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出現一道身影。
一名婢女打扮的荳蔻少女,踩著鵝步緩緩沿著檐廊走了過來。
月兒隻手拉緊披在身上的單衣,站了起來。她記得那名少女喚作小翠,是唐三應安排來打點她生活起居,算算時間,這時間出現,應當是用膳服藥的時候了。
慕無徵拾起眼前的畫像,也站起身來。
他往前走去,將畫像摺好交還與月兒,取回了她手上捧著的茶盞。
月兒點了點頭,把箭簇跟詩箋夾在畫像內,收入懷中。
小翠在閣樓前的階梯前停下腳步,微微向兩人欠身,說道:「小翠見過月兒小姐,慕公子。」
果不其然,小翠手上捧著一方托盤,盤上擺著幾道清淡蔬食,還有一碗許幽明派下的藥湯,人才走近,便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藥味便飄散在空氣中。
「月兒小姐,早膳與藥湯已經準備好。」
月兒微微頷首,說道:「勞煩妳了,先放在屋內吧。」
小翠搖了搖頭,恭敬地說道:「這是小翠該做的。」
慕無徵往一旁挪動一步,讓出通道。
小翠再度欠身施禮,逕自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不一會兒,又回到兩人身後。
只聽她緩聲說道:「對了,月兒小姐,許仙醫托小翠帶話,約莫巳時會來替小姐診治傷勢復原狀況,屆時還請小姐待在臨東閣,不要擅自離開。」
「我知道了,謝謝。」月兒轉身看著她。
小翠微微一笑,轉而將目光望向慕無徵,說道:「慕公子,三爺已經準備好早膳,特邀公子前往大廳一同享用,煩請公子移步。」她瞥見他手中的茶盞,連忙趨步向前接了過來。
慕無徵應了一聲,側首對月兒說了句「好好休息」,取來六合劍架揹上肩就要離去。
「慕哥哥。」月兒忽然喚道。
慕無徵在階梯上停步。
「……那張寫著『半生逐名名誤我』的詩箋,慕哥哥可知道唐三爺是什麼時候收到?」月兒猶豫了一會,開口問道。
慕無徵沉默。
片刻之後,他什麼也沒有說,握緊劍架背帶,直接沿著小翠來時的檐廊而去。
月兒看著他清冷的身影,繞過檐廊,消失在隨風輕飄的柳枝後頭,不禁嘆了口氣。
雖然慕無徵不願意回答她,可是以她對那個人的了解,又怎會認不出詩籤上的字句出自那個人手筆?
既然有了這一道線索,加之唐三應、許幽明出現的時機,她又怎麼會想不出其中的前因後果?
意識到其中緣由,左肩傷口忽然傳來一陣痛楚。
月兒緊抿嘴唇,攥著秀拳,突然很厭惡空氣中那一抹揮之不去的藥味。
§
慕無徵繞過檐廊,將青青柳樹遺留在身後。
朝陽自雲後探出頭,灑落一片光輝,落在荷花池上,粼粼波光,竟有些耀眼。
一陣輕柔的水聲,攪亂了滿池波光,綴在池面的花苞隨著漣漪載浮載沉。
慕無徵又看見了那名女子。
女子約莫二十五歲,如瀑長髮未曾梳起,隨意披瀉在背上,臉蛋清瘦俏麗,身穿與池中蓮葉色澤相似的青綠露臂裙裝,清秀隨興的打扮中帶著一股成熟韻味。女子倚靠池邊造景假山,一雙纖纖細足探入水中,兩腿依著桃瓣紅唇裡若有似無的歌聲擺動,將清澈池水擾得漣漪四起,荷葉飄搖。
慕無徵只是看了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來。
這幾日來,他在經過荷花池之時,總會遇到這名足戲柔波的女子。
說是巧合,慕無徵絕不相信,因為他分明在女子身上感受到一股意念,那是武者留意對手才會散發的氣息。
她似乎在針對他?
