入男性視角的陳述(也可能我讀太少作品哈哈)。通常有關家庭的著作是女人的天下,但我們從阿金這個角色,可以窺探到老一輩男性沉默威嚴的外表下,他們經歷了什麼,或是在想什麼。阿金因家庭關係娶了自己愛不了的女性,經歷九死一生的戰爭,國民政府來台後紛亂的社會,嗣後事業失敗的打擊,甚至連累妻兒,他都默默承受下來了。小說裡有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藉由養女惜蓮之口表述出來。在他落魄時,月娥不得不重操舊業賣笑維生,家裡只剩四個孩子。這時他會現身在這孤苦之家,坐在客廳裡一面就著夜色獨酌,一面守護子女,直到月娥返家,他才起身回到另一個家。阿金是個普通的男人,他有凡人的自私、軟弱與情慾,他確實對不起月娥,對不起大某,也對不起他兩邊的子女。可也是這樣的他,在閉眼之前,仍舊盡可能保住他所有的家人,包括月娥帶來兩個非他親生的女兒。作為傳統的一家之主,也算是盡力完成他的責任。我們非直男身分之人總是習慣同理弱者女人家的痛苦,卻忽略了大時代裡受傷的男人。雖然我感覺男性作者書寫家庭總是多一份受寵的溫柔,就像阿金的兩個兒子祥雲與豐盛,人生在母親與姊姊們的翼護下似乎顯得順風順水許多,然而他們也有屬於他們的關卡,不代表男人不需要同理。透過這本書,讓我對男人多了一份理解與寬容。
作者在新書發表會上,引用一首日本昭和時代的老歌,坂本九的〈上を向いて歩こう〉(昂首向前行)當作主角阿金的主題曲。歌詞是這樣的:「悲傷/就在星輝下/悲傷/就在月影下/抬頭向上/大步走吧/為了不讓眼淚掉下來/邊哭泣邊走著/孤單一個人的夜晚」。歡快曲調中參雜悲哀歌詞,頗能貼近歷經動盪時代之人的心境。作者說,這本小說是本「超渡之書」。希望如歌詞裡所說,月光與星輝灑下,一切的遺憾、哀怨、恐懼、憤恨都得到解脫。「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但願我們如臨終前的月娥一樣,用自身的慈悲與智慧,到達自在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