慕無徵沒有詢問唐三應,也沒有任何行動。
只要女子的目標不是月兒,即便女子對他表現出明顯的敵意,他也無所謂。
雛鋒劍在握,光憑敵意,如何傷得到《無痕劍》傳人?
慕無徵不再注意女子,沿著檐廊回到了秘道出口所在的花園,順著花園旁的通道離開,經過西廂房,穿過一道圓形拱門,終於來到唐府大廳。
守在大廳前的僕人等候多時,一見到慕無徵,立刻引領他進入。只見大廳左側擺了一桌豐盛的膳食,唐府主人業已坐在桌前。
唐三應看向慕無徵,伸手請道:「坐。」
慕無徵卸下六合劍架置在腳邊,坐在僕人拉開的位置上。
「我用膳時不喜言談,吃完再說。」唐三應對著正對面的慕無徵說道。「不用客氣,自便。」
說完,他便拿起碗筷,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東道主既已挑明規矩,慕無徵對這場會晤也不急於一時,於是望向滿桌各式各樣的菜餚。彷彿是要不愧於唐三應那俗不可耐的首富之名,桌上林林總總準備了三種主食、六種肉類、九樣湯品、二十七道配菜,種類之多,他竟還認不出泰半。
慕無徵簡單掃視了幾眼,不再與之客氣,拿起碗筷夾菜享用。他用餐的速度依舊快速俐落,只是添了碗蛋粥,配上幾樣認得的菜肉,最後飲了碗肉湯,就此解決了一餐。
與之相反,唐三應用膳的節奏十分緩慢,手中那雙名貴的象牙箸,宛如將領行軍布陣的令旗,以紫檀方桌為沙盤,桌上菜餚為敵軍,令旗揮動,由外切內,勢如游龍盤繞,漸往盤眼深入,竟是一一嚐過三食六肉九湯二十七菜。
約莫過了兩刻鐘,唐三應這才放下象牙筷,取來手巾擦拭雙手。
只見主人揮了揮手,陪侍在一旁的僕人立刻碎步上前,收拾幾乎只嚐了幾口的菜餚,過程快速無聲,不一會兒方桌上已被清了個乾淨,替上了一壺香氣優雅的碧螺春,還有一壺醉人心神的醉青松。
僕人搬出一道描繪暮雲山勢絕景的屏風,暫且與大廳作間隔,便掩上門扉退了出去。
唐三應比了個請的手勢,說道:「這壺碧螺春,乃是採自今年第一批春茶,茶湯清明,香猶醇厚;而這壺醉青松,來自洛陽一處酒鋪私釀,口感酸中帶澀,後勁濃烈,店主每年只願出售五十罈,得之不易,不妨品味一番。」
他拿起醉青松為自己添了一杯,遞到嘴邊,細細嗅了嗅酒氣,仰頭飲下。
慕無徵斟了一碗茶湯,靜置在身前,任憑熱氣輕飄,並沒有飲用的打算。
唐三應見狀,睜著大眼搖了搖頭,有些遺憾《無痕劍》傳人都不是慣於享受之人。
又飲了一杯酒,他這才進入正題。
「大概三十年前,那是我第一次遇見那個人。」唐三應握杯的手懸在空中,視線雖然落在慕無徵身上,所見已非眼前景象。
「彼時我還只是個尋常可見的牧人,與平常一樣,趕著幾隻瘦弱的青牛,正要往村外的山坡,還未到山下,便被坐在路旁石上的那個人攔下。那個人當年也不過十一、二歲,年紀與我相差不遠,可渾身上下所流露的氣質,卻非我一介俗人可以比擬。」
慕無徵點了點頭,那個人本就與眾不同,同在人間,卻又不在同一世界。
唐三應追憶道:「那個人一見我到來,只問我是否甘願牧牛一生,我望著周身青牛,自是不願。於是那個人又問我,如果以一承諾,能換泰半人生富裕,是否願意?雖然如今我富稱洛陽,可童年時卻是潦倒窮困,有此機會,即便是空話意想,又怎麼會拒絕?」
「於是,那個人問了我的姓,並為我推演運勢,將我那隨處可聞的庸名,改作了唐三應,並告訴我以此為名,三年之後,富貴便如雲集風從,勢不可擋。當下我一聽完,只覺得遇到個瘋子,竟然浪費時間聽一個算命的胡說八道,耽誤了趕牛時間,便急忙離去,沒再理會。」
他放下酒杯,改而倒了一杯茶,滋潤喉嚨。
「不過,鄉下人取名隨意,我雖然不信那個人胡言,可唐三應這名字著實不差,也就自此改了名。只是,當時我萬萬料想不到,三年之後,確實有一番機遇落在身上;我意外踏入商途,憑藉幾次鬼使神差的買賣,財富累積越發雄厚,等我再遇見那個人,我已經有能力插手洛陽商行,並佔有一席之地了。」
慕無徵說道:「於是你便信了那個人。」
唐三應露出粗曠的笑容,說道:「是,我信了那個人,並且答應了當年未曾答應之事。至於我所答應之事,事涉私人隱私,恕我不便告知。然而,雖然那個人所說沒有差漏,我心中仍舊存有些許疑慮。那個人看出了我的懷疑,便為我解了三應之謎。」
「哦?」慕無徵揚起半道眉毛。
「三應三應,所說者,便是我這一生,將有三位貴人相應。可是相對的,貴人之應,同時也是災劫之時。而這第一應,第一貴人,便是那個人的出現,那個人給了我選擇機會,是就此泯然眾人,抑或攀上山巔,我誤打誤撞用了三應之名,自此與過去切割,有了不同的未來。」
他突然沒來由地說了一句,語帶傷感。
「那時我才知道,我不是唐三應,而是運氣好成為了唐三應……」
慕無徵聽出了言外之意,默然不語。
陰霾沒有在唐三應臉上停留太久,便一掃而空。
「至於第二應,則是暮雲之約主事者,暮雲生。是暮雲生助我躲過了數番死劫,若非他,洛陽首富之名,恐怕怎麼也落不到我頭上;就算是現在,暮雲生仍舊惠我良多。也因如此,我希望你能參與明年的暮雲之約,聊以報答救命之恩。」
慕無徵不置可否,忽然說道:「當日偷襲之人,出自如夢賦。」
「我知道。」唐三應說道。
慕無徵一手按著劍架,「三爺收留我與月兒,難道不怕受到牽連?」
唐三應爽朗大笑,自信道:「那個人曾說,第三應所對應之大劫,當在晚年,不在此時。何況如夢賦若敢尋上門來,多年生死經歷,我又豈會毫無準備?」
慕無徵想到了池畔的那名女子。
唐三應笑聲未已,屋外隱約傳來一陣騷動聲。
§
就在唐三應對慕無徵說起過往之時,朝陽已經攀上了遠天。
原先還覺得和煦宜人的陽光,隨著時間遞進,漸生熱意,灼辣陽光更是如針一般扎人眼皮。至於早晨下的那一陣雨,被陽光這麼一逼,原本沁留在青石街道的雨水,都化作了無形水氣氤氳而出。
此時流風不生,水氣凝滯,空氣中自有一股悶熱之感,揮之不去。
青衣客彷彿沒有察覺到這股熱氣,右手搭著吳鉤握柄,踏著幽靜沉著的步伐,往洛陽城東北處走去。
方才不久,太白雲信守承諾,遣了白日蹤來到他的藏身之地,告知《無痕劍》傳人下落。
青衣客倒是有些意外,《無痕劍》傳人的藏身之處,竟然與他落腳之地,相差不過數條街之遙。
得了消息,他便不再理會一臉不情願的白日蹤,逕自往唐府而去。
青衣客不曉得白日蹤口中的唐三應是何人物,不曉得那唐府侯門究竟又有幾重深,只知曉但憑腰上雙吳鉤,可敵眼前人,這就夠了。
似乎是鄰近富貴豪奢之家的緣故,唐府之外的民宅幾乎都是空宅,就算有人居住,也是早出晚歸,此刻不見任何人影。
青衣客擺頭忘了一眼左側高聳的白牆黑瓦,垂下了右手,瓦牆隨著視線延伸至彼端,竟有種迫人壓抑之感。
也不知道他想見了什麼,罩紗下的嘴角,隱隱勾勒一抹微諷笑容。
兩扇朱漆斑爛的大門出現在青衣客身前。
青衣客微微抬頭,罩紗下目光冷覷兩名守門壯漢。
「唐三應就在此處?」
與其說是詢問,那聲音更像是命令。
左方壯漢聞言看向來人,皺起一雙粗眉,罵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如此稱呼三爺!」
青衣客聞若未聞,說道:「讓路。」
右方壯漢見他腰懸兵器,又膽敢出言不遜,想來就不是善荏,連忙示意同伴抽出了身旁兵器,以作威嚇。
「退下!」
彷彿是聽見什麼有趣的詞彙,青衣客昂起頭來,隱約可見一張冷漠的臉孔。
「你們不夠格。」他拍了拍吳鉤握柄,並未抽出。
壯漢互看了一眼,不再與之廢話,大步一跨,兵器隨之揮出。
只見青衣客側身一個迴旋,先是連環快腿踢退了左方的壯漢,接著定住身形,照面一拳轟在右方壯漢臉上。
過程只在須臾之間,兩名壯漢還沒反應過來,青衣客已經來到門前,雙手瞬動,刀光恍惚,朱門遭一股力道割裂,洞開一道可供人行的缺口。
青衣客身子一傾,疾步闖入。
§
早在屋外傳來騷動聲時,一名僕人就敲響門大廳門扉,稟告唐三應一名青衣戴笠之人擅闖的消息。
談話遭打斷,唐三應板著一張臉,不快之色溢於神情。
最後,他終於說道:「勞你在此等候,我去去便來。」
唐三應起身離席,推開屏風就往大廳外頭走去。出乎他意料,慕無徵竟是揹著六合劍架跟著走了出來。
他望了慕無徵一眼,見對方沒有開口的意思,也就不再多問。
兩人才出了大廳,就聽聞一片悶哼撞擊之聲,旋即一道青色身影踏著院前影牆,飛身落下。
「來者何人?」唐三應大手一揮,昂聲喝道。
對方身穿一襲青衫,頭戴罩紗斗笠,腰際還懸著一對黑檀木柄的吳鉤……這些印象匯聚成一個幽暗的名字,繚繞在唐三應心頭。
他不安地挑起了半道眉毛。
「唐三應在何處?」青衣客問道,逡巡的目光最後落在唐三應後方的慕無徵身上。
唐三應踏前一步,企圖遮擋青衣客視線,「唐某在此,閣下何人,竟然擅闖我唐府!」
「很好。」
青衣客沒來由地說了一句,「我要見《無痕劍》傳人。」
唐三應神色未變,心裡卻是一驚。
當日行蹤安排得謹慎,怎麼還會有人尋上門來?
不等唐三應回應,青衣客忽然哈了一聲,從袖中扔出一物,指著背劍青年說道:「你便是慕無徵。」
唐三應定睛一看,落在地上的不是慕無徵的畫像,又會是何物?
慕無徵從唐三應身後走出,踏下階梯來到院子裡,冷漠地看著青衣客。
青衣客一手搭著吳鉤,打量眼前年輕男子,視線停留在六合劍架內的劍刃上。他遺憾地說道:「可惜,劍上有腥味,卻欠缺殺氣──你,殺過人嗎?」